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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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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丝千水/文
隆冬的长安城被厚重铅云笼罩,细碎雪粒裹着冰碴如砂砾般砸落。墨闻黥蜷缩在狭小的囚车里,粗粝铁链深深勒进腕骨,暗红血痂与冰雪凝结成块,随着车身颠簸不断摩擦伤口。她身上那件单薄粗布麻衣早被寒风撕扯得破破烂烂,衣角结满冰棱,每一次呼吸都能带起布料与皮肤粘连的刺痛。囚车的木板缝隙里渗进雪水,在她身下积成冰冷的水洼,寒意从尾椎骨一路蔓延至头顶,冻得她牙齿止不住打颤。
三年前那场浩劫突然降临,父亲被冠以通敌叛国之罪,株连九族。侥幸因外祖母病重离京避寒,她才从死神手中捡回一条命。此刻囚车碾过结冰的朱雀大街,车轮与石板碰撞的声响,与记忆中父亲被拖走时锁链的哗啦声重叠,震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透过锈迹斑斑的铁栏,她望见相府朱红大门在风雪中若隐若现,门檐下青铜风铃疯狂摇晃,碰撞出清泠却又凄凉的脆响。铜铃上雕刻的祥云纹精致繁复,恰似洍蘅渊身上华丽的织金锦袍,在她眼中却成了最无情的嘲讽。她的目光扫过门前石狮脚下的莲花座,那莲花瓣上结着厚厚的冰棱,宛如凝固的泪痕,仿佛也在为她的悲惨命运而哀伤。
“哐当!”囚车铁门被粗鲁拉开,刺骨寒风裹挟着雪粒灌进车厢。几个家丁如同恶狼扑食般冲上来,拽住她的头发就往外拖。墨闻黥额头狠狠磕在车辕上,眼前炸开一片金星,还来不及反应,膝盖已重重砸在结满冰棱的石板上。粗糙的石板瞬间磨破裙裤,血珠渗出便被冻成暗红冰晶,家丁的咒骂声紧接着响起:“磨蹭什么!相府的地也配你跪?”腰间猛地传来剧痛,被踹中的地方仿佛五脏六腑都要移位,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又被家丁死死按住肩膀,重新压回地面。家丁手掌的粗糙触感透过单衣传来,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掐得她锁骨生疼,几欲昏厥。
一袭玄色织金锦袍映入眼帘,洍蘅渊居高临下地站在朱漆台阶上,腰间螭纹玉佩泛着幽幽冷光。他身后跟着几个黑衣谋士,手中紧攥着羊皮卷,上面密密麻麻的符号与地图若隐若现,透着一股神秘而危险的气息。墨闻黥下意识扫了一眼,立刻迎来谋士阴鸷的瞪视,那目光仿佛能将她生吞活剥。“罪臣之女,倒还有几分倔强。”洍蘅渊慢条斯理地抬手整理袖口金线绣的蟠龙,那动作优雅得如同欣赏猎物,“送去柴房,明日卯时到书房。”说罢转身,玄色大氅扫落梅枝积雪,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脖颈里,寒意顺着脊梁骨直窜天灵盖,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柴房内霉味刺鼻,几乎令人作呕。潮湿的稻草上爬满黑虫,在她蜷缩的角落来回蠕动,时不时还会爬到她的身上,带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痒意。后颈被囚车铁栏刮出的伤口已经溃烂,脓血混着冷汗浸透衣领,每一次转动脖颈都牵扯出钻心的疼。她颤抖着扯下衣襟布条包扎,粗粝的布料摩擦伤口,疼得眼前发黑,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砸出小小的水痕。头顶破窗漏下的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父亲在书房挥毫泼墨的身影,可眨眼间,只剩下墙角蜘蛛织就的残破蛛网在风中摇晃,如同她破碎不堪的人生。
卯时梆子声划破长夜,墨闻黥冻僵的手指几乎无法伸直。她跌跌撞撞走在积雪覆盖的回廊,靴子在冰面上不停打滑,好几次都险些摔倒。相府园林在夜色中宛如鬼魅世界,假山怪石投下狰狞阴影,池塘冰层下,几条翻着肚皮的锦鲤早已没了生机,它们的身体被冻在冰层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姿态。路过书房前的太湖石,她听见里头传来熟悉的研磨声——这两年,她早已摸清洍蘅渊的作息,每日卯时必定亲自研墨,那有节奏的研磨声,就像一首催命的曲子。
“把去年漕运账册重新核一遍。错一笔,断一指。”洍蘅渊头也不抬,将半人高的账册推到桌沿。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银杏叶,边缘卷起的部分还沾着褐色污渍,仿佛在诉说着这些账册经历的岁月。墨闻黥伸手去拿,袖口不慎扫到那方和田玉瑞兽镇纸,“咚”的一声砸在案上,在寂静的书房中格外刺耳。
“连拿东西都不稳,留你何用?”洍蘅渊握笔的手顿住,紫檀木戒尺狠狠拍在桌面,惊得她浑身一颤。他起身时锦袍带起的墨香混着熏香扑面而来,金线蟠龙在烛光下张牙舞爪,仿佛要将她吞噬。墨闻黥盯着他腰间玉佩,记忆不受控制地闪回父亲被斩首那日,刽子手腰间晃动的配饰竟与这玉佩有几分相似,这相似之处让她心中的恨意更甚。
算盘珠子冷得像冰锥,每拨动一下都刺痛着失去知觉的手指。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火苗忽明忽暗,在墙上投下她扭曲的影子。当第七次算错时,戒尺如毒蛇般狠狠抽在手背,瞬间肿起三道血痕,疼痛如电流般传遍全身。“三日内算不清,就去护城河洗尸!”火盆被一脚踢来,火星四溅,裙摆瞬间烧出焦黑窟窿,可她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唯有后颈伤口的脓血顺着脊梁往下淌,黏腻又滚烫,与冰冷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更夫敲过三更,整个相府陷入死寂。墨闻黥趴在账册上昏昏欲睡,后颈的脓血早已浸透前襟,混合着冷汗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她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刺痛着每一根神经。为了保持清醒,她还会用针刺自己的大腿,让疼痛驱散困意。当窗纸泛起鱼肚白时,她终于核完最后一笔,却听见屏风后传来压低的交谈。
