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盛本开业剪彩当天,身为法人卓意荣才见到这个店铺,和前来站台剪彩的歌祁八厘市郭市长一样都是头回见。
整个风格参考的是旧时的典当铺的装修,多用木制家具,入门的屏风还选用六折云母曲屏用来遮挡里面正在进行的交易。卓意荣难得见江舟游一面,今天因为市长到来,江舟游特意空出半天时间亲自来介绍盛本的方方面面,只是走到上二楼的楼梯时跟在江舟游身边的助理打断众人脚步,“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要到剪彩仪式。”
参观仪式就此打住。
郭市长面对台下记者的摄像头,毫不吝啬对盛本的赞赏。
泣仙寨对于歌祁的历代市长来说一直是个头疼的存在,虽然寨子里产业众多可以供人岗位解决生计问题,但是其中有资质的是极少数,又有了一个能搬上台面的产业勉强算是减清了压在市长头上的一个烦心事。
这次来的记者较上次拍卖会的数量更多。
为避免风波掩盖盛本开张的热度,卓意荣一直在店里躲着。
只是在最后的合照环节市长盛情邀请盛本的全体员工,江舟游让人站自己身后,知道是好意,但是卓意荣微微抬眼看着两人之间仅有五公分的距离差还不如靠她自己晃动身体造成模糊来的好用。
刚开业,盛本的生意不多,但卓意荣每次上夜班时发现还是有不少物品入库,只是这些录入都是不允许她插手的工作。
木装箱刚到店铺就被江舟行先一步运上二楼登记。
二楼,卓意荣是不被允许上去的秘密场所。
确切的说法除了铺里的许扶云和江舟行以外就没有人被允许上二楼。
在众人入职后的半个月,江舟游才继开业后首次出现在店里。刚进店,她就宣布了一个大消息,“过两个月东篱酒店有一场拍卖会要举行,小云你把拍品单子做出来尽快就能给客户看到详细的名单。”
“好的。”许扶云从柜台后出来回应。
“卓意荣人呢?”
许扶云环顾四周,“刚刚人还在的,估计去外面上厕所了吧。”
借口才说完,卓意荣就吃着豆沙包进来,“上厕所?”江舟游没有质疑身后的许扶云,更多的是觉得卓意荣没有时间观念,距离白班的上班时间已经过了三分钟,而且还要别人打掩护的废物。
“上厕所自己……要人陪吗?”卓意荣云里雾里,但看许扶云的脸色不对劲,变了口风。
江舟游知道许扶云的性子,就是因为不坏,她也不想打击。
“卓意荣迟到这个月的全勤扣掉。另外你设计一下邀请函,明天前我要看到两份样品图稿。”
吩咐好每个人的任务之后,江舟游就离开了盛本,她的生活好像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的连轴转。
见人离开,许扶云才敢松了气,“姐,你怎么这么背啊?我刚给你找借口说是去厕所,你就来上班了。”
许扶云是典当铺里除了江舟行以外唯一一个愿意和卓意荣说话的人。
性格温和,卓意荣在和她相处的这一周里没见她为什么事情着急,气质像是一朵棉花,别人的拳头打上去对方能气个半死的人。
“那我也不能猜到今天她会来啊,之前不是一直不在嘛。”卓意荣只心疼自己五十元的全勤费,为了不被找错处,她今天打算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设计邀请卡的任务。
许扶云准备上二楼清点库存,“意荣姐,如果有客人应付不了的话在楼梯口叫我就行。”
“好,你快去吧。”
两人刚分头行动,不一会儿的功夫,外头挂在门上方的占风铎就开始响动。
隔开顾客和员工的柜台是巨资定做的,红木直顶天花板,卓意荣要站在小板凳上才能够到窗口。柜台窗口窄小,正好放下半张脸够店员看清外面的情况,这样的做法为的就是防止外面的顾客观察里头员工的表情故意打感情牌。
柜台外站着一对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女,估摸着是夫妻。
这单是卓意荣的首次一个人负责,还是希望能成功签单。
“婴儿!”
人口买卖的勾当,卓意荣瞧不上且厌恶唾弃的行为,不仅拒绝了请求手上已经拿起了手机打算拨打报警电话。
当手指正要按下拨通键,突然手机被人夺走。
江舟行是昨天夜班,和许扶云交接了工作之后就在后面的信息房里睡下了,刚才卓意荣说婴儿的时候吵醒了他。
“你干嘛,手机还给我!”
