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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十 浮名不换生前醉(中) ...

  •   终于没什么要用心的了。那张字条交上去后,所有退路和念想都已断绝,八重雪反倒安下心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也知道。先前一直被肩上那些重有千钧的东西催着赶着,根本容不得他分心多想,现在他能做的事全都做完了,心里头却一下子空空荡荡起来。天下大势、成败生死,他无力再顾也不愿去想,而曾经以为值得拼上一条命去问个清楚的那些爱恨是非,不知从何时起也不似当初那般在乎。
      终究是不甘心的,他唇角玩笑似的扬了扬,不知是在笑旁人还是自己。身为武将,本当倾力拼杀于战场,至死不退,寸土不让,亦不低头。不过这些早就成了妄想,事到如今他但求死得其所,可是没料到连这样一点小小的愿望都由不得自己,是那样难以求得。
      山河仍危,百姓流亡。如此风雨飘摇的时候,庙堂之上的争斗却依然永无休止,他先前的那些想头竟有一大半是落空了,就算倾尽一腔热血也换不回心中所愿,洗不出个朗朗乾坤。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能如何?回来之前他不是也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吗,那时候对别人能板起脸来说得斩钉截铁,要是现在连自己都劝不服,未免太好笑了一点吧……

      叛军弃城、他重回唐军营中那日,副将钻了旁人都忙着拔营逃命、不来理睬八重雪这个空子,偷偷溜到地牢中见了他一面。就算经过见过了不少事情,这个年轻人还是没学会遮遮掩掩,心直口快得不像话。
      “我只是想来问个明白。” 副将半跪在八重雪面前,突然抬起头来,执拗地看进他眼底,一双眸子在四壁幽幽的火光下亮得灼人,闪着黑曜石般的光泽。他眼中的世界兴许也是这般简单明了的样子吧,黑白之间泾渭分明,容不下半点游移、含混与无奈。
      “将军,那个该死的朝廷这样待你,把你逼成这副样子,你为什么还要骗我们,还要替他们拼命?”年轻将领的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他往前跨了一步,无遮无拦地望向八重雪,像是要戳穿他的全部防备,径直望到他深心里,把真话鲜血淋漓地撕扯出来。
      八重雪困难地动了动,抿抿上刑时咬破的嘴唇:“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你走。”他的声音虽然低哑,以往那种凌厉疏离之感却没有折损几分。但这根本吓不住副将,他没有离开,看向八重雪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激愤:“我就不明白了,将军你难道一点都不恨?一点都不?!”
      “恨?”似乎是被这个字烫了一下,八重雪苦涩地笑起来:“能不恨吗?不能恨吗?哈哈哈……”自从“叛降”以来他一直戴着的冷漠伪装破裂了,声音里有一瞬带上了极度的厌倦与嘲讽。然而也只是那短短一瞬而已,他很快就恢复了一向的冷静与自持,看去甚至比平日里更加清醒。
      “恨又怎么样?”八重雪仰头倚回到墙上:“就算再恨,怎么可能跟着你们……一起恨呢?哈哈哈……”他自顾自大笑起来,酸楚、不舍、怨愤、释然,这些时来攒下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此刻全搅在一块儿揉进了这笑意里。许是笑得过了头,他眼角隐隐有泪滑落,映着牢房角落里凄艳却不见半分暖意的火光,更看得人心里一阵阵揪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将军!”副将厉声痛心道,声音几乎变了调,咬着牙别过脸去攥起了拳头。这句话里的不甘八重雪听得分明,不晓得是因为厌恨他的“欺骗”,还是单纯想要替他抱不平。眼前这小将不会懂的,除了纵马仗剑快意恩仇以外,一个人心里装的事情还可以有很多,比如说那座已经回不去了的长安城和他发过愿要守住的另外几座城池,比如说无数旁人的生死祸福——这些看似飘渺却实在得几乎承担不起的东西,有大半就系在他一个人的私心与选择上,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任意妄为?
