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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法亦有法,情亦通情 ...

  •   后乐园里,一丛花开的正好的栀子旁,宋准盯着张惠的脸,不远处的水榭里传来其他官员的说笑声和丝竹管弦声,推杯换盏间,似乎都没有太注意到席上少了两个人。

      花香阵阵,月光照在宋准脸上,张惠的脸却在树影下晦暗不明。

      “子初兄,你真觉得,这样是对的吗?”宋准问他。

      张惠的表情宋准看不清,只觉得他的手将自己的衣袖攥得更紧,下意识地看向他的手,骨节都因用力格外突出着,青筋攀满了手背。

      “我怎么觉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地方,它向来就是这样运转的,如果这样能够维持平衡和稳定,为什么不能就让它继续这样呢?”他说。

      “向来如此就是对的吗?”宋准压低了声音喊,“你没有看到那些百姓吗?因为战乱流离失所,因为无法养家选择铤而走险,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你与我都是从扬州的战乱里离开的,若我们家都只是平民佃农,如今还能不能活着说这样的话?你吃着俸禄,听着乐伎弹琴,你想的究竟是你自己的滋润生活,还是你所辖的这一隅江山,所管的这一城百姓?”

      “惟衡,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事情不是这样说说就能办的,你以为我忝居高位食知州俸禄,便从未想过这些事情吗?我是在战乱里奔逃过,我也想改变这个世道,但是这个世道已经没救了!”

      宋准抓住了张惠攥着自己袖子的手,想要把他的手拂开,张惠又说话了。

      “不是我不让你查,你可以查,但是你查的时候会查出什么,造成什么后果,我没有办法替你兜底,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没办法替你承担,我不是要害你,我只想你能好好活着。”

      “活着?张子初,一身污秽地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张惠松了手,却又离宋准近了些,看着他的眼睛:“惟衡,究竟是干净地活着重要,还是活着本身重要?”

      “你问我,就知道我会怎么回答,张子初,我还是那句话,若你不准备帮我,那也不要给我使绊子。”

      宋准也盯着张惠的眼睛,却发现他眼里有很多复杂的东西,看不穿他在想些什么。

      许久,张惠露出个惨淡的笑,垂下眼睛,道:“好,我拗不过你,你想查,那就去查吧,若是实在查不下去了,就告诉我,能帮的我尽力帮你,不会给你使绊子的。”

      “算你还有点儿良心。”宋准说,“通判那边,要解释什么吗?”

      张惠摇摇头,把手背在了身后:“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去解释,他会信。他挺喜欢你的,你要是找他帮忙他也会帮,但你别把事事都说得太清楚,他会来问我,我不想跟他解释那么多。”

      “我知道了,多谢你。”宋准说完转身欲回席上接着吃饭,张惠却在后面又拉住了他。

      “商量个事儿好不好,以后能不能别总是张子初张子初地叫我?怎么说我也年长你两岁,你就叫我一声兄长不好吗?”

      “知道了,张狗蛋儿。”宋准话音刚落,就被张惠捂住了嘴。

      “嘶,我的小祖宗!我求你了,小点儿声,张子初就张子初吧,你爱叫便叫,往后千万别再提这个名儿了,算我求你,好不好?”

      宋准被捂了嘴,反手一招就把张惠制住,手被钳在身后,痛得他直叫唤:“啊!惟衡惟衡,痛!松手,松手!”

      宋准松开他,他却一屁股坐地上了,揉着自己肩膀,道:“哎,实在是没大没小,你从小习武,我一个文弱书生,你怎么能忍心对我下这样的狠手?”

