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九章 申时-阴 ...
-
“哇——哇——……”猛烈的哭声在杨宝凤耳际回荡。
“弟弟啊……”她耳语般地念叨了一句。
那些事情都过去很久了,你也离世十多年了,怎么还在我耳边哭啊?你当年是受了多大委屈啊?她恍恍惚惚地想。
一串脚步声从西屋门外匆匆而过。
曾启珍从厨房快步走向南屋,边走边提高声音询问:“怎么回事儿?”
哭声更响了。
在罗林和罗兰交织在一起的说话声中,杨宝凤听出了那是罗森在哇哇大哭。
这时,罗树推开北屋门,走了出来。
“哟,我大孙子咋的啦?怎么哭得都差声了?谁欺负咱啦?爷爷打TA……”
他边说边走,进了南屋,却猛吃一惊——只见罗森被罗林抱在怀里,扯开喉咙直着脖子嚎,一条暗红色的血迹从脑门正中的发丛中直流下来,已经染红了小半张脸。方媛扑在罗林身上,搂着罗林的腰和罗森的腿淌眼泪。曾启珍正拨开罗森的头发,眯着眼睛查看他脑袋上的伤情。
罗树慌了。“怎么回事儿?”他大声问。
“吵吵什么?磕暖器片上了。”曾启珍没好气地说。
“咱们四个玩藏猫猫,森森笨手笨脚的,一不小心绊姑姑腿上了。”罗林紧张地说,还向罗树微微笑了一下。
“放屁!谁让你带孩子不好好看着的?!”罗树有些失控地吼道,目光扫过正躺在床上打吊瓶的罗兰平伸的双腿,脸上阴沉沉的怒意越来越浓。
罗林被他吼得立刻没了电,罗兰也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建设,却见罗树伸手从床头柜上抓起一个玩具,猛地掼在地板上,恶狠狠地大声诅咒了一句:“呸!什么基八玩意儿!”
玩具在地板上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小贝嗷一声哭了,嚎得比罗森还响:“姥爷——!那是我最喜欢的玩具!罗森自个儿撞暖器上了,又不懒我,你摔我玩具干什么?……”
听到小贝哭喊,季伟泽也走过来了,站在南屋门口,和罗兰一样,都面无表情地看着罗树,一言不发。
“行了,行了,你上一边儿去吧,别添乱了。”曾启珍把罗树推出南屋,转头对罗林说,“给孩子穿衣服。头皮磕裂了,露骨头了,得上医院缝合一下,再打个破伤风针。”
方媛一听儿子磕得都露骨头了,就抽抽答答地哭出声来。
曾启珍横了她一眼,没搭理她,走到床边去拔罗兰手背上的针,边拔边说:“先别打了,你送咱们去一趟医院。”
“噢。”罗兰应了一声,马马虎虎按了一下手背上的针孔,一边穿外套,一边扭头对季伟泽说,“你过一会儿就带小贝坐出租车回家吧,路上想着买点儿青菜和水果。”
“行。”季伟泽点点头,动手帮小贝拿衣服。
彼时罗兰已经穿好外套,换了鞋子,站在大门口。
曾启珍就横了她一眼,说:“你怎么还不快点儿下去,站这儿干什么呀?”
罗兰就轻笑一声:“你们都还没穿好衣服呢,我一个人下去有什么用啊?你们不下去,我总不能自己先把车开走吧?”
曾启珍皱了皱眉,没吭声。
罗兰在门边兀自又站了一会儿,见大家都穿戴得差不多了,才从手袋里摸出车钥匙,开门下楼去了。
罗林抱着罗森下楼,方媛紧随其后。
曾启珍出门时,罗树问了一句:“用我也跟着去不?”
曾启珍没好气地边走边说:“你没长脑袋呀?这都五个人了,你上车坐哪儿?再说了,你是会看病,还是会缝针?”
罗树挨了一顿抢白,冲着曾启珍的背影讪讪地嘟哝道:“不用就不用呗,干啥跟吃了枪药似的?”嘭一声关上进户门,扭头对季伟泽说,“来,咱俩把这盘棋下完。”
彼时季伟泽已经帮小贝穿好外套,戴了口罩,正弯腰给她系鞋带。
小贝摸摸他的头发,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爸爸,我想回家。”
“啊,回家,回家,”季伟泽系好鞋带,站起身,看看窗外的天色,对罗树说,“罗兰都发烧了,我得回去买菜做饭。”
“你们爷儿俩就先在这儿待着呗,等罗兰回来,一起吃完饭再走,既省了打车钱,又不用自个儿买菜做饭,省多少麻烦。”罗树挽留道。
“不行!姥爷,你刚才把我最喜欢的小玩具摔坏了,我得去买个新的。”小贝撅着嘴说,开门就往外走。
季伟泽指指窗外,也跟着说道:“外面这天越来越阴了,等会儿说不定要下雪。爸,你把那盘棋留着别动,我下周再来接着跟你下。”说罢,跟在小贝后面,也出了门。
“行了,走吧。”罗树失望地说,不等季伟泽走远,就嘭一声关上了进户门。
屋里瞬间冷清下来。
罗树先拿笤帚扫净了南屋地板上的玩具碎片,再把垃圾袋放到门外,然后无事可做,就在客厅里来回溜达。
他既心疼罗森头上受伤,又惋惜那盘棋没下完,嘴上少不得毛毛躁躁地骂骂咧咧,一会儿怨罗兰的腿绊着罗森了,一会儿怨罗林不当心看着罗森了,一会儿又怨小贝上蹿下跳,把罗森带摔了,一会儿又担心罗森头上留了疤,长大以后找工作和找对象的时候会影响外貌……
杨宝凤躺在床上,听着罗树在客厅里一边走来走去,一边断断续续地抱怨,虽然也心疼罗森,但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个场面有说不出的讽刺。
她心里酸溜溜地想,罗树啊,你瞎嚷嚷个啥?你妈我腿都摔断了,瘫在床上动不了,明显已经伤筋动骨了,你都一点儿也不知道担心;你孙子脑袋上就磕破个小口,不过是皮里肉外的事儿,你看看你,悬心成这样!……
想着,想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人心终究还是向下长啊。
可是,唉,人这一辈子,谁还不曾经是个宝宝呢?