      八重雪疲惫地摇摇头:“你不明白的,问了也弄不明白。”这些太过沉重的东西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在这样的乱世,活得懵懂一点反而是种福气,只可惜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八重雪自嘲般挑了挑眉,他一直不想承认,自己活得太不干脆,对朝廷就算再痛恨也没法做到决绝,反而拖泥带水地放不下。到头来他才看得明白,世上的路就算有千万条,他能走的也只有这一条——四顾皆是断崖棘刺的险路,被之前那几个人的血浸染成刺目深红。
      就算被伤得再深再重,在他心里有些事情终归是抛不开舍不掉的,哪怕死抱着这些东西不放手只可能给他招来更加刻骨的痛楚,哪怕他与他不惜拼上性命声名去守护的那些人素不相识,哪怕他们根本不会知道他究竟做过什么,哪怕他们就算听说了实情也不信他,依然恨他恨得咬牙切齿。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至于旁人怎么想、怎么对他,又哪里管得了那许多?
      朝廷负他良多,他不是不晓得。但是因了这中间牵绊着的种种人事,他始终狠不下心来报复回去。这种亏欠虽非他心甘情愿,可他还是不忍心用那样激烈而绝望的方式,去要一个聊胜于无的偿还。八重雪皱眉,要是就这么认命了还真有些不服气呢,可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说?
      地牢里的光线暗淡得可以,但在摇曳的微光下,八重雪还是看清了副将微微颤抖的肩头,听见了他身上甲片细碎的撞击声,和话音里极力压抑着的哽咽。
      “没出息,哭什么呀……”八重雪想要笑一笑,倦意却席卷上来,吞没了他仅存的清醒。这样的交谈极费精神,伤痕遍布的身体能支持到现在已经是个意外,他又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中,醒来时便已身处唐军营地,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年轻人。

      就算现在回头想起来,他能说的话也只有这几句,无一字可改。这就是了,事虽不谐,又有何可悔。
      早就该死心的,不是吗?朝中倾轧之烈、人心之险,他多年前已然看尽看够,却还是看不透。那日废太子李瑛亲口告诉他当年东宫中一桩桩阴谋的真相时,他就该知道的,却还是多糊涂了这么些时候。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蓝田驿。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是怎么疯了似的一路从长安城中赶过去。根本不该来的,八重雪不是不晓得。不少在东宫待过的人看风头不对,早就避了,根本不会傻到掺和进来惹火烧身。赐死诏书很快就会下达,那个孩子命运已定,可是他不甘心就这么丢开手。
      驿馆长久不用,早已显出了破败之色。踏进那间陋室时八重雪几乎不忍心细看,四壁空空荡荡,案上积了厚厚一层尘土,梁间零星垂挂着蛛丝。李瑛背对他立着,听到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见是他时眼睛突然一亮,还笑了笑让他宽心。数日不见,这孩子苍白了不少,脸上却带了与年龄不相称的风霜之色,平静得出奇。
      “不用瞒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子,对不对?”八重雪急痛攻心,什么礼数都顾不上了,上前几步抓着李瑛肩膀厉声问道,连声音都变了调。废太子与鄂、光二王披甲持兵器进入武惠妃宫中一事,疑点实在太多,他根本没法心服。八重雪如今还存着一点侥幸之心,哪怕只有一线之机也要赶紧寻个由头为这孩子辩解,就算是要把自己的前程搭进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君王偏信武惠妃的一面之词。
      八重雪一直忘不掉,李瑛听到他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他怔怔望着八重雪,许久,嘴角慢慢浮起一个哀伤的笑容:“对不起。”
      他告诉了八重雪很多事情的真相,从宵禁那年的太子府十率刺杀事件,到此后好几桩一开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不了了之的宫中谜案。这些话不知在他心里搁了多久,到了这个地步终于不用再担心什么了,才能痛痛快快敞开来把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一气说尽。