      “我都没使劲儿,谁让你捂我嘴的?”宋准也在他身边坐下了,两胳膊放在膝盖上,说,“小时候你身体一直不好,你要是早些练些武艺身法,说不定也不用被叫那么久狗蛋儿了。”

      狗蛋儿是张惠小时候的小名,他娘胎里带的弱症,打出生起一直多病多灾的,他奶奶说得给孩子取个别的什么小名,贱名好养活,于是全家叫他狗蛋儿一直叫到他过了本命年。

      张惠低头笑了,拽过宋准的胳膊,在他身上的旧伤上挨个拍拍,道:“这便是练武的好处吗?这个,你六岁的时候使刀给自己绊倒了磕在石头上,这个,七岁那年端午,非要下河捞鱼,让芦苇划的,这个……”

      “好了,别数了。”宋准按住他的手,转头看着他,“子初兄,你出仕比我早,更比我会说话处事。但很多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只是我不想接受只能一直妥协的结果。你知道卫夫子的事对我有多重要,如果我不能一层层抽丝剥茧地查下去,我对不起他对我的栽培。”

      张惠被宋准按住的手反过来按住了他的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在他的手上轻轻拍了拍,道:“我知道。你想查,那便去查吧,我尽力给你兜底,不会叫你死得太难看。”

      说完他笑了笑,眼下的那两条阴骘纹显露出来,让宋准又想到了幼时偶遇的算命先生说的话,“这孩子,前世积德行善,阴德极旺,今生必有好报啊。”

      “多谢你,子初兄。”宋准说,“回宴席上去吧,你是知州,离开太久不好。”

      “无妨,仲卿会替我应酬的,就在这儿坐多一会儿吧,想想我和你多久没这么一起好好聊天了,昨日不还有事儿没说完吗?”他说着,两手撑在了身后,脑袋也往后仰了仰,看头顶的月亮。

      宋准听他这么说,凑近了些问:“攸县周氏的底细?你真的知道?”

      张惠有些得意地一勾唇:“当然知道了,怎么说我也是‘比你会说话处事’的兄长啊。”

      “好了,别卖瓜了,你说是不说?”

      “说。”张惠坐直了身子,压低了声音道,“周氏是九曜的人。二皇子和九曜的事情,还有程氏李氏的党争,你肯定早就知道,但是现在朝中的这几个势力,有了一些小变化。”

      “什么变化?”

      “表面上看,似乎是程氏和李氏的党争,但实际上也是立储之争,大皇子早逝,二皇子如今就是皇帝长子,他也觉得自己应该继承大统。他母妃程氏一族一开始也是准备拥立他的,但他自己作死啊,偷偷成立九曜,背着自己外祖家搞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程氏自然就另寻他人了。”

      “所以程氏就要拥立九皇子了吗?”

      张惠点点头:“是。所以程氏和九曜就暗地里分裂了,但碍着二皇子母妃还受皇帝宠爱,也就还在面上做做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样子。”

      “那么李氏呢?李氏要拥立谁?”宋准碰了碰张惠的胳膊,“你更想拥立谁?”

      “李氏拥立的人,其实我也不甚清楚,李涉把这事情瞒得深,估计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至于我嘛……”张惠顿了顿,才说,“其实对我来说,谁做皇帝都是一样的,皇帝坐高位,臣子搞党争,要不了几年又开始为立储之事争得你死我活,循环往复啊。”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李氏,连你都不清楚他们要做什么,这样有意义吗?”

      张惠转过身,掐了朵栀子花下来,拿在手上转着,说:“我也不知道。只能说进了官场,这就是我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也是你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你会后悔吗?”宋准从他手里拿过那朵花,别到了他耳朵上,“为了党争杀了你父亲。”
      张惠沉默了很久,垂下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你方才说,若我们是佃农平民,或许就不能这么安稳地在一起说话,但其实在这个世道里,谁都挺不易的,平民艳羡我们食官家俸禄吃穿不愁,我却也艳羡平民百姓不必为党争殚精竭虑,一不小心就落得个诛灭九族的下场,哪怕是做到了丞相,也难保没有这样一日。”

      宋准听完就说:“你若真的艳羡平民百姓,早就辞官归隐了,说到底,这官场上还是有你放不下的东西。”

      张惠笑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他拿下了耳朵上的花:“是,我确实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人。老爷子要跟着程氏干的时候我劝过他,他觉得我是个黄口小儿什么都不懂,还教训起了老子,我跟他吵了一架,最后还被上了家法,在祠堂跪了一夜。”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只能先跟着程氏干了啊,后来听说你去临安县做县尉了,我还挺高兴的,你写的案宗送到州府,每一卷我都看过,那个时候觉得你可是长大了,做事都靠谱起来了。再后来在盐官遇到你查案,看你天天一脸正气要给卫夫子昭雪的样子,我才开始怀疑我向老爷子妥协是不是对的。”

      “所以呢?”

