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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胞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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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的人毫无所觉。
谢勺还记得,她踏入祥云镇时也看了一眼沙盘表,大约子时左右,镇上已经是灯熄人歇,漆黑一片。
当时她尚未察觉到祥云镇的异状,不好窥视百姓生活太过,只在掠过几户人家时扫过几眼,屋子里确实都静悄悄的,仿佛人已经睡熟了。
而谢勺此时所见,却是让她原本松松搭在窗沿上的手猛地扣紧,险些直接抠下一块。
坐在床上的一男一女,若是只看脸,男人年纪大概在四十左右,正值壮年,女人的脸却是皱纹密布,老态尽显。
两人睡在一张床上,不像夫妻,倒像母子。
但如果看其他地方,情况却要彻底反过来。
老妇人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她摸索着下了床,先是对着蜡烛虔诚地拜下,口中唱道:“烛明至,迎喜时,雀神送子——”
男人的身材异常干枯瘦瘪,肚子上搭着一条鲜红的喜被,一张扭曲至极的脸正对着谢勺的方向,嘴巴大张,几乎能看到不断抽搐的嗓子眼——那能使活人发疯、就连方士都要抑制不住头痛的惊悚叫声,赫然是从男人的嘴里发出的!
谢勺下意识上前一步,眼睛都要贴到纸窗的小洞上,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老妇人似乎完全不受叫声的影响,她兀自对蜡烛行了三拜大礼,随后站在床尾,背对着谢勺,两只手捏住喜被的边缘。
这床喜被好像有什么魔力一样,老妇人的手拂过,喜被便温顺整齐地被卷上去,一点点露出男人细瘦如柴的小腿、大腿、胯……
最后是一个爬满红血丝、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撑破的巨大肚子。
谢勺眼神一凝,第一次有点怀疑自己的双眼5.3的视力,那些在肚皮上一下一下鼓出来的东西……是手和脚吗?
或许是她身上散发的震惊太过浓厚,白衣人似有所感,一双瑞凤眼转过来,看着竟然很有几分淡定,面巾后的嘴巴动了动,传音入密。
“怎么了?”
谢勺依然盯着室内的动静,余光瞥过他风轻云淡的表情,暗暗有些牙酸。
她是那种看到别人吃饭咬到舌头,自己的舌尖仿佛也跟着隐隐作痛的人。
里面的男人叫得这么惨,好像被人拿钢梳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又被翻过身从脚到头再刮一遍,白衣人视若无睹,仿佛只是看了一场唱念做打俱全的戏,谢勺总不好说代入感太强,稍有点反胃吧。
面对一个初次见面、丝毫不知根知底的神秘人士,直觉告诉她不要露怯。
谢勺波澜不惊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白衣人嗯一声,附和:“男人腹内结珠,闻所未闻。”
他顿了顿:“至于是不是妖物作祟,还有待取证。”
谢勺心道你的表情可不像闻所未闻,倒挺像见怪不怪的。
这酷刑一般的场面,如果是妖,打死谢勺也不相信这会是什么与世无争、纯善敦和的好妖,多半是修行除了岔子,爱啃唐僧肉的堕妖、坏妖。
而如果不是妖……
她隐隐有种被白火坑惨了的预感。
屋子里的仪式还在继续。
老妇把被子卷到男人胸前位置便不再继续,男人的惨叫没有停过,他拼命挣扎,两条细瘦的胳膊在空中挥舞,后脑勺把床板磕得砰砰作响,只过了这么短短一会时间,他的肚子看起来更大了一些,密布的血丝如同某种生命的脉络,拍在肚皮上的小手越来越急促,好像有东西迫不及待要出来了一样。
那条轻轻薄薄的喜被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既如一条搓好的红绳,又像一座倾覆的泰山,把床上的男人压得动弹不得。
突然,男人双目凸起,濒死般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耸起的肚子蓦地绽开一道裂缝,一只沾着血迹的小手从中破出!
老妇等到婴儿从腹腔中爬出来,才用放在一旁的剪刀剪断脐带,用堪称小心温柔的动作将他包入襁褓中。
男人怀孕,还真的生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
谢勺屏住呼吸,身体微动调整了下位置,试图借微弱的灯火看清全貌:深蓝色的麻布之中,那婴儿个头格外小,目测仅有成年人两个巴掌大,细细的骨头支撑着身体,浅棕色的胎毛繁杂,湿漉漉地垂在脑袋上。
按照常理来说,这样不足斤两的婴孩多半从胎里就带着弱病,然而奇怪的是,无论有力挥舞的小拳头还是红润的侧脸,都印证了这是一个极为健康的孩子,除了稍显瘦小,似乎与正常出生的婴儿没有什么不同。
老妇将他换了个姿势抱着,快步走向木桌旁,桌子上摆着一个白瓷碗。
她用手指仔仔细细地在里面扒拉着,捏起一条送到婴儿的嘴边。
谢勺目光扫过,一句经典国粹差点脱口而出。
——这倒霉孩子的嘴巴根本不是人类饱满的嘴唇,而是两片上下交叠、明显吃开心了的鸟喙。
老妇手里拿的,却是一条鲜活肥大的青虫!
