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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六 愿逐月华流照君(上) ...

  •   “为人臣者,处处如履薄冰。”
      师夜光本以为,经历了司马之死,和开元天宝年间朝中的一系列阴谋,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动摇他的判断,他会就这样一直浅笑旁观下去,淡看世事沉浮,继续不动声色地做他的司天监。但他现在才明白,自以为已经足够坚固的伪装,在与八重雪有关的事面前,依然不堪一击。
      他明明知道,与八重雪太过接近不对,但还是管不住自己。他们二人的职掌都攸关宫闱深密,如果行迹上再太过亲近不拘,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在眼里,落下个“结党营私”的把柄,事情就不妙了。
      回头想来,他与八重雪认真说话的时候实在少得可怜。他们都太擅长掩饰自己的真心,一个用玩笑,而另一个,用冷漠。
      “那豆丁的话也能信?至少先打个对折再说!”不知是哪个倒霉的金吾卫,被太岁逮到,派了个给上将军传话的差使。按捺着性子听下属红着脸讲完那些甜得发腻的话,八重雪往往只是这么冷冷一句顶回去,不管心里究竟怎么想,从那张绝美的脸上,都看不出半分。
      太岁只是苦笑。八重雪,如果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意,这些夸张的话才道出了不到一半,你又会怎么想?
      “有时候想想,还真是羡慕你,有什么非分之想,都敢说出来。”依稀还记得,两人摩擦最少的那段日子里,八重雪有一次被他逗得恼了,半开玩笑道。也是,红衣的上将军那个性子师夜光最清楚,纵然用了十分的心思,能流露出来一二分,就很不容易了。
      但是,自己又何尝算是擅长表达感情的人?他平日里极少有正经的时候,戏言说得太多,到头来认真说句话时,别人也不敢信他了。

      银发的司天监知道,一直有太多东西,挡在他和八重雪之间。华美富丽的大明宫,言笑晏晏的伪装下,人际关系密如蛛网,暗流涌动。即使看似恣意妄为,每个人其实都只能在预定的轨迹上前行,一旦逾越,后果不堪设想。
      在他心里,八重雪始终都是惟一能与他并肩而立的人。他不在意旁人议论八重雪以色惑主,八重雪大概也不会顾忌他司鬼不吉。正因为在流言中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一面,他们这两个“异类”,在遍地熟人却举目无亲的长安城中,才找到了一点点相濡以沫的温暖。
      “国之太岁”的名号,是师夜光一生解不开的封印。旁人敬他也好,畏他也好,恨他也好,归根结底都是远着他。只有八重雪,是个例外。
      对他们这种身处漩涡之中的人来说,比起轻怜蜜爱,更需要的是全然对等的理解与尊重,是以知己相待的接纳与包容。八重雪是“叛将”没错,但这又怎么样?旁人能明白什么呢,他师夜光一直以来背负的骂名,又何尝少过?这些东西,他从来不在乎。
      有很多次,师夜光都想过要带八重雪走,一起远离这烦乱的尘世纷扰、战火纷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安安静静地过只有两个人的日子。但八重雪一直都在拒绝他的提议,甚至把这份心意看成彻头彻尾的玩笑。他一开始自然感觉沮丧、恼火,但心平气和后细细想来,八重雪会有这样的反应,实在太正常不过。那般骄傲好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轻易抛下自己的职责,完全仰仗另一个人的庇护,屈居于他人羽翼之下?话又说回来,如果八重雪真的是这种会轻言放弃的人,那么他也就不是自己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八重雪了。当年他掌管金吾卫时,从不放过与司天台争功的机会,何曾给自己留过半分面子?
      天宝年间,明皇爱好神仙道术,大明宫中时常有各路高人出入。其中一人曾为当时大半朝中近臣下了考语,而他对金吾卫上将军的看法是,八重雪如古之名剑龙泉、纯钧,虽然惊才绝艳无与争锋,但过刚易折,只怕一生命途多舛,难得顺遂。
      师夜光一直生气的也正是这一点。那人性子太过倔强刚烈,总是把自己逼得太紧,全不顾还有别人为他担心。(或者说,那人不知道有人在关心他吧?)然而,谁叫自己已经丢不开他了呢?就算再无奈再气恼,也就只好认命了。
      金吾卫。司天台。责任。担当。利害。算计。就算他自己能不顾这些,八重雪也放不下。师夜光知道,八重雪一直疑心自己接近他的原因,觉得太岁是为了利用他,才故意与他亲近。师夜光也负气不想解释,如果连你都不信我,我又要解释来做什么?喜欢本是种不需要理由的感觉,但是在充斥着阴谋的环境里,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也会被想得无比复杂,被添加上许多不堪的动机。
      这些年下来,倾慕抵不过猜疑。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光是彼此对这段感情的疲惫,还有那些始终不可能磨合的原则和立场。正因为有情,互相伤害的时候,才分外深刻精准,不能释怀。
      立于高处,任风冷冷刮过面颊,师夜光向南望去,但见苍茫云雾。一如他此时的心境,也是一片空茫。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是清除了所有杂念的空茫。
      躲了这么久,到底还是要面对的,要正视自己的感情。八重雪,也许这样更好。当你失去一切时,我终于可以证明给你看,这份情,与其他人其他事都无关。
      八重雪现今已是穷途末路。如此一来,倒也算是因祸得福,丢开了种种牵绊,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碍他和自己一起离开。
      师夜光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也不能预见会发生什么。他只是模糊地感觉到,只要能见到八重雪,就会有答案。
      雪,等我,带你回来。