“一会儿就会还你。”江舟行把手机揣到自己外衣内口袋后就把她从凳子上挤了下去,“你们心里的价位多少钱?”
一个新生儿等于六百块钱。
还是死当。
婴儿离开了父母哭闹声震天响,江舟行显然也不擅长这项劳务,手忙脚乱的安慰着怀中的小玩意儿。
花衬衫、铁链条的元素似乎才是让小孩闹腾的原因。
卓意荣虽然不赞成这次的买卖,但稚子无辜,翻箱倒柜地找到了毛绒毛巾从他怀里接过来,像是抱猫抱狗一样的轻拍,“你去买牛奶来,要热的。另外把我手机还给我。”
“那你先答应我别报警。”
“你不给我,我也能报警。买卖人口就是不对,买卖者同罪。”说完,卓意荣就有些后悔嘴快,但她没想到自己原来还有些没被贫穷磨平的血性。
江舟行弯下腰与她平视,笑说,“你现在是知情者,不制止,以为能逃避连带责任吗?我已经通知庞小姐了,很快孤儿院会处理这个小孩子的合理出现在村寨的一切事项,但!如果你报警对大家包括你都没有好处。”
话毕,他抬手指了指左上角。
那个角落的监控记录了卓意荣从头到尾都是参与全过程的一环。
一切画面,一切没有声音的画面。
江舟行的眼神里还带着些少年的无邪,鼻子周围的皮肤因刻意的微笑有些浅浅的纹路,看似毫无攻击性,却让卓意荣的大脑莫名联想到猫科动物在捕猎时的状态。
真是丢人!
卓意荣交接班前一直嘀咕这句话。
三十岁的人了还被二十出头的黄毛小子给威胁了。
眼下,她已经和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报警的事情就如鲠在喉堵着心口难受。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跑步声。
是许扶云追来找卓意荣,“等等我,意荣姐。”
“怎么了?上午的工作我不是交接好了吗?”卓意荣停下脚步,等候。
许扶云喘不上气,只是手连忙晃动,“不是工作上的事。我是担心关于那个婴儿的事情让你会多想,走,去吃下午茶吧。”
泣仙寨里有很多孤儿,许扶云也是其中之一。
她是个弃婴,是鱼丸店老板周玉凡还不是老板的事。在晚上处理垃圾时在南边的垃圾回收站那里听到哭声后发现的,以为是猫崽子,她本想着抓来当捕老鼠的工作猫养着,结果一开箱子看见是个人崽子差点吓到心脏病突发。
那天晚上寨南一楼某个小诊所的灯亮了多久,周玉凡就在门口咒骂那对抛弃孩子的父母多久。
要知道那是个冬天的晚上。
不幸中的万幸是歌祁的冬季和北部城市相比温度不算低,流浪的动物还是有可能熬到来年的春天。
“他们就没想过要我活下来吧。”许扶云说到这里眼里泛着水光,忽然她又笑了几声,“我以为我放下了执念呢。”
店里的杏黄灯光倒映在许扶云眼眶里的泪水,那一闪一闪的光芒刺的人心脏隐隐作痛。
卓意荣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
良久,她绞尽脑汁,喉咙还是发不出声音。
结束会餐后,卓意荣在回女子宿舍的路上不由自主的想起许扶云说的以前的故事。
记忆像是鞭炮,只要点燃引爆线。
它们就像潮水向人涌来。
其实看似卓意荣是富裕家庭的出身的孩童,却也有着和村寨不少孩童差不多的经历。在卓意荣生母肝病离世前过得是丧父式的生活,所以卓母离世后她的主心骨宛如被抽离了一般,那段时间几乎是日夜在哭,眼皮到后来肿到睁不开,远处看像是开了缝的夏威夷果。
更为骇人的消息在卓母头七的仪式结束的第二天,在家里见到的继母和小她一岁的弟弟。
回忆让人深陷潮湿。
距离女子宿舍还有几步路的路程,卓意荣就被一阵阵的逗笑声唤回注意。
高岁百照顾孩子得心应手,村寨里的孩子几乎都过过她的手,之前还没来村寨的时候她就有个女儿,不过说是遗传性的疾病去世了,她的丈夫在工作途中过劳前后脚走的人。
宿舍里十来号人围着婴儿咯咯咯地笑。卓意荣只是瞥了眼人群,就上楼回卧室拿之前在诊所里开的诊断单,她的过敏又犯了。
泣仙寨并不是一个适合成长的好去处。
在这里连免费的太阳都奢侈见到。
海面吹来的风带着蒸发在空气里的水汽,几十年的时间在这里长期滞留变得同沼气一样萎靡厚重,紧紧地囚住了在这里生活的人。
鱼龙混杂不足以形容这里。
这里更像是水油中间的那层空间,既不能向上走也不能向下坠落,永远生活在这样一个被挤压的空间。
突然,一个黑影从卓意荣眼前冲过去。
