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十 浮名不换生前醉(下) ...
-
夜早就深了,长安城胜业坊薛王宅一隅的烛火却还亮着。李琅琊坐在书案前,翻着面前零零星星堆起来的几封信,一只手轻轻揉着眉心。
事情只怕有点麻烦,好在还不算太棘手。上过那份奏章后,八重雪之事他也脱不开干系。那个折子里的说辞其实是老金吾卫们凑到他这里一起想出来的,他不过最后润色成文上奏而已,本来也没指望上头会采信他们的说法,却还是要替八重雪抱这个不平。
奏折一递上去,朝中众人有摇头的,有叹的,却也有笑的,说就算八重雪真是诈降,安知他不是为了逃条性命出来,甘心做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墙头草随风倒?李琅琊这些时候在朝堂上不是白混的,知道一旦引出这种诛心之论来,事情就说不清楚了,多辩下去也是无益。再看朝廷往后的措置,连党争都牵扯上了,就更是让人不能不寒心。
这种事成则身败名裂,败则死无葬身之地,无论怎么看都是亏本的买卖,八重雪“投敌”之前怎么可能不晓得?他担了千难万险方才侥幸成事,没想到最后却是他不惜豁出声名性命也要力挽的河山,生生将他推向绝境。如此一来死非其罪谁能服气,当真是可惜了他的这份心。金吾卫们都想救他,现在看来走正道完全是白费心思,只好兵行险招赌一次了。
身后门突然开了,带得烛火不住晃动起来。李琅琊回头,皇甫端华倚在门框上朝他做了个鬼脸。“那边怎么样?”他点头笑笑,看着端华散散漫漫地在榻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窝起来,低声问道。这家伙想必是累惨了,在外头奔波了大半夜,沾了一身的寒气,连衣角都被夜露打湿了。
“橘那边说了,八九不离十。”端华闷闷道,半边脸埋进软枕里。李琅琊放下书信,拍拍手站起来坐到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端华从来都梳不整齐的红发:“嗯,能放心就成。”
这伙人里不少是金吾卫,夜间行路不受限制,传递消息倒方便不少。前些日子李琅琊探听到,把八重雪押送回长安再作发落,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他长年宿卫内廷,知道不少机密,又不为那桩“交易”所动,万一到刑部会审时说出什么上面不爱听的话来,真不知道会闹得谁下不了台。那些显贵们心里存了顾忌,自然不能任他活着进这长安城,早就授意手下在回京途中取八重雪性命,免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多生是非。听说此事后,前金吾卫里一票人都拍了桌子,说就算拼着弃官不做变成钦犯也要救他,总不能袖手不管,让头目白白送命。李琅琊一时无法可想,劝都不好劝,直到后来从橘口中听说那个人还活着,才放宽了心。他当初知道死讯时就有些疑心,觉得“国之太岁”要丢了性命没那么容易,果不其然。
“在想什么呢?”李琅琊见端华望着烛火出神,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却被红发青年顺手一把捉住。“这下子可有热闹看了,就该添添乱,偏不让那帮假正经们称心如意。”端华咧嘴笑起来,就算经了这么多乱世风波,他少年般的顽劣性子却没改掉,时不时还会犯上个一两回。李琅琊也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但嘴角笑意很快就敛去了,皱了眉头若有所思:“真是,这样也好。”
他敢帮着出这种主意,也是因为料定朝中不会追究。上头既然连暗地里杀人灭口这种下作手段都好意思使出来,本来就不占理,就算吃了哑巴亏也只好认账,不大可能公然摆到明面上来追查。更何况押送之人也怕捅出了大漏子回去没法交差,自然极力大事化小息事宁人。若太岁能使个什么障眼法最好,他们在京中也尽力把这件事往下压,只要能含混过这一阵子去就成,朝局如今波谲云诡一日数变,过不了多久八重雪这个人就会被忘得干干净净,没谁还有那份闲心惦记他。那些人本来怕的也是八重雪回京后会碍他们的事,只要他从此销声匿迹隐姓埋名,那么同死了也差不多,根本没必要赶尽杀绝。
“不早了,又害你熬到半夜里,明日还要上朝呢。”“要是怕这个,当初你去考金吾卫时早就该拦你了,还用等到现在?”不知是谁吹熄了灯烛,他们二人并头睡下,依稀能听见几句模糊而慵倦的笑语,慢慢静了下去。朝中险恶风涛又有何惧,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不管怎样都是安心的。
就算过去数日,八重雪回想起那天下午的种种时还会有些恍惚,闹不清是梦是真。身旁的师夜光一见他出神,就坏笑着揽过他肩膀:“我好端端在这里呢,你说是不是真的?”