      “我知道你一心就想为民请命,但查清楚这走私的事情,不是一件易事,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里面究竟牵扯了多少势力,你就当我胆小如鼠,不敢深究。所以,我也只能告诉你,无论你能不能查清,你都再也离不开党争了。”

      张惠看着他的眼睛很是认真,不似半分作假。

      许久,宋准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向张惠伸出手:“我知道了,我不会后悔我做出的决定,谢谢你和我说这么多,往后若是……我不会把你牵扯进来。”

      张惠拉住了宋准的手,借力站了起来,也拍了拍衣裳后面的土,说道:“谁就要你不牵扯我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把我自己摘出去,我们总角之交的情分,我不想生生断了。”

      “我知道。”宋准说,“回席上去吧,往后还有机会一起说话。”

      “走吧。”

      宴席一直热闹到将近亥时,最后是张惠说明日都有公务,大家才散。

      走之前张惠又把宋准叫过去,神神秘秘地塞给他一个细长盒子,说是徽州来的好墨,特意留给他的。

      宋准没跟他客气,收下揣进了袖子里,等回了官廨拿出来打开,却发现在墨下面压着一封信,展开来,赫然是长兄的字迹!

      宋准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封信,里面就两句话:“做你想做的,子初会帮你。”

      “只是这样?”宋准自言自语道,拿着那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对着光仔细检查,放在火上烤了烤,折腾半天,纸上依旧只有那几个字。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找到个帮手,张惠虽然说话经常云里雾里的故弄玄虚,但有他在,很多朝堂上的事情自己也能尽快知晓,再有许夫子在枢密院,那么自己离真相就更近了。

      收拾完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宋准心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刚亮,正赶上点卯。

      点完卯,宋准就去找张惠批文书,他要去州府架阁库看案宗,需要张惠的手书。

      张惠一挑眉,看着宋准道:“就只要个手书?还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了,快签。”

      张惠签上名盖上官印,嘱咐道:“记着午时饭点儿啊,别又吃不上饭了。”

      “知道了。”宋准答应着,几步就出了便厅,往东边的架阁库去。

      州府的架阁库比从前县里的架阁库大太多了,一个院子,三面房,里面放满了一整个州的案宗,均按照首字千字文的顺序排列着。

      负责看守架阁库的胥吏对宋准道:“正堂里有书案和笔墨,参军可自行使用,只是离开时需归放原位。”

      “好,多谢。”宋准对胥吏道过谢,便自己进了正堂去查看。

      一排排的书架整齐摆放着,中间就够过一个人,门边靠着云梯,用来取高处的案宗。窗户开得倒挺大,但那书架挡着,照进来的日光也被遮了大半,屋里还是暗的。

      宋准找了许久,才找到了存放走私案还有边境纠纷案的案宗,连盐城县的案宗也被他单独拿了出来仔细翻阅,这一看就是四五天。

      柳晏几次放信鸽进来问宋准在干什么,怎么不去茶馆,宋准都只说在研究案宗,气得柳晏说再这样就不给他盯消息了,宋准才抽了个晌午的空档出了趟子城,去茶馆给柳晏赔罪。

      才刚到茶馆门口,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就看见二楼窗户上探出的柳晏的脑袋和胳膊,他也看见宋准了,一瞬间笑容就变得灿烂,用力地挥了挥手。

      “惟衡!快上来!有好消息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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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第七卷将于11月29日上午10:00开始更新(这次没有拖更哦吼吼吼哈哈哈哈哈……) 看到的就给我留个什么评论吧,吱一下也可以,说不定会收到一句莫名其妙的回复。 (没有人对莫名其妙的回复感兴趣吗?!) PS:给主页新文《万事胜意》求个预收!感兴趣的也可以看看免费小短篇《雪落常安》,未来可能会掉落番外什么的也不一定哦(话又说回来,现在哪一篇不是免费呢QAQ……)。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