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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番外·当日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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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夜晚,静得出奇。三更已过,玄衣银发的司天监一人在水阁凭栏而坐,指间不经意地把玩着雕花烟杆,望着袅袅飘散的烟雾出神。今晚上大概又睡不成了,白天出了那么大的乱子,防着些总没错。他在等,却不知道他等的那个人到底会不会来。
“是你吗?”甜美的血腥气在风中流散开来,熟悉的气息里掺杂了说不出的危险味道,太岁漫声应了句,并没有抬头。果然还是来了,眼下偌大的长安城里,也只有自己这儿能让他躲一晚清闲。
来人却也像他一样沉得住气,立在回廊上不往前多走一步。二人遥遥相望,中间却好像隔了千万重关山,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就这么僵持了一阵子,师夜光立起身来,死死盯着面前的人看了许久。八重雪一身红衣几乎刺痛了他的眼,颊边染了几点血,映着那双森冷如刀锋的深黑眸子,看去竟是难言的诡异艳丽。“上将军。”他没有迎上去,冷淡地开口,连称呼都改了。
“你……也这么叫?”八重雪挑衅似的扬扬嘴角,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事情,连旁观者看起来都有些应接不暇。散朝后他在大明宫中突然发难,斩杀前金吾卫上将军,血溅当场。如此一来变起仓猝,还聚在殿前的一众人等根本猜不到会有这一出,大半被利刃和血光惊得呆若木鸡。没想到皇帝不仅没有怪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异族小将,还亲口封八重雪为左金吾卫上将军,命他接掌那个刚死在他手下的倒霉鬼的遗缺,这更是让人或叹或恨,根本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师夜光低声问道,烟杆火星一闪,很快又暗了下去,照得他神色阴晴不定。明明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难得八重雪却听懂了。他没来由地笑了笑,少见地既不带嘲讽又不觉冷漠,看去竟有些不像他。“是……那个人的意思。”八重雪低头应道,神色一瞬间又冷肃起来,片刻之前的温暖消隐无踪,几乎让师夜光疑心是自己眼花看错。
“他?”师夜光拿烟杆指了指宫墙的方向,八重雪点头。“你……”太岁咬牙切齿道,只吐出一个字便顿住了,把剩下的大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就算再着急上火,又能怪得了谁?
可笑的是自己才对,师夜光垂了头,心里一下子觉得空落落的,半点气力都使不上。他素来自负,以为朝中之事大半在他意料当中,现在看看实在是轻狂了。没想到沉沉压在宫城和人心上的这片黑暗竟是如此深重,还有这么多东西他看不透望不穿。
为人臣者,处处如履薄冰。迷局之中,一步都错不得。凉意隐隐从心底升起,他不禁有些后怕,若再漏算一次,是不是就再也护不住眼前这点艳红的火光了?
八重雪不去睬他这些理不清楚的想头,自顾自凉凉问道:“你以前说过的那句话,是不是还作数?”
师夜光与八重雪是同一年入朝的,朝中那些人看他们的眼神也差不多,背后的指指点点从来没断过,当面遇上时却立马换了副样子,直接装不认识没看见,半个字儿都不敢多讲。倒也难怪,这两人一个纵然灵力高绝但毕竟司鬼不祥,年纪轻轻术法就如此精深,天知道是折了多少寿数才换来的;另一个就更不用提了,来自苗岭荒蛮之地、背着一族人的血海深仇不说,偏偏生了个清冷别扭的性子,更是不招人待见。这么两个天煞孤星有谁惹得起,于是只好躲得勤快点,纷纷敬而远之了。