      八重雪一言不发地听着,不知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在心上压下去,越来越沉,几乎喘不过气来,闷闷的钝痛。他看着面前的少年,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一般。原来一直在背后设局算计、以他人性命鲜血为指间筹码的,就是自己的这个好学生。这几年来大明宫中怪事不少,他私下里不是没疑心过,却始终不愿往东宫这边去查。现在看看简直可笑得紧,这些时来他自以为要护着这孩子,总把李瑛的安危系在心上,结果被他当过河卒子耍了还蒙在鼓里。既然李瑛有这份心机,又把这些年来自己对他的关切全看在眼里,碰上要利用他的时候自然会更加得心应手,不必顾忌。这么一想,自己之前用的那些心思,当真是不值得。
      李瑛似乎猜出来他在想什么,停了停方才开口,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宵禁的时候你闯宫那次,看到你因为我的事会那么着急,虽然知道做错了,但是真的……很开心。”他低下头去,声音轻到八重雪要离得更近些才能听见:“现在说这个你也不一定信,我做这些事情,一半是因为不想死,再就是……不想再看你难过。”
      下头的话他不说八重雪也明白,李瑛之所以敢赌这一次,也是因为他只有坐稳了皇储之位、手握权柄,才有指望护得八重雪周全。八重雪的难处瞒不过他亦无心瞒他,出身异族又居于高位,在一团乱麻般的朝局中受委屈自然难免。李瑛替他不平,八重雪也晓得,但是根本想不到这孩子会做得如此狠绝。
      窗外隐隐有马蹄声逼近,想必是送诏书和鸩酒的敕使来了,在官道上打马疾奔,身后掀起大团黄尘。时间掐得着实精准,本朝对罪人不管是赐死留个体面还是当众明正典刑,上路的时辰都选在正午。这个规矩八重雪自然知道,积满尘土的地上日影一点点缩短,看在他眼里就像是催命一般。
      “也好,你以后再也不用替我担心了。”这是李瑛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眼睛里全然寻不出之前的狠戾,又恢复了少年般的清朗。李瑛微微笑起来,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不冤枉,只是有些不甘心。就算有念皆妄、大错特错,他也没有后悔过,更不会任由他人摆布着,违心地忏悔这一世的行径。愿赌服输,不管前头是什么他都认了,只可惜还是连累了八重雪。

      八重雪回京后就被收押进了大理寺,在里面熬了半个多月,莫名其妙被放出来以后也不去上朝。虽然李隆基没有明着下旨令他禁足,这点眼色他还会看,眼下朝中的整肃还没完,以前与东宫过从稍密的大员们人人自危。他好不容易才脱身,要是再搅和进什么浑水里,当真没人救得了他,何必给自己惹这种麻烦?
      除了刚出来不久时去找师夜光算账那次闹得差点动了刀子,八重雪再也没有失态过,一直闭门蛰居。金吾卫们虽说担心他却也不敢冒冒失失过来探望,生怕给他添乱。八重雪苦笑,一向胆大包天的这群家伙们居然学乖了,想必吃了不少苦头,他虽说过意不去,一时却也无法可想,只好由着他们去了。
      他完全没想到,这种时候还会有不速之客上门。那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应门的下人不敢自作主张,一脸难色地进来回他。八重雪冷笑,他倒想看看,现在还有胆子踏足上将军府的究竟是哪个难缠的家伙。这么胡思乱想着走到门口,他不耐烦地皱眉看过去,正好对上师夜光萧索而冷冽的眼神。
      太岁一身玄衣,抱着双臂倚在门前柱子上,看起来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他眉眼间郁结之色比印象里更重,像是凝了一层寒霜,也不开口说明来意,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谁都不肯先让步。
      一开始八重雪打算干脆把师夜光拒之门外,但是想到几日前自己也曾冲到司天监府上兴师问罪,本是他失礼在先,心也就软了下来,把太岁放进了门。师夜光倒还算知趣,没有凑过来没话找话,他把手中拎着的一小坛酒搁下,自顾自四处张罗起来,拍开封泥又去寻盏子,像是把上将军府当成了自家小院一般。他这副嚣张样子看在八重雪眼里自然是一百个不乐意,但他此时心绪正乱得很,根本没心思去多管。
      他低头看向面前的盏子,这酒不知是师夜光从哪里寻来的,清冽刺骨,完全不像第一坊中那些浓酽腻人的货色,反而别有一种凉苦滋味,与八重雪此时的心境居然十分相称。这样的好酒,当真醉死都值了。