冲进了那家卓意荣准备去的那家牙科诊所。
村寨里的诊所业务繁杂,中医馆的教人防身术,牙科诊所还会为妇女接生,他们说赚钱嘛,薄利多销,销售的就是自己一身的好本事。这里的医生大多都是内陆来的医生,因为没有证件成了江湖游医,为了生计进的村寨。
还以为只是普通的病人就诊。
没想到是一起恶意的抢药事件。
这里的医生习以为常,将柜子里的处方药交给暴徒之后,拨打了福利会的固定电话。
村寨的“安保”队伍在五分钟内就能到场,亡命之徒还没来得及服用药品就被压制带走,接下来只需要静候警方的到来。
那几个大汉,卓意荣有些印象,在福利会办公室见过其中几个长相。
有些还在电视上看到过,是有案底的人。
人员改造和回归社会化都属于福利会所负责的工作项目之一,这些安保工作就能轻易的完成以上两个任务。既能维护一定程度的安稳又能有钱赚的安保队就成立了。
寨子里的居民每年都会交一些小钱让福利会运营,费用在村寨中心的娘娘庙前面空地上的公告栏上是明价标码的十元钱一年,有点像是小区的物业管理费,居民们想着只用花点小钱就能保平安,比物业好使,比保险便宜,也基本上没什么怨言。
看不上毒虫的何止卓意荣一人,围观的群众见状也会为此欢呼叫好。
热闹散去。
卓意荣敲诊所的玻璃门时,医生已经在整理被暴徒翻乱了的诊所。他听到敲门声,抬头见人,是一位卓意荣没见过的人,对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好意思有点乱,你能等一下吗?”
“可以的。那个,医生,之前那个女医生呢?”
“你说的那位应该是我小姑,她去义诊了,过几天才回来。所以现在诊所里只有我一个医生,如果介意的话……麻烦三天后再跑一趟。”男子搬了张椅子,靠近卓意荣时她看见左胸前别着的小名牌,林博顾。
卓意荣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听人说起过。
不小心对视,她才意识到死盯着人不合礼数,忙移开视线,“是这样啊,不介意。我就是来开些过敏药,这是之前你小姑开给我的。”说着从包包里拿出诊断纸。
挂完吊针,基本上小臂上的红疹就不怎么痒了。
皮肤炎症携带一生,卓意荣以前很注重饮食,家里有专门的营养师给她准备食物。结婚后,没了营养师她就常备过敏药在身边。所以现在再次复发症状没有第一次那么慌张。
林博顾让她再吊三天的溶液,治疗期间要忌口。
他很细心,忌口的食物会摘抄一份给患者。
回宿舍的路上途径余和的中医馆,卓意荣顺道买些祛湿茶。不料,有客人在咨询中,她便坐在门口的塑料凳子上等候。
因为时间过久,卓意荣频频转头看向中医馆里头。
那个顾客看长相是个外国人,棕红色的头发、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很典型的英文书上的人外貌特征。两人有说有笑,店铺很小,也没什么隐私可谈,卓意荣非本意的听了一耳朵他们之间的对话。
这才让她知道原来这女人就是江舟行口中说的那位庞小姐。
等到腿都坐麻了,里头才空出位子。
“来啦,还是一样祛湿茶吧。”余和给她到了一杯茶水,“很快就写好给你带回去。”
卓意荣见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开口聊起刚刚庞小姐的来历。
以前她觉得打听别人的来历是一件没有边界感的事情,现在虽然还是这样认为,但在潜移默化中被村寨里住着的这些街里街坊的人同化了,无事可聊也要硬聊闲天。
说起庞小姐还要从福利会要开设第一家学堂说起。
八十年代处那会儿的村寨还是五位业主相互割据的时代,古惑仔横行,来这里的人都是些不要命赚钱的家伙,因为人员变动的速度快所以警察介入查案也很难进行,慢慢的有人开始依靠着这动乱的场所开始养毒虫。
那时候村寨的小卖部里糖买的比粉还贵,小孩子很容易接触到这些违禁品。
这种情况电视新闻上也播报过。
为了阻止这些毒物流通,牺牲了不少警察和群众。
“庞小姐知道后也来村寨了?”卓意荣鼻子呼出了一口粗气,“那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了嘛。”