他还记得师夜光将他抱在身前,一路打马奔逃,将押送之人和那些痛彻心肺的记忆都甩在身后。风很大,刮在脸上冷厉如刀,他却只觉得暖和,从心里面一直暖出来。师夜光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轻声说,放心,我们这就走,走得远远的,别怕。
八重雪紧紧攥住他衣袖,心头一片空茫。望见玄衣银发的身影时,真正让他吃惊的是那个人居然还活着,而不是自己被他带离了绝境。这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他如堕五里云雾中,竟是连高兴都忘了。
八重雪抿抿嘴唇,害怕,他怎么知道自己害怕了?从长安城里到叛军营中,还有什么阴狠可怖的事情他不曾经过见过,不管面前是兵刃的森森寒光,还是朝堂上的汹涌浊流,他都没有显出半点惶惑动摇。可是听说师夜光死讯的那一次,他是真的怕了,连全身骨血都要冻结般的绝望,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寒彻骨髓。他侧过脸去望向师夜光清隽萧索的面容,那人轻浅的呼吸声就在耳畔,明明已经这么近了,却还是觉得握不牢抓不住。
为了避开别人耳目,他们一直沿着山中僻静小路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师夜光寻了个避风处匆匆停步,两人翻身下马,打算暂且在这里栖身一晚,第二天一早再继续赶路。
乱世风霜催人老,一别已是经年。八重雪怔怔抬眼,正撞上师夜光深不见底的双眸。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对面那个人了,这一场命途的翻覆,到底是那家伙死而复生,还是自己失而复得?
那些遥远而温软的旧事一下子都回来了,两人一时间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相对,从彼此眼中看尽了再难重拾的长安城十里软红金粉,大明宫前花开向晚,看尽了夜雨铃声凄然惊破一曲霓裳舞,纷纷马蹄踏碎不堪粉饰的升平岁月,繁华委地无人收,看尽了中间隔着的酸辛苦楚千山万水,一纸舆图背后关山万重白骨累累,恍惚间已是将这半生望断,生一回死一回。
八重雪开口,连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他问,你回来了?
师夜光答,对,是我,我来带你走。
八重雪笑了笑,真的吗?我现在还不敢信。
师夜光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轻轻滑过颊边冷冽如刀锋的线条,和眉间那点冶丽的朱砂痣。掌中牵着的手有些抖,这双手握惯了刀,万军丛中命悬一线时都没有动摇过。师夜光轻轻笑起来,将八重雪的手带到唇边吻了吻:“这次我回来就不走了,除非你烦心,非要把我赶得你再也看不见了才算完。”
八重雪没答话,突然一把抱住他,手上竟是用了十分力气,像是只要略一松手,怀中这个人就会消失不见一般。师夜光抬起手来环上八重雪肩头,轻拍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幽深眼睛里浮起一抹心愿得偿的笑意。八重雪的脾气真是一点没变,不管是好是坏都直截了当不留半分余地,这怀抱紧得他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渐渐沉落下去的日影里,两个人就这么静静闭着眼依偎在一起,对方温热的吐息就在耳畔,一时间千情万绪都从心底滋长出来,辨不清是安心,是倦怠,还是甘甜。
真好,这一次他们没有再错过,终于紧紧抓住了彼此,一刻都舍不得放开。
本以为会有太多的话好说,没承想事到临头却全都哽在喉间出不了口。八重雪沉默半晌,方才简简单单道:“多谢……你救我。”
师夜光顽皮地回了句:“说这个做什么?你已经救过我一次,这下子就算扯平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八重雪不解的样子,笑得一脸无害。
被张良娣门下死士暗算,误陷阴毒术法之中的滋味,他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倒说不上有多痛,只是累,乏,还有几乎冻到骨子里去的冷。倦意像冰水般一点点涨上来,看看就要没顶。全部意识都悬在比琴弦还要细的游丝上,随着刺骨的寒意一根根次第崩断。要放弃简直太容易了,只要稍微一松手就能让这一切全部了断,陷进无知无觉的长眠里,不必再受那些煎熬磨折,亦不再醒来。
既然只要一合眼就能从这些纷扰痛楚中逃开去,那么为什么还要狠心在荆棘丛中挣扎,不让早已伤痕累累的魂魄,沉入如释重负的安宁中呢?但是就在那一刻,他看见了八重雪。与往日无异的殷红衣袂在风中飘摇似火,那人一双眼睛远远望过来,极冷亦极清澈,无遮无拦,径直望到他深心里。
