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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四十五章 望乡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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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预祝先生平步青云。”
嬷嬷惊讶于勤王对她的去向只见未表,倒是慷慨潇洒。武朵只是笑笑:“其实没什么不一样。只是若二殿下是我,他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更青睐麟辅,不会觉得别扭。”将心比心罢了。
嬷嬷又道:“可惜,若大殿下也把二殿下收入麾下就好了。都是钟灵毓秀之人,免得娘子还要再做抉择。”
武朵想了想,摇了摇头:“于对待勤王,只有解决他,或者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稳住他而与之共存两种方式。勤王不可能同意的,他自有主见,也有足够的能力支撑,不会屈于人后。再者,麟辅也不会邀请,这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现在想想,威远不能与之合作是必然,威远和麟辅的判断一致,只是想必大皇子的手段会比三皇子更雷霆万钧。在面对勤王这件事上……反而是我更有优势。”
嬷嬷说:“因为你是娘子,看待郎君和在郎君们眼中,都自然不同?”武朵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之,但我觉得这目前还算不上重点。因为勤王府的元伯与我优势一致。”嬷嬷脑海闪过元郎中和勤王那形影不离的模样,立刻想歪。
武朵还没留意她的误解,自顾自道:“因为我们都赞同勤王的想法。就算行动上可能还有的平行对峙,思维上已经走到一处了。这可能是潜意识里已经替我们做出了选择吧。”有一抹不自知的柔情早已攀上嘴角,同样也映照在远远凝望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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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斐。”
李业成的温声唤回了她的思绪。武朵抬起拄在手腕上的下巴,垂眸看向棋面。怪不得大皇子想了许久,这一步确是切中要害。她不由得皱起眉,这回轮到她沉思起来。
池水已然冰封,却有一片叛逆的小舟镶嵌湖中。两人就在这动弹不得的方寸之地执棋对弈。
武朵从暖手抄里伸出手,捏了一枚黑子点进局中,然后迅速收手,还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李业成的视线追随着她的落子,又觉得武朵那着急忙慌的架势仿佛那子烫手。抬眼瞧了瞧她,大皇子反应过来,那应该不是烫的,是冻的。“冷了?”他没有动,还保持着片刻前和武朵镜像重叠的单手撑下巴姿势,垂眼边审时度势,边好像随口一问,“……呵。”他看明白了,武朵这一步是在钓鱼,献祭一处,试图以此破开困境。倒也算别开生面。于是这回没什么犹豫,李业成愿者上钩,落子吃子一气呵成,一边手里晃悠着战利品,一边等待武朵的回应。
“是有点儿。”武朵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手上揣着暖炉,股下两层棉垫,在没什么不适的大皇子面前娇气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如实说来,“肚子不大舒服。”
李业成在看她新的落子,先是随口一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恍然抬眼,见她微微虚汗的粉嫩脸蛋儿,啧了一声,三分抱怨七分宠溺道:“阴冬水冷,你还下来作甚?”说着他就站起身来,因为冰面并未冻实而小心翼翼。棋也不下了,他跨出腿,踩到舟旁支好的一排竹板上。竹板两端木柱深扎水下,排面稳当。李业成回身向她伸出手来。
武朵一边搭上借力,一边嘴上委屈:“明明是表兄叫我来的。”李业成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复杂衣袖,握上那软绵绵的小手,感受到她的无力,干脆拦腰把人抱进怀里,省着她再走那又冷又潮的几步了。“本宫叫你来问几句话,”大皇子没上钩,边走边说,“又没让你下来陪我。”
武朵有些惊讶地颠了颠,下意识搂上李业成的肩膀后,羞涩偏开头,转眼又瞪回来娇嗔:“我就要陪。看看表兄大白天在这湖边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大皇子无言轻笑,千牛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地在他们身后远远跟随。
