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勾陈三

1、01

　　灰色背包里象征性地装了两条浴巾和零碎的生活用品，看上去鼓鼓囊囊，实际并没有太多重量，从窗口扔下去，不过往草坪砸一声轻飘飘的闷响。
　　高空坠落，四肢骨折的概率为33%，颅脑损伤的概率为31%，三楼是个分界点，借着巧劲在地面打个滚，很可能毫发无伤，再上两层楼，幸存率大概要降到小数点后两位。
　　覃芮靠在分界点的窗台，学少女双手托腮，艳羡地望了眼提前落地为安的背包，明明是跳窗跑路，他心底莫名升出那么点英勇就义的悲壮感。
　　虽然牛顿管不着中国的业务，但翻身下去的瞬间，覃芮还是由衷地祈祷，请求他老人家暂时从地球上消失五秒。
　　可惜这个世界太唯物了，他没能得偿所愿。

　　空中姿势很漂亮，但方向歪得离谱，右脚先落了地，覃芮先感受到脚踝弯成了一个无比扭曲的姿势，随后果不其然传来一阵剧痛，膝盖直挺挺地磕在草地，沉闷且分外欢快得咚了一声。
　　然后……右小腿就失去了知觉，仿佛连神经都摔断了似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接上……覃芮呲牙咧嘴地缓了不到两分钟，忍痛站起来，心想他这个人好像确实有点莫名其妙的运气在身上。
　　虽然平时挺倒霉蛋的，好在最关键时刻总不掉链子，至少不用登上“北京西山别墅区一男子意外坠楼身亡”这种新闻版面，实现物理性和社会性的双重死亡。

　　他顺手抄起不远处安然无恙的灰包，斜垮在削薄的后肩，半扶着重伤的右腿，神情警惕地朝四处打量。
　　院子被打理得十分得体，晨光纤柔，绿草如茵，几株玉兰树亭亭而立，暮春时节，淡白的花尸落了满地，几只惊飞的鸟雀掠过，停在开了半扇的落地窗前啄食。
　　屋内隐约传来喋喋不休的女声对白。
　　“杏花虽美，可结出的果子极酸，杏仁更是苦涩，若做人做事皆是开头美好……”

　　“而结局潦倒，又有何意义，倒不如像松柏，终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
　　……要命的是他竟然能接上后一句，覃芮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他的手机电脑没收了几个月，外界娱乐途径被完全切断，罪魁祸首留下了一摞高的《经济研究》和《管理世界》，让覃芮净心悟道。
　　覃芮表面低眉顺眼，表示自己已痛改前非，从此好好学习发表论文，实际从储藏室顺了七颗金瓜普洱，贿赂家政姐姐白天偷开电视给他看。
　　但覃芮打错了算盘，不知道这种豪宅的电视机是怎么工作的，他拿出大学期末周的架势，兢兢业业地捣鼓了一周，死活连不上网络，最后还是放弃。跟个小老头似的，成天睡醒了在客厅晃悠，搂着那几个地方卫视滚动看起了热门老剧。
　　看得覃芮听见片头曲的前奏就想叹气。
　　他发自内心地觉着，能这么扛过跟考研训练营似的半年，自己的精神状态已经算稳定得很超前了。

　　——总之，是个静谧平静的春日清晨，并没有任何人被打扰，也没有人目睹他哆嗦得像个筛子似的从三楼屁滚尿流地摔下来，覃芮眯起眼睛点点头，对这个结果表示满意，甚至想去游鱼发条动态庆祝一下，考虑到还在潜逃阶段，为了提升跑路的士气，覃芮只勉为其难地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赞，随后一瘸一拐地沿碎石路往后院走。
　　那里停了辆别克，堪堪挡住被锁住的铁门。
　　覃芮走过去，掀开别克的后备箱盖板，把背包往里随便一扔，准备干大事似的捋起袖子。随后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眼，正正对上瞄准后门的摄像头。
　　……