“是啊。九十年代赶上贸易开放,不少老外来我们这八厘市工作、生活。庞小姐一听说这些事情就来应聘学堂的老师。”
听着耳边停不下的夸奖,卓意荣接连又吐了口气,压制不住嘴角不满的轻蔑的嗤笑,“要没有他们估计毒品都不带这么泛滥的。”
见人表情不对,余和停下手中切刀,“怎么?小妹年纪不大,气性不小啊。叔都听说了。”
余和有些耳背以为卓意荣是为上午那个婴儿的事情犯嘀咕。
余和今年已经过了古稀的高领。在他年代书读得少,但见识多,什么东南西北没闯过,什么三教九流没交过。他语重心长的问卓意荣,“小妹,如果寨子里不收下那个女孩子,你有想过这孩子的去处吗?”
卓意荣被问的哑口无言。
这世界好像欢迎她的降生,但社会好像又不允许她生存。
“六百就当做是买了那把割断脐带的那把刀吧。以后那张收据上的日期就是女孩的生日,也算是她爸妈送给她最好的礼物了。”
可是无论冠以多么伟光正的理由。
这次的终究是个人口买卖,不是吗?
卓意荣都要开始怀疑自己了。
进入村寨后遇上了许多的事情都是超出卓意荣过往经验的问题。“村寨以前也做这样的事吗?”
余和大笑几声,“孩子,这需要你自己去找答案了。回去吧,要下班了。”
“这么早吗?”
“早吗?”余和指了指挂在墙壁上的钟表,时针已经要指向八点中方向。
寨子里晚上比白天热闹的多。
还会有不少外面的人来这里吃宵夜,泡酒吧……八厘市能说的上来的娱乐方式村寨都能找到。
卓意荣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走,她暂时还不想回到宿舍休息。
寨西那边闪耀的光影如鬼魅般令人着迷,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其中一家开着红色灯光的理发店。
“你好,麻烦剪个头发。”卓意荣的语气渐柔的事自己好像还没有发现。
店里几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有动作。“姐,我们这里不是剪头的地方。”其中一个波浪卷的女生从沙发上站起身。
“那就洗个头。”
还是一片死寂。
卓意荣从镜子里和那个波浪卷女生对视,“就你吧。”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十元放在前面的梳妆台上,她是知道的,来这里消费的起步价就是这个数字。
“好。”
对方也是头回帮人洗头,看得出来很紧张,卓意荣的毛呢外套都被水浇湿了大片。
女生的花名叫拒霜。今年满刚二十六,是这家店里年纪最大的职员。
“拒霜?木芙蓉的别称也叫这个名字。”卓意荣蹩脚的模仿着高岁百的一些对话开头。
“是啊,姐。我是百花人,百花省花就是木芙蓉,但是有人已经取了这个名字了。我十六岁就到这边混生活了,出来有些年头了。”女生忽然鼻音变得有些厚重。
“十六岁就出来工作啦?”卓意荣有些震惊地收回挑选时尚杂志的手。
以前卓意荣及其身边的朋友也会去自己家名下的公司学习,但说到底都不会真去底层车间。按一些大道理来说,十六岁的夏天是一生中最轻松的年纪,也是最爱畅想未来的年纪。
拒霜的脸上一直带着职业性质的微笑弧度,聊起儿时生活。
百花有一个叫纱云的小镇,入秋转凉的时候拒霜在那个小镇出生了,因为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孩子迟迟没上户口。
那个年代在百花这是常事,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件不对的事。
很快,不到半年的时间,那个家里又要再添一个新生命了。他们偷偷地打听到了有一家地下诊所可以花钱测肚里的货。
尚在襁褓的拒霜不记得结果,她只是记得那天全家都很高兴,因为那天她喝到有牛奶味道的奶粉了。
话说到这里,卓意荣从镜子里看见一颗豆大的泪珠滴落。
最后隐入她的发丝。
“你……没事吧。”卓意荣没想到拒霜会把这么隐私的回忆说给她这个陌生人听,对于安慰别人是她不擅长的事情,毕竟以前都是要别人善后她的情绪。
“对不起,我们去冲洗把泡沫干净。”
卓意荣躺在躺椅上,就对上拒霜泛红的眼睛,泪水打湿了假睫毛随着眨动的眼皮忽闪忽闪的扇动着卓意荣还未泯灭的人性。
“我是不是不该打听这些事情?”