“西北军饷必须截下三成……”洍蘅渊的声音混着羊皮卷翻动的沙沙声,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她心上。父亲生前反复强调西北防线的重要性,此刻这些话语却成了最可怕的阴谋。她下意识后退,不小心踢翻火盆,炭灰撒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在寂静的空气中扬起一片尘埃。
“谁!”屏风被猛地掀开,戒尺擦着耳畔飞过,深深钉入立柱,木屑飞溅到她的脸上。洍蘅渊盯着她染血的手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耳朵倒是灵光。”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将阴影拉得很长,遮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那神色让她捉摸不透,却又隐隐觉得不安。
春去秋来,两年时光匆匆流逝。墨闻黥的双手布满冻疮与老茧,右手中指因长期握笔凸起厚厚的硬块,指关节也变得粗大变形。每日寅时,她都要赶在洍蘅渊之前到书房生炉子、磨墨,熟悉他批注奏折的每一个习惯:写密折必用松烟墨,批阅军报偏爱朱砂红,甚至连饮茶要七分热
三分苦都牢记于心。这期间,她见过洍蘅渊在朝堂上的意气风发,也见过他与权臣们的明争暗斗,每一次,心中的恨意都更深一分。她还曾偷偷观察过相府的布局,记住了每一条暗道和出口,为可能的逃脱做准备。
那日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仿佛要将她砸进地里。墨闻黥抱着加急军报冒雨狂奔,浑身湿透地冲进书房。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不停地流淌,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一个
个小水洼。透过半掩的门,她看见洍蘅渊正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那是父亲从不离身的物件,曾无数次温柔地抚摸着扳指上的兰花纹路,给她讲述家族的故事。看到这一幕,她的眼眶瞬间湿润,心中涌起无尽的悲愤。
“想要?”洍蘅渊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冰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跪下来求我,兴许赏你看一眼。”他身上的松香混着雨水气息让她作呕,墨闻黥突然发力,狠狠咬
向他的虎口。血腥味在两人之间弥漫,洍蘅渊却不躲不闪,任由鲜血滴落在她衣襟:“倒是条咬人的狗。”他慢条斯理地用绣着金线牡丹的丝绸帕子擦拭伤口,仿佛那血脏了他的手,那冷漠的态度让她心中的仇恨之火燃烧得更旺。
这夜,墨闻黥在柴房剧烈咳嗽,咳出的血块混着痰液落在稻草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她蜷缩在发霉的草堆里,听着外头更夫的梆子声由远及近,每一声都像是在敲打她的心脏。窗外梅树又落了雪,积雪压得枝桠吱呀作响,仿佛也在为她的命运哀叹。她握紧藏在草堆里的碎瓷片,锋利边缘划破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心中的痛苦早已超越了身体的伤痛。远处更鼓沉沉,雪片扑簌簌落满西角门的梅枝,恍惚间她又看见囚车初入相府的模样。
柴房的老鼠在墙角窸窸窣窣啃食残粮,梁上蛛网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一切都和两年前那个雪夜没什么不同,唯有她腕间的铁链,在日复一日的磨损中,又细了几分。她躺在稻草上,望着头顶破旧的房梁,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想起幼时在父亲书房里,捧着书卷的温暖时光;想起抄家那日冲天的火光,将所有的美好都吞噬殆尽;更想起这两年来,在相府里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回忆着在书房里看到的每一份密报、每一个可疑的细节,试图从中找到为父亲翻案的线索。
墨闻黥缓缓闭上眼睛,却又猛地睁开。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倔强的光芒。她知道,只要活着,就不能放弃。就算前路如同这永不停歇的落雪,望不到尽头,她也要一步一步走下去,为父亲洗刷冤屈,揭开这重重迷雾背后的真相。她开始在心中制定计划,如何接近洍蘅渊的书房找到更多证据,如何避开相府里那些监视的眼睛。
在这冰冷的柴房里,墨闻黥又一次回忆起父亲教她读书时的场景。那时的父亲,眼神中满是慈爱与期许,教她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教她要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而如今,父亲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自己也深陷囹圄。但她坚信,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她想象着有朝一日,能够站在朝堂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揭露那些陷害父亲的阴谋,让父亲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她摸索着身旁的碎瓷片,紧紧握住。这不仅仅是防身的武器,更是她复仇的信念。她在心中默默盘算着,这两年在书房里所见到的一切,那些密报、奏折,还有洍蘅渊与谋士们的对话,或许都是揭开真相的关键。她记得有一次,在整理奏折时,看到一份关于边疆战事的密报,其中的数据与洍蘅渊平日里的言论似乎存在矛盾,这或许就是一个突破口。
夜越来越深,寒风呼啸着拍打着柴房的破门,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是冤魂的哭泣。墨闻黥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下一次机会的降临。她知道,在相府的日子,每一刻都充满危险,但她早已无所畏惧。因为她的心中,有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支撑着她在这黑暗的深渊中,继续前行。她告诉自己,无论遇到多少困难,都不能退缩,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为父亲,也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