虽说他俩在讨人嫌上头半斤八两,走在大明宫里都会闹得人人避之犹恐不及,但是一开始师夜光与八重雪之间也只是淡淡的,实在算不上有多熟悉。直到那年端阳节后,这两个惹事精才凑到了一起,不知又引得几人暗暗松了口气,几人摇头叹息。
那日宫中照例铺排大宴,丝竹百戏乐舞杂陈于前,着实是道不尽的明丽旖旎,盛世风光。这样的好时候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赶上几回,众人自然都忙着寻乐子抢风头,谁也不肯被笑话成不识情趣大煞风景。红衣的秀丽少年抱着手臂独自立在一边,眼神清澈见底却冷得出奇,好像眼前的珠翠罗绮、纵饮酣歌全然与他无关似的,满眼皆是繁华锦绣,却单单遗他一身孤清。
“这种热闹,以前没看过吧?”一个慵懒清亮的声音从身后悠悠飘过来,跟着凑近了的那股烟味让八重雪皱起了眉。“那又怎么样?”他不耐烦地冷冷一句话丢回去,本以为能让这个不识相的家伙死了心不再纠缠,没想到他这副样子看在太岁眼里就像是竖起了浑身尖刺的刺猬,警觉得好笑,逗着玩倒不错,只是一不小心就会扎了自己的手。心防能重到这个地步,不晓得他之前到底受过多少伤。师夜光散漫地想着,带一点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怜惜。
“没什么……我也刚到这里没多久,见着谁都不认识。长安城这么大,天知道逛遍了要几年,如果自己一个人去,那不是太没意思了……”师夜光绕着弯子想办法和八重雪套近乎,拖长的声音里满是笑意。这话并没能如他所愿博得美人一笑,但是八重雪面上的寒意散去了不少,眉头一挑没接话,却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那天下午师夜光没有像平常一样往人堆里钻,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时不时回头调笑几句,像是讲给八重雪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功夫不负有心人,等到散席时八重雪终于开始理睬他了,在他兴高采烈讲个不停时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上几句。太岁向来是个得寸进尺的脾气,见八重雪对他稍假辞色便眯着眼狐狸般笑得一脸满足,试探着伸手环上那人肩膀,八重雪冷冷剜过来一眼,眼风凌厉得能杀人,但终究没有挣开。
后来回想时,那两年恐怕是他们在长安城的日子里最好的一段,只是太贪心,把以后许多年的福分都用尽了。师夜光只在司天台挂了个闲职,八重雪亦不过是左金吾卫中郎将,在冠盖如云的长安城里都只能算是小角色,没有谁会多看他们一眼。师夜光还有些孩子心性,最喜欢凑热闹不过,每次出去玩却总要死皮赖脸地拉上八重雪,说不认识路要靠他这整天巡街的金吾卫帮忙,无论被那个冷面冷心的家伙笑话多少次都不算完。八重雪虽然根本没打算搭理他,时间一长却也招架不住太岁的死缠烂打,只好摇摇头随他去。这长安城里有些地方简直就是迷宫,大街小巷密如蛛网,贸然闯进去搞不好就会寸步难行。那个总粘着他的讨厌鬼虽说看起来实在碍眼,但要是真走丢了找不见也是大麻烦。
不过照师夜光的算法,这笔账他们俩都没亏。两人一起在街市上闲逛时,他每回都杂七杂八买上一堆稀奇玩意儿往八重雪怀里塞,从精致的小摆设到各色细巧吃食,像是以为这点东西就能“收买”那个人一般,就算次次闹得八重雪一脸不快直皱眉头,却还是乐此不疲。“你要是看着不顺眼,全扔掉也好,反正我该送还是要送的。”八重雪被他的奇谈怪论气得差点翻白眼,太岁还在一旁没心没肺地吐舌头扮鬼脸,八重雪索性恨恨地转过脸去不理他。怀里那堆七零八碎的东西和他冷隽的长相极不相称,但八重雪还是沉着脸把它们带着走了一路,终究没狠下心来丢出去。
相处得久了,师夜光有时也能看见八重雪的笑容,像是暗夜里倏忽开落的昙花,每次都让他有片刻的失神。“那些无聊的家伙,把你传得比鬼怪都厉害,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晓得他不会当真生自己的气,师夜光胆大包天地调笑着,却被八重雪轻巧地一句挡了回去:“不看看你自己也是这副样子,倒来说我!”