　　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个东西。
　　红外灯规律闪烁，节奏带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覃芮的行为举止在几秒的延迟后，准确出现在了颜色偏暗的监控中——
　　他吹了声虚空的口哨，笑得连牙花都呲了出来，并以一个非常标准的姿势对着摄像头大幅度摆了摆手，兴高采烈的仿佛是演唱会上突然发现自己入镜的幸运观众。
　　高清画面中，覃芮笑嘻嘻地抬起右手，先比了个十分可爱的“耶”，随后手掌外翻，从额头的刘海处向外划出一道神采飞扬的弧线。
　　在室内呆久了，覃芮的肤色变成了不太健康的暗白，他的脸颊有些瘦，皮肤紧描着骨头，看上去总是有种小心小胆的单薄，没有理发师，就自给自足地拿手工剪，捯饬出个歪歪扭扭的板寸，但覃芮对自己的手艺还挺满意的。
　　勉强称得上清秀吧，但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长相，丢在人群里就看不见的那种。
　　诚实的说，并不大漂亮。

　　但他要漂亮有什么用？覃芮挥了挥手，清晰无误地比出肉眼可辨的口型——
　　“ByeBye~”
　　他随即敏捷地翻进后备箱，车盖从内部被轻巧扣上。
　　轻微的碰撞声后，一切恢复如常。
　　春光依旧艳艳。
　　院子里静悄悄，几只叽叽喳喳的柳莺落在光滑的后车盖歇脚，片刻，又飞远了。

　　约莫半个小时后，从前庭走过来一个身形高大，头发半白的中年人，他手里提着两大袋黑色垃圾袋，目光有些迟滞，随意打量了下车，似乎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屋内仍旧很平静，电视剧播放到片尾曲，遥控器几声响动，跳转到了下一个频道。
　　中年人在门旁的某处摁了指纹，智能锁应声而开，他将黑色袋子投放到不远处的垃圾桶中，随即上了驾驶座，汽车发动。
　　别克很快驶离了别墅区。

　　*
　　公园向来是春游的好去处，一到周末，胡同里的，写字楼的……全北京城的人似乎都从犄角旮旯里莫名其妙地蹿了出来，汇成步道上五彩斑斓的河流。
　　邓游极少在周末出门，这天却反常地跟导师请了假去爬山。虽然久坐实验室，参加户外活动的机会最多限于师门的羽毛球团建，但到底年轻，加上他选的是某条鲜为人知的野路，步行里程不远，邓游爬到山顶，运动手环显示的心率只有小幅波动。
　　春光格外明媚，晒得藏蓝色运动衣甚至有些发烫，邓游挺直的鼻梁上冒出了一星半点的微汗，很快就被凉爽的山风吹干。
　　他抬手看了眼时间，刚过三点，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十二分钟。

　　休息片刻，邓游才不紧不慢地逆着人流往山下走去。
　　到了山脚，他拐进了另一个少有人来的入口，不通向山顶，而是供游客稍事休息的环形平台，旁边有家简陋的杂货商店，门口用白色泡沫箱冰镇了十几瓶饮料，平台中间放置了些健身器材，六七条座椅围绕器材间隔排开。
　　邓游先拿了瓶矿泉水，绕着平台晃了七八圈，仿佛在漫无目的地欣赏翠色蜿蜒的山景，逛累了，才随意坐在其中一条长椅上休息，金线般的阳光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更加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矿泉水瓶，眼神平静地落在地面的某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东奔西走一整天，他的姿态仍然很从容，看不出什么疲累，也看不出有任何激动或者忐忑的心情。

　　过了会儿，长椅那头来了个花枝招展的人影，捏着蝴蝶结衣角款款坐下，姿势不胜羞涩。
　　邓游没理会。
　　又过了会儿，人影传来幽幽的，咬牙切齿的叹息。
　　“邓游你大爷的是不是公报私仇！让你给我找身反差大点的乔装衣服，你买的这是什么粉色少女装？你知道我从卫生间侧窗翻出来的时候多少人当我是变态吗？差一点跑得慢就被派出所拘留了！明明跟你说过这不是开玩笑，你能不能把我的话当真一次……”

　　覃芮顶着粉得扎眼的芭比套装，一路斗智斗勇，还好现在的小身板堪称弱不禁风的狗尾巴草，带上鸭舌帽，墨镜和口罩，做出副神神秘秘的表情，还能伪装成某个不入流的的小明星，不然覃芮觉得简直是在监控里来了个大写的标黄加粗，生怕眼睛不大好使的看不到自个。
　　他憋了一肚子火，心想反正邓游的作用也发挥完了，不怕什么得罪不得罪，于是更加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抱怨起来。
　　邓游静等覃芮骂骂咧咧了二十分钟，然后拧开瓶盖，把矿泉水递给他，淡道。
　　“口渴了吗？”
　　覃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