过了一个多钟头光景,去医院那五个人回来了。
罗森仍然由罗林抱着,脑门上贴了巴掌大一片纱布,厚厚的,怕贴不稳,外面还加了一个白棉线织成的网状头套。脸上的血迹已经擦掉了,眼里还汪着两包泪,看上去像被霜打了,蔫蔫巴巴的。
罗林和罗兰的样子都平静如常。
不知为何,曾启珍和方媛的表情却都有些气哼哼的。
罗树围着罗森包扎好的脑袋转悠了一圈儿,没看出端倪,小心翼翼地问:“缝了几针?”。
“两针。”罗林立刻回答。
“打过破伤凤针啦?”罗树接着问。
“今天没打上。”罗林说。
“问什么问,想起来就让人生气!”曾启珍皱着眉头说道,“森森这孩子也不知道随谁,对破伤风疫苗过敏!”
方媛虽然没言语,但很不满地横了曾启珍一眼。
“那可怎么办啊?”罗树担心地问。
“没事儿,市防疫站有脱敏过的破伤风疫苗。”罗林说。
“那怎么没打呢?”罗树接着问。
“明天一早再去打。”罗林说。
罗树就看了一眼罗兰,问:“那你刚才为啥不顺道就送他们去防疫站呢?”
罗兰就说:“这不是大家的意见没统一嘛。”
方媛听了,抿抿嘴角,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曾启珍就急眼了,大声说:“都告诉你只要二十四小时之内扎上都有效了,怎么就是不相信呢?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方媛没吭声,又很不满地横了曾启珍一眼。
罗兰没兴趣旁观这些眉毛眼睛官司,再加上原本就发了烧,刚才送罗森去医院时,又在外面折腾了一大圈儿,此刻身上着实有些不舒坦,见季伟泽和小贝已经走了,就说:“各位慢聊,要是没啥事儿的话,我就先闪退了。”
罗林说:“姐,你不把针打完了再走吗?”
罗兰就伸出两只手给他看,两个手背上都瘀了很大一片血,又青又紫。
“这应该是没法儿再扎了吧。”她说。
“那你回家可想着吃药啊,”罗林叮嘱道,“你家里有药吗?没有就从咱娘这儿拿点儿回去。”
“有,有。”罗兰说。
她踅进西屋去和杨宝凤告别:“奶,我走啦。你想啥吃的用的,现在就跟我说,我下星期给你带过来。”
彼时杨宝凤正在想自己的心事,罗兰问了两遍,她才看孙女一眼,轻轻叹一口气,恍恍惚惚地说:“唉,啥也不要了,兰啊,你奶奶,要死啦——”
罗兰从小到大,曾无数次听杨宝凤预言过自己要死,心里早就不把这话当真了,可这次不知怎的,听她这样说,竟没来由地鼻子一酸,伸手摸摸杨宝凤花白的头发:“别瞎说,奶,我都亲眼看见了,你今天中午还一口气吃了六个大包子呢,这哪像要没的样儿?你别瞎想,好好养着啊,闷了就看看书,那本《火焰杯》还挺好看的。我下星期再来看你,顺便把《凤凰社》也给你带过来。”
杨宝凤听得似懂非懂,也不深究,只勉强笑了笑。
罗兰从杨宝凤屋里出来,跟罗树和曾启珍也说了一声要走。
曾启珍皱着眉头说:“明天要是还发烧,就来医院找我。这一天天的,没一个让我省心。”
罗兰就笑着打趣:“啊?我还不让你省心?妈,那我这就走,至少让你眼不见,心不烦。”
临走之前,她还逗了逗罗森。
彼时罗森正被方媛抱在怀里,仍然眼泪汪汪的,却也勉强跟罗兰说了一句“姑姑再见”。
方媛就带笑不笑地奚落道:“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就像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似的。”
杨宝凤躺在西屋的床上,碰巧听到了方媛这句话,脑海里又恍恍惚惚地浮现出了禄哥儿七岁那年从枣树上摔下来后受伤的模样。
“弟弟啊,禄哥儿,妈又看见你了,真好……”
她闭着眼睛自言自语,声音极尽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