他习惯一个人在那,看棋谱,看天空,看探不出头的锦鲤,看赖着不走的苍隼,随便干点儿什么,主要是发呆。冬日天寒地冻,湖边无人,他从竹排抵达湖中小舟,就好像离群登天,寻得一方静谧。静谧并不安详,正像冰下暗流涌动;别无他处安身,正像墙外群雄眈视。他任凭冷气缓缓浸透棉服皮肤,直达心底,便可将一切带有温度的杂念通通封存。
太子是为服侍社稷而生,为黎民苍生着念,为统帅群臣修行,不可任凭情绪作弄。他从东宫搬至此处后情绪一向不大稳定,幸而找到这一方法,得以维持下这不必要的习惯。
白须将军最讨厌他这么做,担心他身体抱恙,又拗不过他,于是总有一群千牛备身隐匿伫立,一遍遍计时唤他。这回是武朵先捱不住,难得他主动上岸。千牛备身们彼此相视,无声松了一口气。他们隐约觉得,以最近大皇子的状态,可能会坐上半天。
武朵实在困乏,歪着脑袋安安静静,懒懒靠在胸前,于是大皇子一路抱着她行至院内。巧遇几个侍妾陪同大皇子妃路过此处,两拨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照面,李业成身形一顿。他在武朵意识到不对劲、睁开眼前,率先转身绕路离开,迫使自己主动挪开与妻子对上的视线。他们的戏码正要收尾,不可功亏一篑。
大皇子妃这边就容易多了。她刚好负责那个情深受挫的角色,完全可以留下那依依不舍、百转千回的视线。原地不动,自有眼力见儿好的宫人们替她加戏。侍妾们对那无法无天又被格外偏袒的武朵指指点点,而大皇子妃这会儿不得不拿出些演技上的真本事来应对了。因为她完全嫉妒不起来,即便是毫无预料的突发情况。那本该为本能宽容以待的时刻,比情绪更早到来的反而是回忆。她莫名想起和李业成的第一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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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来说,那是一次相亲。在武国公府,她由母亲引到窦氏身边,以乖巧知礼而受到国公夫人杨氏和军府主母窦氏的夸赞。那时,年方二七的她懵懵懂懂地跟着几家女眷落座在秋千旁的石桌,听长辈们闲聊。杨氏见她沉稳,托她帮忙抱会儿三女儿。她自然是受宠若惊,亦是诚惶诚恐。虽然自有嬷嬷、侍女等人伫立在旁紧盯着她怀中的襁褓,不会出事,她也不敢掉以轻心。直到不久窦氏又惦记小外甥女,把孩子抱了过去,她才得以暗自松一口气,不着痕迹地张望放松一会儿。
抬眼可见亭子里武国公和军府大郎君在对弈。武国公善手谈,远近闻名,李业成近水楼台,多次切磋不敌,少年脾气愈发彰显,每逢必弈,愈挫愈勇,屡战屡败。眼下这回,李业成自信满满地带着好一阵子闭门造车的城府而来,武国公笑意盈盈地应战。看起来李业成练就的城府有些辛苦,总是长久地皱眉迟疑。武国公好整以暇地等待。
国公身边站着他的长女,李业成怀里则搂着因为不老实而摔断乳牙的国公次女。一老一少两个郎君在头顶对垒,她们两个娘子就在棋面边上用棋子拼图作画。国公吃子多,所以大县主那块黑底儿格外充实。她努嘴催促妹妹赶紧填补白子,于是小小的朵儿县主向李业成扬起幽怨的小脸蛋儿。
“咳。”李业成尴尬地擦了把汗,安慰她道,“朵朵,再等等。”朵朵十分听她这个表哥哥的话,用力地点了点头,脚上还愉快地荡了荡。结果又几轮回合,李业成眼睁睁看着武国公又收走了他的一处城池。大县主兴高采烈地从父亲手中接过战利品,继续摆弄她那部分大作,完事儿后趴在桌边,捂着嘴朝妹妹偷笑。朵儿再次扬起她那皱成八字眉的小哭脸。“……咳。”这回李业成是真的有点急渴了,连喝了好几口水,没想好怎么答对自己的小粉丝。
小县主见哥哥为难,眼珠子一转,伸手从棋盘另一侧的棋笥里捞了一把黑子出来,不由分说就越俎代庖地接替了姐姐的分工。大县主阻止未果,又听妹妹说这样两不耽误,觉得有点道理,就跟着从父亲的棋笥捞出白子。这下李业成松了一口气,两位县主拼图开心,武国公并无所谓,上下两对都尽兴继续。
今日是武国公诞辰,李业成宴席作诗一首,颇具深情。武国公记得这么一茬,有心放水,让称心的小客人有惊无险地撑到找出逆风翻盘的机会。李业成眸光一闪,紧盯着那一处十字,就像箭矢瞄准了目标、鹰隼锁定了猎物。难得国公露破绽,只需七子,他可反制。李业成伸手去够棋笥,手感不对,这才惊觉大半盒黑子都被小县主掏空去跟她姐姐拼图了。空荡荡的棋盒中星零零地躺着五枚棋子,仿佛都哭丧着脸向他宣告着爱莫能助。根本不够。
李业成边做着最后的挣扎,边无措地抬头看向对手,只见武国公手里虚攥着一小把白子晃悠。李业成转头看向他的棋笥,同样是“家徒四壁”。大县主扒拉了一圈空棋盒,然后讨笑地从父亲手里抢过一枚白子,填在唯一的空处,和妹妹一起欢呼着大功告成。李业成这才意识到,她俩这大作本就是占用黑子多过白子,于他很是不利。于是他试图从朵儿妹妹那借出一枚来,两位县主下意识伸手阻拦。武国公非但不主持公道,还哈哈大笑:“小郎君,看来老夫今日命定要赢你啊。你已落子,该我了。”李业成眼睁睁看着国公一击溃垮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筹谋,蒙圈地呆滞在那。