那天师夜光一时兴起,听说西市里有家酒肆虽说藏得深,名气却大得很,就缠着八重雪一块儿去看个究竟。他以为那人说“不能喝酒”是不想给他面子的托辞,存了个和八重雪较劲的心思,软哄硬劝地逗他尝尝店里藏着的陈酿,没想到一杯下去直接灌得八重雪晕头转向,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师夜光只好匆匆找了辆车来送他回家。他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早知道会出这么大的漏子,就该找家离住处近点的酒馆了,也省些麻烦。
车厢里地方不大,拉下帘子来更是昏暗得一塌糊涂。八重雪就枕在他膝头,双颊满是红晕,束起来的长发也散开了几缕,平日里的冷肃不见了,别是一种说不出的明艳宛转。师夜光拿指尖轻轻试了试,八重雪脸上烧得滚烫,闭着眼睛往他身边偎了偎,想是热得厉害,太岁身上又凉,就不自觉地凑过来了。师夜光摇摇头微笑起来,心里有点慌张,却是意外的欢喜。
“别走。”八重雪突然低声说了句,师夜光要俯下头去才能勉强听清楚。他苦笑了一下,原来酒后失言的毛病这家伙也有,不知道把自己认成谁了。“都走了……谁都要走,我知道没办法。”八重雪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眉头紧锁着,不晓得看见了什么刻在心底的伤心景象:“也没指望你能一直留下来,多待一会儿,好不好?”
师夜光怔怔望着他,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想起朝中传言里八重雪的身世,那些刺目血色、冲天火光,喉间更是酸涩难言。不知过了多久,茫然的心绪渐渐清明起来,他低下头去贴在八重雪耳边,一字一顿极坚定地说:“放心,我不走,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师夜光摇摇头暗自腹诽着,没准你一醒来就半点都记不得了,还说什么留下来,不赶我走就烧高香了。
他的手挡在八重雪眼前,手心冰凉如初雪,正好遮住了透进来的光。八重雪似乎没那么难受了,又靠过来一点,沉沉地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个孩子般的安静笑容。师夜光端详着他的睡相,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八重雪头发上,笑了笑闭上眼睛,明明没喝多少酒也跟着醉了,心里满是酸甜的暖意。
那也是他第一次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思。
不知不觉间日子过得飞快,鸡飞狗跳醉生梦死。他以为一直可以这样下去,司马承祯似笑非笑地数落过他几次,师夜光都没听进去,转头又寻思着这回该和八重雪去哪里散心了。瞥了眼这个弟子匆匆溜出去的背影,俊美不羁的术士给自己满上一盏酒,笑着摇摇头。年轻时谁没有点荒唐事,别因小失大就行。这孩子也长大了,自己有主意了呀。他一边小口啜饮着玉杯中琥珀色的酒浆一边想,不听话了倒也是好事,先由着他折腾过这一阵子去,等以后明白过来肯回头帮忙时没准会更得力。既然知道了这孩子在乎什么、放不下什么,还怕他翅膀硬了和自己作对吗?
开元盛世,天下承平,久不见离乱刀兵。要是想躲清闲的话,司天台是个不错的所在,而金吾卫除了例行的巡城辛苦些以外,也差不了许多。与其说是行伍军士,金吾卫的少年将领们更像是华服轻裘、斗剑走马的游侠子弟,自有一番风流不羁的潇洒态度。他们虽然大多一腔热血自视甚高,以为提三尺剑上凌烟阁也是寻常,然而每日里在当值之外皆是无所事事,根本找不到用武之地,直逼得他们激愤难平,几杯酒下肚后,一找着由头就感叹大好年华空掷、宝剑蒙尘。
有些东西不明白才好,回头细细想来才晓得繁华散尽时有几多凄凉难掩,那时候他们还太年轻,没料到世事竟能翻覆如此。多年后他们终于等到了效死沙场的机会,才知道事情不像之前想得那么简单,但这是后话了。
师夜光与八重雪根本没想到,短短一道旨意下来,就把他们俩不懂事的糊涂想头砸了个粉碎。诏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师夜光长于天象历算,不次拔擢,即日升为司天监。
司天监为正三品,年纪轻轻就登上这等清贵的高位,不知有多少人要恨得眼睛出血。这倒也难怪,要是按通常的升迁路子来,为这个位子耗上二三十年都不算多。师夜光磕了磕精巧的雕花烟杆,这里头的文章他再清楚不过,所谓荣华,岂有只享不守的?旁人光把表面的风光恣肆瞧在眼里,又有哪个晓得这背后的难处。但越是不容易就越要把种种辛酸嚼碎了咽下去、把场面撑起来,如果自己先塌了架子,那就什么都说不得了,也别怪墙倒众人推。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在这个长安城里,八重雪同他一样是没有根基可言的异乡人,这个理儿或许也只有他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