      “连‘国之太岁’都招来了?”叛军大帐,李庭望极快地翻过战报,皱起眉头:“之前可没看出来,灵武那帮人会这么重视江淮……不过怕这个做什么,他来了还不是送死?”
      八重雪几疑自己听错,突然睁大眼睛,旋即察觉到失态,恢复到垂头肃立的恭谨仪容。只有微颤的长睫,和美艳绝伦的面颊上浅浅红晕,隐约透露出他此刻的百感交集。
      随众将一道辞出,回到自己营帐,八重雪再难压抑心中夹杂着酸涩的狂喜:“死豆丁,你来了,你到底是来了……”他笑得忘情,眼角不觉已带了点点水光。
      走投无路,身败名裂,原来还有这个好处呢。他终于觉得不能坐视不管,被逼出来见自己了,是不是?
      他一直觉得,师夜光能看透他,即使只是一部分。之前他总是为此而恼怒不安,因为这么一来,让这豆丁敲开了他一直紧锁的心扉,很多事情就不由自己控制。但是如今,他反而感觉庆幸。
      自从“叛降”以来,他在独处时想明白了很多东西。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在这样的乱世模糊得几乎不存在,只有思念与爱恋,才是必须活着的理由。能活下来,已经是天大的幸运。想想国平与赫连的惨烈与凄怆,想想战乱中无数生离死别此生不复相见的爱侣,他八重雪又有什么资格,对一直以来深自压抑的心意视而不见?
      他已不再奢望什么,正因为他还活着,才格外苛责自己。他的罪过早就赎不清了,怎能指望安宁和宽恕?八重雪很清楚,自己与师夜光,不可能了。但再与那人相见时,至少可以把话说开,在结束的时候,知道这份情曾经存在过,这就够了。
      走到这一步,他已经不敢,也不想再祈求任何人的原谅,因为知道没有用。回头的路早已被截断,八重雪也不可能就此放手,自欺欺人地把他“叛降”以来所经历的种种,当成从没发生过一般。
      但就算全天下都误会他,又有什么要紧。八重雪相信,至少有师夜光在,不管自己做了什么,他都会明白。
      一直以来被强自压抑的期盼,如决堤之水漫延开来。经历过极度紧张后,突然有了放松一下的机会,疲倦感当即弥漫在四肢百骸。八重雪什么都无力去想,他如今能做的,只有等待。
      到底可以任性一次了,放纵自己软弱一回。什么道德、责任、良心、操守,都实在太过沉重,他已经太累太累,担不起。
      终于要结束了。师夜光此行,不管是来听他解释,还是取他性命,能见上一面就好。长久的等待,已经让他身心俱疲,好在再过不久,就可以彻底释然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六 愿逐月华流照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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