拒霜摇摇头,“来这里的客人没有人关心过我从什么地方来,更不会关心我以后往哪里去。你是第二个听我们讲话的人。”
人,客人?
卓意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这句话里的言外之意。
“第二个?”
拒霜憋不住笑意,却没有回答卓意荣的问题,话题转回寨西这一片多的是像她这样的黑户或者弃婴,世人都说他们这样的人这一生是为的体验人生苦难而来,他们的人生没有岔路口。
“真是漂亮。”拒霜特意做了个盘发,是她小时候在村里玩的时候在理发店里看见那些新娘子都盘着的款式,在卓意荣看来已经过时。
结束一切工序,再过十来分钟就要到零点了。
卓意荣出门才发现,村寨现在除了寨东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东篱酒店外,只有寨西还是觥筹交错的景象。
因为不见阳光的原因,寨子里错乱的过道墙壁上的指示灯常年发光,即便很晚回家也不会过度恐慌而出现踩空之类的情况,任何一个规则后面一定有过三次以上离谱的事件。
女子宿舍倒是没有门禁时间,因为只有高岁百一个人在经营,所以太晚回来的话需要报备留门,不然容易像此刻在门口蹲着的卓意荣。
“卓意荣?”
头顶传来女声,卓意荣抬头看见江舟游的脸,“老板是你啊,扶云已经把图样拿到福利会办公室了。”
“我知道,今天晚上我值班。你要不去福利会那边睡吧,高姨睡着之后雷打不动。”江舟游见人头一垂一垂地样子,好心提议。
“没事。明天盛本我早班。”卓意荣犯困得很,全靠意志力回答问题。
江舟游推人清醒,“那也别在这里睡,走跟我去办公室。”
村寨毕竟鱼龙混杂,卓意荣要真出事了她背后的家族怎么可能轻易结束,到时候就麻烦到福利会被调查。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宿舍?”
“就寨西那边的理发店。”
“你还去寨西那边?”这回答倒是让江舟游有些出乎意料。
“和一个叫拒霜的姑娘聊了聊天,这个发型就是她给我做的。”卓意荣扭了扭脖子,尽量多的方位展示成果。
江舟游扭过身子,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你们之间还有话题可以聊的吗?还以为你们读书人什么都知道。”
“我们能聊的多了。”
卓意荣把在店里听到的故事浓缩成了几句话。
这些事情对于她来说是世界的未知面,却是村寨人的生活。在江舟游记事起的泣仙寨就是新世纪的弃婴楼,建筑杂乱又没有钱安装监控摄像头。清晨出工的人,走几步就能看到一个弃婴,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吃百家饭过日子的。
后来为方便管理村寨,五位业主成立了福利会,现在申请弃婴的户口手续比以前要容易得多。
村寨一楼的不少地方都会点蚊香,湿气过重,蚊子四季都不会消失。
卓意荣躺在沙发上终于可以闭眼睡觉,许是精力被抽干,大脑很快进入深度睡眠。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有人在对话,有着蹩脚的口音。
迷迷瞪瞪地起身,问:“几点了?”
“五点多。”江舟游还抽空回答她的问题,“正好,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庞小姐。”
“昨天见过这位小姐了。”庞小姐是个优雅的女性,说完她转过身对卓意荣和蔼的微笑,“是吧?”