      有一瞬间八重雪以为,这是别人授意带给他的鸩酒。他微微怔了片刻,却还是仰头饮了下去,正好借举杯的动作掩去眼角的泪意。师夜光挑了挑眉,替他再满上一杯,顺手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盏酒,陪他一饮而尽。
      恍惚中八重雪记起来,以前两人相处甚欢时曾经开过玩笑,有朝一日得闲时定当携美酒过访,看看到底是谁的酒量更好,不醉不归。太岁果然是守信之人,可是当初谁又能想到,约定成真之时竟然会是这么一番光景。
      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这么赌气似的一杯一杯对饮。不觉已是半夜,从廊下望出去,但见遍地月色如清霜,看得久了,连心底都不禁透出隐隐寒意。人心凉薄,一至于此。
      盏中的酒终于见底,八重雪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道:“你害死他。”他这些天来没说过几句话,声音干涩喑哑。听到这句话,师夜光眼神突然一暗,似是发了狠,倾过身来死死攥住他的手,直握到骨头生疼也不肯放开。
      “师夜光,你发什么疯!”这举动实在太过唐突,八重雪真的动了气,厉声斥道。师夜光却根本不听他的,手上的力气又加了几分,执拗地把他拉向自己。“这种时候,以后就没有了。”他垂头低声道,额前银发散落下来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
      这几个字里的怆痛与无望,八重雪同师夜光一样明白。他叹了口气,任太岁抓着他的手,不再试着挣开。幽暗微光里,那人一双眼睛深得出奇,认认真真望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在心里一般。师夜光的手很凉,凉到不像活物。八重雪皱皱眉头,这种感觉他从前明明避之犹恐不及,可是现在却不忍心丢开,掌中的温度带了说不出的贪恋,明朗而酸楚。
      “你以后有的是时间恨我,不差今天这一晚上。”师夜光咬着牙,一字字冷如碎冰。他揽过八重雪肩头,整个人都倚上去,闭了眼:“就当我酒量不如你,说的是醉话好了。”
      八重雪本来恼恨他得寸进尺,铁了心要把他挥开,一低头瞧见师夜光的睡颜,心头却不争气地酸涩起来,伸出另一只手去轻轻触碰着他微蹙的眉头。
      经过一个多月前那场风波他才明白,原来垒成这巍峨宫阙的基石,不是天家富贵煊赫风华,亦不是词臣凌云妙笔,武将不世功勋。什么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不过天大一场笑话。君不见大明宫金堂玉阶之下,尽是重重血肉累累白骨,血污游魂归不得,新鬼烦冤旧鬼哭。这才是他一直视而不见的真相,走到这一步谁又比谁手上干净多少,每个人身后都是遍地血色,纵然是至亲至爱也无法幸免。
      若说他不恨师夜光,当然不是真话。然而现在朝中人事一日数变,故人所剩无几,如果连这个人都留不住,那么未免也太寥落了些。可是他现在能恨的,除了师夜光再无别人。
      进不得,亦退不得。念不得,更忘不得。他们像两个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般挤在一处,既然明日便是决绝,以后终成陌路,能做的也只有借酒盖脸,讲几句拿不准是真是假的玩笑之言。
      “师大人昨晚好醉,你输了。”第二天清早,八重雪把师夜光送到门口时,轻描淡写道。太岁似乎不大服气,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望向他的眼神沉郁幽暗,不带一丝温度。他们就此别过,再往下便是一次次的各为其主、刀兵相见,直到乱起之后才好不容易被逼得亮明心意,没想到接下去却是望不到尽头的别离。

      八重雪摇摇头,站起身在牢房里走了几个来回,挥开层层叠叠涌上来的思绪。不晓得为什么,每次他觉得与师夜光最接近的时候,总是处在绝境之中。说起来当真好笑,两个人不见面时每天总有一两遍在心里记挂着,等到真的见上了却又像是仇人一般,说不了两句话就得打起来,从来难得有好好在一起的时候。
      门突然开了,一个书吏探进头来:“上面的批文刚下来,说是押送回长安去再作发落,明日就动身。”
      原来还有机会回那个伤心地再看一眼,当真没什么别的事好悬心了。八重雪没答话,点点头示意知道了。若说眼前种种都是注定,他决不相信。但是如果这一切已经无法躲避,他也会一个人咬着牙走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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