原来我不在了,你也会难过。师夜光想笑一下,止不住的腥甜气息却从喉间涌上来,连心肺都呛得生疼。来时容易去时难,满眼黑暗中,回程的路更冷更长也更不好走,浑身气力早在先前那场斗法中消散殆尽,他一路磕磕绊绊支撑下来,说不得是何等的焚心之痛、疲惫不堪。那抹红色一直不离他身侧,他试着抬起手去碰触,却怎么都够不到。等到他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颊上一片冰凉,不晓得是泪水还是汗水。
经过这一场险死还生,师夜光终于看清了自己是为什么而活。朝中权贵无故害他一次在先,如今他与朝廷算是一笔勾销两不相欠,反正他从来都不愚忠。这些年来长安城中风波迭起,他搁在心上的不多几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一个八重雪。他本来就是“死”过好几次的人,连这条命都是捡回来的,又有什么事好悬心?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愿,此愿如果能了,余生再无牵念。
侥幸逃生后,师夜光稍微将息了几日,不待伤全养好就隐藏行迹潜回长安城中,四处打听消息。听说八重雪要被押回长安明正典刑之事后,他终于藏不住了,冒了个险去找橘。现在想想还真有点过意不去,这位将军饶是怪事见多了天不怕地不怕,也被突然冒出来的“国之太岁”吓了一大跳,连连晃着脑袋问他到底是人是鬼,不过好在最后还是信了他。
查到押解八重雪回京所经之路时,师夜光本来就有些疑心,放着大道不走反而故意抄小路,哪有这样的道理?一问橘才晓得果然不错,这里头另有文章。探听清楚后,师夜光很快就出了长安城,随着押送的队伍走了两三日,一逮着空子就见机行事。其中种种凶险巧合暂且按下不提,多亏他与前金吾卫一众人等事先筹划得周密,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八重雪。
“不早了,睡吧。”师夜光忙活着四处照顾,还点起一堆火来驱散早春夜间的寒意。八重雪裹着毛皮大氅躺在一边,却迟迟没有合眼,一直望着在风中跳跃的火苗出神。眼前的这一切太意外太美好也太不真实,到现在他心里还没底得很,生怕再醒来时发觉这不过是一场梦。还是不睡过去的好,就算是梦,长一点也没什么坏处。
“又闹什么脾气?”师夜光笑着过去敲敲他额头:“放心,我不走,就在这里。”他把大氅又往上拉了些,拍拍八重雪手背:“你能记挂着我,当真是不容易。”
“谁耐烦听你这些胡言乱语?”被说中了心思,八重雪有些恼火,作势要挣开去,最后却还是心软了,任他握着自己的手不放。没想到师夜光还不算完,自顾自偎到他身边,头埋在他颈间,两人挤作一团,闹得八重雪又是气又是笑:“别人顶多得寸进尺,你呀,让你一分一厘,就能进一丈!”
师夜光睁眼时已是深夜,八重雪就躺在他臂弯里熟睡,霜白色月光映得他双颊几乎透明。师夜光心底淌过一阵莫名的暖意,手臂又紧了紧。他低下头去,想抚平八重雪紧蹙的眉头,动作却突然僵住了,死死咬住嘴唇,额角也沁出了冷汗。
又来了,他现在才知道术法反噬的厉害,每次发作起来都活像是把全身上下的骨头一点一点从血肉里抽离出去,整个人都空了,拆骨剜肉抽丝剥茧般的痛楚,无法可解,拦也拦不住。
自打那日九死一生从法阵中脱身以后,他就落下了宿疾。那几名死士使出的本是必杀之招,他能逃得一条性命已是万幸,虽说一身灵力修为没有折损多少,神魄却早已残破,又没了柏奚替他分担伤害,他活着的每一日都避不开这种隐痛,如果用了术法,反噬会更加严重。这次为了吓阻押送八重雪入京的几个军士,他又按捺不住出了手,这宿疾会犯上来也是难怪。
逆天而为,终究是要招来报应的。术士多半命福皆薄孤寂终老,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师夜光苦笑,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日,他后悔不后悔年少时的任性妄为?那时候不晓得分寸,仗着天生锐气想行什么事便行什么事,竟像是根本不把天命放在眼里、全然不计较后果一般。到现在他才明白,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代价的,原来这世道对每个人都公平得很。
生有何欢,死又何憾。如果活着没个念想,还要一次次吃这种苦头,那么当真是生无可恋。但他现在寻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着的八重雪,就真的开始贪生怕死了,哪怕再痛再难也算不了什么。
能瞒过他就好,师夜光模糊地想,转过头去望向身边那人安静的睡脸。事到如今他们虽然都清楚隐瞒的害处,可是这样残忍无奈的事,他又怎么忍心让八重雪知道。
不觉又是长安城里纷纷花开似雪的时节了。李琅琊将手中的一纸书信细细折好,嘴角笑意渐深。这一次果然赌赢了,既然他们谁都无力改变朝廷的决定,这样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至少那两个人可以从此相携相守,在以为早已山穷水尽的时候,又等到这样一场柳暗花明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