“呃……嗯。”卓意荣想起昨天自己说的话有些尴尬的笑笑,“那我去上班,不打扰两位的谈话了。”
越想快点离开,越被人久留。
“不着急。”江舟游叫住了她急于逃跑的脚步。
卓意荣知道现在不比以前,吐了口气,转身之际就能挂上笑脸,“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
留卓意荣下来,主要是庞小姐的想法,她想要扩大村寨学堂的规模。
这个想法在年初那会儿福利会的成员就和五位业主提起过,他们不介意,只用小钱还能让村寨的名声好转。
只是扩大学堂需要老师,一个日结只有八元钱的岗位很难有人来。寒暑假还好,会有一些大学生加学分回来学堂帮忙,毕竟需要的盖章他们福利会都能给,但平时只有村寨里的几个认字的居民来帮帮忙。
现在村寨里等来了个大学生,当然想要薅一次羊毛。
“你回去好好考虑,不着急。现在学堂还在装修,怎么说也要半年。”
卓意荣顺着坡下,没有当下答应。
她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可能她自己清楚在这样的地方是不会有希望的,读书只是一个拖延面对现实的乌托邦,但好像讲出来又太伤人心了。
入春后,下雨的日子绵延无期直到夏天来袭。
带伞的好习惯,卓意荣还是没有养成,只好冒雨去上班。
从福利院到盛本正好是个斜对角,横穿整个一楼。一路上卓意荣看到寨民早就开始新一天的工作。观察到每个人手上的动作都是机械的、麻木的运作,像是一台台工厂里没有感情、不觉劳累的机械。
但是对于新生又是充满着希望的。
在这种无法逃脱的矛盾下融洽的活着。
雨水顺着每一层的缝隙,顺着原有的路径流下,汇聚在一楼无数个坑坑洼洼的小洞中。
墙角什么时候开的一朵雏菊?
因为在福利会的谈话,卓意荣耽搁了些时间,早班迟到了,不过她一想到这个月的全勤已经扣了,便没觉得有什么大事。放缓了脚步,拿着手帕慢慢地擦拭被雨淋湿的头发。
楼梯拐角就能听到盛本热闹的声音。
卓意荣是喜欢这种热闹的氛围,这样她就不会因为迟到而解释昨晚在福利院过的夜。
“哎哟!我们寨子里聪明小孩回来啦!”高百岁刚抬头就看到门口鬼鬼祟祟挪步进来的卓意荣。
小孩?
自从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到了卓家之后,卓意荣就讨厌别人叫她小孩。
也分不清老一辈是故意忽视后生脸上爆棚的厌烦情绪,高岁百还是热情地招手,叫人过来。
“小游想让你帮忙给她起个名字。”高岁百怀里的孩子对着卓意荣咧嘴笑得开怀。
人类幼童的脸让她幻视以前母亲生前养的那只土橘猫。
养过宠物的都知道。
取名字,就是一种情感的建立。
“不是都有出生证明了吗?”卓意荣移开眼神,答非所问。
古人常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出生证明上的姓名那一栏填着黄小美三个字,大家都说这个名字取得和新闻稿里的化名似的,觉得寓意不好。高百岁则是更现实的考虑到防止以后那家人再找上门来要赡养费。
听高岁百这么解释,卓意荣开始好奇自己的母亲当时为什么要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呢?像个男生的名字。
借口同意,她才脱离人群去柜台后面冷静。
屁股刚挨上椅子,手机就响了。来电提醒的名字是许扶云,“不能来店里说吗?电话费很贵诶。”
“来二楼。”
“二楼?”
“嗯,我已经告诉过小江姐了。你偷偷上来,别让人看见,影响不好。”
盛本除了江氏姐弟就六位员工,二楼除开姐弟二人就许扶云这个管理员上去过,即便亲近如苏凌凌这个江舟游培养出来的跟班也不被允许上去,更不用说卓意荣这个才来村寨一年都不到的外来人。
卓意荣本来是不想上去的,但架不住好奇心。
趁着大堂里众人的视线被婴儿吸引,悄摸的像一只猫就蹿上楼。
由于一楼高功率的照明灯,整个二楼显得甚是昏暗看不清前路,过道尽头亮着一盏幽幽的绿光。似乎飞蛾扑火光,无意识地走向那深处。卓意荣走了大概十几步路,突然右手边开了一扇门,挡住去路,唤回神志,“快进来。”
许扶云听到外面木地板咯吱咯吱的声音,就猜到人来了。
眼前的景象震的人呆若木鸡。
房间少说有三四十平大小,窗户上统一使用的是彩绘玻璃,且用木制的插销封死出口,对外的理由是为的防止光污染。房间里放置的是历朝历代的各种瓷器摆件,但卓意荣看出了端倪,“不要告诉我,这里全是仿制品。”
“哇,好厉害。”许扶云没想到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许扶云向她介绍到这些作品大多出自名不见经传的新锐艺术家,之后会挑选到东篱进行拍卖。
“但你们的底价几乎和真品的相差无几,这……算是诈骗吗?”卓意荣这几日受到的冲击也着实有点多,所以还是浪费口舌多问一句。
许扶云微笑着侧过身,低下头看,“你不觉得这些名字很眼熟吗?”
