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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五 天涯霜雪霁寒宵(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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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了,都疯了。整个世道全乱了。
自从接到那份写着八重雪死讯的军报起,橘就感觉自己掉进了一连串的噩梦里,任何之前想不到、也不情愿看到的事,就这么接二连三发生了,打得他晕头转向措手不及。
小雪,你这是怎么了?先害国平,后杀平民,八重雪在朝中已然声名狼藉。但橘一直不能相信,那个素来高傲自负的人,会任自己的手染上这么多血腥和污浊。
沉默着听完那纸讨叛文告,他虽然难过,却也明白这是必然之举。几个月来出师不利,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朝廷自然要找个替死鬼,而八重雪的所作所为,是现成的好靶子。投降叛军的文武官员虽然不少,单把他揪出来,也是杀一儆百的意思。
最初听到八重雪叛降的消息时,灵武朝廷众人大多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但后来,他的罪状随着一封封战报累积起来,旁人的态度,也只剩下了冷漠与切齿痛恨。这种时候,对“叛将”越是不齿,就越能表现出自己的耿耿忠心。这么简单的道理,混迹官场的人都明白。
橘什么都没有说。他没有为八重雪辩护的把握,毕竟在那种生死一线的时候,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不是不可能。
小雪,若在往日,我断然不会疑你。可是事到如今,让我怎么信你?
令橘吃惊的,是太岁。自从建宁王死后,在朝中便沉寂了许多的师夜光,在听闻八重雪之事后,自请随军南下,增援江淮,以术法助唐军一臂之力。
司天监自请出征的那一日,橘从大殿阶下远远望见他银黑二色的肃杀背影,长发和袍角被风吹起,线条生硬冷冽,犹如猎猎于朔风中的战旗。
“你这是……”百官散朝后,橘匆匆过去拦下了师夜光。他开口得匆忙,连敬称都没有顾上用。
“连橘将军也来问我为什么?”太岁斜斜瞥了他一眼,眼风流转,妖异一如从前,看去却带了说不出的寒意和怆痛:“刚才我在大殿上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叛臣祸国害民,我身为大唐臣子,既然有能力阻他妄为,岂能坐视不理,不尽职责?”
“这可是你的真心话……”橘没承想会听到这样的“官腔”,一咬牙,下了决心,沉声道:“索性说开来也好,你现在还信不信他?你去,到底要做什么?”
那张如面具般精致冰冷的脸上有深重哀伤一闪而过,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再定睛看时,司天监还是平日里那副万事不上心的散漫样子,悲欢情绪,没有半分写在脸上。太岁方才的失态,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
“没错,实在看不下去了呢,反正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师夜光磕了磕烟斗,凉凉道,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橘当即无名火起,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欲走时,那人清冷慵懒的声音却从后面追了过来:
“不管是死是活,总要把他……带回来呀……”或者说,自己的私心,只不过是去见他一面吧?
橘有片刻呆在原地,回过神来后,他转过身去,对太岁深深一揖,道:“师大人……此去你多保重。”随后他就逃也似的快步离开,故意不去看身后那人的反应。
这一次,自己还是任性了呀,师夜光苦笑。他清楚,这么一来也就坐实了原来那些流言,但他管不了那么多。
旁人向来不明白,他和八重雪之间是怎么回事。没有谁胆敢太过分地议论这个,因为忌惮他们两人的脾气。但这双璧人并肩而立时,看去确实很是赏心悦目,堪称大明宫中一景,时不时引来不少赞叹。遇到这种情况,太岁往往眯着眼笑得一脸自得,抬手想搭上红衣美人的肩膀,当即被恼羞成怒的上将军一巴掌打开。闹到这个地步,旁观的人如果识相,早早就溜得不见了踪影,以免被上将军迁怒,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这些年一起走过来,表面看上去,司天监死皮赖脸,上将军爱理不理,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斗嘴拆台,若即若离。但事情又不是这么简单,以司天监那个自来熟的性子,没人能猜得透他的真心,他对谁特别一点,都实在作不得数。
这本是司马教过他的东西。带师夜光入长安时,司马承祯给他上的第一课就是,不可以爱上任何人,不可以真心在乎任何人,不可以完全相信任何人。
“一个人如果全心全意地喜欢上另外一个人,是件很危险的事。”修长手指把玩着暖玉酒盏,司马从盏中浅浅啜饮了口佳酿,徐徐道:“因为如果喜欢了,就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了那个人手上,会把自己的安危、得失、想法……所有这些东西全毁掉,做很多明明知道很傻的事情,只为了等到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回头看你一眼。如果先表明了心意,你就有把柄落在对方手里,以后就一直在那个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让别人控制你,而不是去操纵别人。”他很少说这么一大篇话,希望这小鬼悟性高一点,白费力气的事他可不做。