谢勺缓缓眨了眨眼睛,第一次主动传音:
“它应该不是雀妖吧?”
白衣人点点头,溪水击石一般好听的声音流淌:“天道宽悯,准许草木飞禽走兽吸收日精月华修炼,生出神智已是大不易,能化作人形者又在其中万不存,无不修为极高、道行极深,轻易招惹不得。”
“那孩子的出生罔逆阴阳,一落地便是半人的形态,实力却……”
男人可疑地沉默了。
谢勺秒懂接上:“恐怕不敌一剑。”
被她握在手里的截云剑身轻颤,以示十分赞同。佝偻的老妇和躺在床上不知生死的男人身上也丝毫察觉不出灵气的气息,俨然就是两个普通人,战力恐怕和那连爬都没学会的婴儿在伯仲之间。
谢勺叹了口气,诡异地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心感。
“所以,果然是魋。”
如果说天生万物,来处与去处都有迹可循,那世间只有魋这种存在,至今也没人清楚它们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有人说人死后不甘心进入轮回,怨气过重,魂魄就会转化为魋;
有人说妖入歧途,行吃小孩吸寿数之事,天道不容,也会堕落为魋。
众议纷纭,今天这个人敢说魋是一些不干好事的方士养的小鬼,明天那个人就敢说魋其实就是方士变的,本来一本正经的探讨越传越妖魔化,堪称谣言四起,让人闻之感叹,五洲非常需要属于自己的反诈app。
只有一点是天下共识。
魋神智混乱,实力强大,生性嗜血好杀,哪里乱子多就往哪里拱,很多人一辈子都遇不上一只,遇上一只一辈子就结束了,堪称猫嫌狗厌,人妖皆得以诛之。
可是从来没人告诉谢勺,魋还能从人的肚子里爬出来啊!
还是男人的肚子里!
屋内痛苦的呻吟声逐渐低沉下来,如绷紧的丝线,摇摇欲坠。
老妇嘴里含糊地哼着不知名的童谣,喂饱了婴儿之后便开始抱着他在房间里踱步,如果忽略种种诡谲的异常,倒真像一位正在哄孩子睡觉的慈母。
窗外的两人顾不得这温馨到有些荒诞的场面,视线都聚焦刚生产完的男人身上。
这场分娩像是吸走了他的全部精气,男人眼神呆滞,本就形销骨立的脸呈现古怪的蜡黄色,仍在上下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血淋淋的脏器裸露,被活生生剖开大洞的肚皮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一个形如肉囊的器官凭空出现在小腹下方,像霸占巢穴的鸠鸟般耀武扬威,挤得上方的肠子都堆叠在一起。
“魋,就是这个东西孕育出来的吧。”
男人没有子宫,便在他肚子里捏出一个充当子宫用的胞宫。
白衣人点点头:“但仅依靠这小魋的实力,绝对不可能凭空造物。”
“你的意思是,始作俑者不是眼前的这个玩意,而是另有其人?”
谢勺眼角一抽,镇中本来逐渐停歇的尖叫声像在呼应她的想法一般,垂死挣扎般嗷出几个高音。
这户的痛叫是因为生出一个小魋,其他人家呢?
背后泛起一阵针砭般的凉意,她心里升起几个大字:
我去。
捅魋窝了。
白衣人还有心思纠正她的用词错误:“是另有其魋。”
紧要关头就不要讲冷笑话了吧?!
谢勺无力地瞪他一眼,握着截云剑后退半步,脚尖向外。
强烈的第六感叫嚣着这里危险,必须立刻离开,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天上突然炸起一声似鸟非鸟的啼叫,如同收到指令般,方才还甜甜蜜蜜睡在梦乡里的小魋突然兴奋地打开喙,喷出阵阵嘶哑难听的叫声,周遭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堪比一支由断弦琵琶和高音唢呐合奏的丧曲。
一瞬间,祥云镇像是活了过来。
叫声似乎包含某种精神攻击的效果,她只觉眼前昏花,嗡嗡的响声在脑海中激荡。
白衣人的眸中终于沾上几分凝重,显然也没好受到哪里去。
谢勺果断咬下舌尖,借着刺痛带来短暂的清醒环视一周。
再回到房顶吗?
谢勺迅速否决。
不,目标太大了。
祥云镇内除了房子就是房子,连花草树木都稀疏得可怜,能做遮挡的东西太少,这时候跳上空旷的地方,无异于羊入虎口,还是自己洗干净跳进去的。
撤是必须要撤的,往哪里撤却是个大问题。
死脑子快想啊!
就在纠结的时候,遥远东方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梆子声。
“公鸡叫早——公鸡叫早——”
“雀神送喜!”
又是哪个npc出场了!
屋内的老妇似有所感,把襁褓放到床边,脚步向外走,脸上已经带上欢欣雀跃的神情。
她迈出房门的瞬间,谢勺和白衣人默契地一撑窗沿,破开窗纸跳入屋内。
纸碎的窸窣声压在梆子声下,没有惊动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