武国公一把年纪,倒是老顽童的性子,突然就自顾自地反悔了,不放水了。国公棋性大发,指挥着两个女儿收拾桌面,他要和大有进步的李业成再来一局。只是那日李业成再没有第一局时候浑然天成的手感,第二局依旧惨淡投棋。虽然知道事在自己棋艺不精,但不耽误李业成为此“怪罪”扰他好运的表妹。离开小亭子时,李业成弯腰咯吱着朵儿县主的脖子:“啊!我对朵朵这么好,结果朵朵今天坐我这儿是来当卧底的?嗯?是不是?”小县主也没懂他在说啥,又笑又叫地跑回自己母亲腿边。李业成怕小妹莽莽撞撞又摔了,视线一路跟随,就这么突然照在了她没来得及收笑的脸上。
李业成没想到有人这么旁若无人地盯着他,一时微愣;她也没想到被人发现自己如此失态的傻笑,直接呆住。好在窦氏注意到他,一边抱起朵儿县主,一边把儿子叫到身边。李业成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沉稳乖顺地挨着窦氏站好,一手背后,一手屈指,低着头看县主抓着把玩。她注意到只要县主把手举得高了些、大概到下巴的位置,李业成就会下意识把手抽开一下。“这么熟练,”她心下暗想,“看来没少被啃。”思绪带着嘴角又要飞起,她赶忙抬起袖口。
直到窦氏介绍她是同岁,李业成才抬起头,重新看过来。这一眼,他早有准备,明目张胆,没有收劲儿。李业成转瞬便朝她笑了笑,笑意温柔。可她莫名被那乌黑莹亮的眸光震慑住,没有动,缺少回应,又舍不得挪开。她完了。
她没完。转年她就三礼六聘嫁进军府。提早行了冠礼的李业成亲自来接,她是长媳。婚后窦氏带着她挨家认亲的时候,李业成已经在忙着给父亲打下手,没有陪同,但随口交代一句:“去国公家别带饴糖。国公又看不住。改明儿又吃坏牙,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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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丈夫的背影绕行转角,露出那怀中的娇俏身形,大皇子妃依然完全嫉妒不起来。皇子妃知晓,别说现在武朵也老大不小了,就算是十年、二十年往后,她在李业成眼里也只是那个捣蛋又脆弱的朵朵小妹。等他们七老八十了,说不定垂垂老矣的李业成还要念叨着让她注意家宴里的备菜:“少放凉食。改明儿又吃坏肚子,愁人呐。”
武朵扬起脖子打量,刚好看到大皇子回头去瞧。武朵眼尖,从肩头缝隙看到缓缓聚集到皇子妃身边的人群中的个别身影,立刻伸手将李业成的头扒拉回来。大皇子被她捏了下巴,疑惑地盯着她,等待下文。武朵光顾着紧张留意他身后的人群了,确认无碍后回神,对上视线愣了愣,想起那刹那间表兄夫妇间险些收不住的眉目传情,她收手抵唇揶揄一笑:“没有哪个身在福中、无法自拔的郎君会在抱着爱人的时候去看别的娘子。麟辅表兄,方才你演得不真呐。”
一向收敛情绪的大皇子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反正已经行至墙后了,武朵扳回一局,笑得直蹬脚。
“锱铢必较。”李业成把她往上颠了颠,冷笑一声。白皙的耳朵却反温地泛了红。
“我这是暇眦必报。”武朵重新搂住大皇子的脖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靠上去。
路上大皇子问她官考筛查如何,武朵说还没结果。李业成问她回来如何。“不了,”武朵摇摇头,半晌又道,“如今府内奸细已经告破,表兄前程无忧。表兄是前太子,勤王是二皇子。我该以何种立场留下?表兄又以何立场面对?”
李业成停在宫人们临时整理出来的客房前,低头凝视武朵……的发旋儿。她当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安全的姿势。
大皇子问:“依斐想选勤王?”
“我不知道。”武朵闷声闷气地。
“但你并不打算确定选本宫。”李业成旋即肯定。
武朵不说话了:“……”
李业成踏入房门,一边顺着嬷嬷的指引,将她安置在榻上,一边借着两人最贴近的那刻耳语:“本宫不喜欢被拿来和勤王比较。”很轻,也很沉重。
武朵在他抽身前揪住他的袖子,仰起头,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响追问:“可殿下不是一直在被比较中度过的吗?”
李业成想了想,没急着走,背坐到一边,回头看向她,郑重道:“确实如此。不过多不是在与勤王比较,或者说,如果多一个选项,我会好受很多。”
“祁王吗?”武朵不假思索。但大皇子摇了摇头。
“是社稷,依斐。”李业成临走告诉她,“这样想,我会好受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