“这么说,如果喜欢的人是大人您,也不可以吗?”单薄灵动的少年,眉目间只是一味清冷,还不似后来邪魅。说出这句话时,他神色依然淡远,全然不去想听者的感受。
没想到师夜光会有这种反应,司马也不禁一怔,旋即笑开,道:“对,任何人都不可以。”他的语气里不知怎的竟带了几分嘲讽,说不清是对眼前的青涩少年,还是对他自己。
“大人能把这种感觉说得这么清楚,之前是不是有喜欢过什么人呢?”少年还没学会察言观色(或者说,他是聪明过头,吃准了司马不会拒绝他的问题?),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一脸认真。
荒野中捡来的孩子,果然半点人情世故不懂。碰到师夜光这般不按常理出牌的诡异应对,纵然阅尽世事如司马,有片刻也难免窘迫。他又抿了口酒,沉吟道:“没有。这样的感情,如果不明白,是你一生的福分。”
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家伙当小孩子看待,司马心绪烦乱起来。自己真是捡了个麻烦回家……在以后的日子里,证明这一点的机会,还有无数次。
这样“开诚布公”的交谈,随着师夜光所学东西的增加、掩饰自己情绪的水平的长进,越来越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灵力高绝的少年,逐渐离开了司马的羽翼,成了品级几乎不低于司马、享有“国之太岁”名号的司天监。凭借一己之力,师夜光渐渐走出了那个司马将他带入的世界,而司马想要的东西,有些也不是师夜光所能企及的。他们原本重合的立场,慢慢有了微妙的偏移,渐行渐远。
最初的几课,尽管他们此后极少提起,但都没有片刻忘记。这些东西,是他们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默契。
越到后来,师夜光与司马之间的交谈,玩笑斗嘴的成分越多,说不上几句正经话。因为以他们二人此时的处境,有太多事情都只能自己承担,不容旁人置喙。对彼此的举动,他们都只是冷眼旁观,用轻描淡写的几句毒舌,带过深心里的关切和担忧(如果有的话)。
司马完美地示范了教给师夜光的第一课。纵然绣宫一品中绮靡浮艳脂浓酒香,纵然他此后对楚国公主柔情蜜意信誓旦旦,他的执念,他的野心,从没有半分动摇。但司马的好算计,瞒得过旁人,却骗不过他的养子兼弟子师夜光。
司马看似沉迷于灯红酒绿,将长安城甚至整个天下头一份的繁华握于掌中,也在这种繁华中如鱼得水。但无论他的举止再怎么浪荡佻达,他的笑意再怎么轻浮恣肆,师夜光都看不出真正的欢悦。
司马太擅长演戏,他知道,一个沉酣于纸醉金迷中的秘书少监,是上位者乐意看到的,他就做给那人看。红尘色相,对他来说其实只是过眼云烟,实际上他活得极其清醒,接近冷酷。有人说他玩世不恭,兴许只是种单纯的不屑而已。
他或许处处留情,却没有心。或者说,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太高太远,因此视线一直停留在高处和远方,他身边的人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走进他的视野里,只能任他冷冽的目光从头顶掠过,没有片刻停留。
师夜光知道,司马并非如流言中一般,是薄情寡义之人。无论是对贺兰,还是对别的为他效力、因他而死的人,他的痛惜关切都是出于真心,而不是逢场作戏。但问题在于,那些人的心太小,只容得下司马一个人;而司马的心太大,连天下都想收入囊中。这样一来,他的态度始终只能是居高临下的俯视,永远无法给哪个人对等的回应。如果谁胆敢对他倾心相慕,得到的惟有绝望。因为明白这一点,师夜光从来没有真正记过贺兰的仇,毕竟都是无奈之人。
对师夜光来说,第一坊是个奇异的结界。那里是最接近“家”的地方,是他的巢穴。但是,那种连脂粉气也压不住的阴冷感,和复杂程度不下于朝局的重重迷雾,都让他感觉不舒服。一如他与司马之间的关系,作对与扶持并存,说不清楚是对手还是亲人,但无论喜欢与否,都只能接受这种牵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时常离开长安,在不远处的山中隐居修道。至于术法能精进多少,他并不在乎,大概要的只是种逃避的感觉。自从遇上八重雪以后,他外出修行的时间也多了不少,也许是为了挣脱绣宫一品那种浮华的氛围吧?毕竟他的修为还不如司马,做不到在这片软红金粉中还活得冷醒,不迷失自己。
但是,所有逃离的尝试,最后都以他乖乖回去告终。终究还是放不下的,他自嘲地想。之前司马笑他是孩子脾气,他还不服气。这样看来,他的心态,和闹了别扭就离家出走的小孩子有什么区别?
除了最后一次,第一坊被夷为平地,他彻底无家可归。
对司马的种种作为,师夜光只是冷眼旁观,因为劝不得,更帮不得。说到底,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又有谁能真正同行呢?
他以“修行”为名,躲开了那场劫难,实际上等于背弃了司马。但他知道,司马不会生他的气。他能作出这样的选择,不正说明学好了司马教给他的东西吗?
司马这样强大的人,没有谁能改变他的决定,即使那是毁灭。惟一让师夜光稍觉宽慰的一点是,纵然是飞蛾扑火,司马终究还是做了一回真正的自己。比起在不堪的繁华中庸碌过一生,这样激烈美丽的燃烧,会是那个人更喜欢的吧?
求仁得仁,又有何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