卓意荣顺着视线去看放置桌上的姓名牌,上面是她认识的人,似乎在确认什么事情,一个一个的看去,“他们……”
“他们和你应该是一个社交圈子的人,对吧。”
这种从左口袋拿钱放到右口袋里的操作是卓意荣司空见惯的,只是让她无法接受的是竟然和村寨的业主有合作,以前一些聚会,他们聊起村寨一副视它如歌祁的病毒的嘴脸至今还历历在目。
这也就是为什么卓意荣躲进村寨后能够影响卓氏的股市。
因为天上的飞鸟总是自诩不会和鱼类看到一样的景色。
“艺术品的价格本来水就很深,我们赚个中间差价,你们赢得名声,没有什么骗不骗的。”许扶云话里话外想让卓意荣和之前的生活做个切割,这也是江舟游的意思。
……
半晌,两人无言。
窗外本就微弱的光线,在彩绘玻璃下几乎消失。
许扶云忽然听到轻声的呜咽。
“我下楼去拿记录本,今天要整理出一批给小江姐过目。”她有些心软,担心为达成目的的方法过于尖锐,逃跑似地离开。
卓意荣无力的从墙壁上滑落,躺倒在地上,木板在不见光的初夏竟然还有些冰人。
一个人在这里呆了许久,天色都暗了。
当有一天自己选择放弃欲望和被人剥离了欲望不同的是人真的只剩下活着二字。卓意荣与寨子里的居民最大的差异,是她清楚的知道了自己成为了像他们一样的人,永远不可能有鲤鱼跃龙门的事情。
这就是通道被阻断的现实。
许扶云一直等到了夜班时间,才看到卓意荣下来。
“这是我整理好的所有分类,你可以交给江舟游。”卓意荣先开口把工作的资料交给她,说完就背着包包准备下班。
“那个……明天你要不休息一天。”许扶云觉得她的状态糟糕。
“不用,就那样吧。”
江舟行都看出不对劲,“我今天早退。”丢下话给许扶云,就跟上卓意荣离开的脚步。
刚入了夏,歌祁温度直线上升。
寨子外围搭起了许多冷饮摊位,消暑甜点是小孩子的最爱。江舟行也是常客,硬是拉着卓意荣来吃宵夜。
“我姐她没什么别的意思,村寨不是挺好的吗?”
“好在哪里?”
“每个人都很友善啊。”
“善良能过好日子吗?让这些小孩过和你们一样的人生吗?永远做着最累的工作,永远看别人的脸色,这样的恶性循环你说好?”
“那要怎么样?像你们一样吗?挥霍着用我们血泪换来的财富,践踏着我们的骨肉换来的地位,贪婪和麻木还要分出个高低贵贱?”
江舟行没读过几年书,他不是那块料。
这些都是从江舟游的笔记里看到的一些文绉绉、酸溜溜的句子,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用上。
“所以你们都觉得我也是那样的人对吗?”
冰沙还没上,两人就散了。
在回去的路上,卓意荣忍不住鼻子发酸,一路走,泪水一路流。
今天,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活了三十年的人生为什么好像没有人欢迎过她的到来?原来她和被丢弃在村寨里的那些弃婴没有区别。
二楼的女子宿舍灯光晕黄。
“回来啦。”高岁百今天特意要等到卓意荣回来。
“您今天挺晚睡,我又忘记和您说一声了。”
“没事。名字取好了吗?”
卓意荣都要忘了这一茬了,挠了挠头,想起自己以前杂志投稿用的笔名,“就叫望阳吧,黄望阳。”
高岁百跟着喃喃了几遍,“好听,那孩子一定会喜欢的。”
卓意荣只希望这是盛本发生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荒唐的事情,但显然她担心的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