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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第五十六章 心至慧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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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边街坊,佳肴府。六皇子两手空空、饥肠辘辘地拄在包间桌案上直打瞌睡。楼下突然传来叮咣打杂的异响,跌宕起伏的说书笑语戛然而止。包间内正靠在门口的留守护卫警觉扯开一道门缝,向外查看。器具碎裂声逐渐演变成人群的争吵不休。李景然也被惊醒,好奇凑到门边,向大堂看去。
似是说书人与听众起了冲突,周边看客纷纷不嫌事大地起哄。眼看琐事越闹越大,争论推搡演变为辱骂互殴,店家连忙遣人来拉架,并扬言再不停手就要报官。说书人闻言有些打怵,而听众表示有理傍身,就找官衙来论道论道。
恰好在场有值歇就餐的司法佐和巡捕,正敛容屏息地制止双方的激烈举动。听众表明说书人出手在先,明显有违律法、应当收监,而他只是对戏文提出些许疑问就惨遭挨打,岂有各退一步、息事宁人的道理。周围人也顺着听众的思路质问官员,官衙不严惩恶意伤人之徒,却试图敷衍了事,此举如何对得起职责国法。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打……”守卫扫视一圈,皱眉收回视线,打断六皇子的疑问:“六殿下,此地鱼龙混杂,不宜久留。我们还是早点脱身、另寻他处等待五殿下为妙。”李景然仍然关心楼下愈发激烈的争论,闻言也只好答应跟上。
在大堂群情激奋、司法佐脸色越来越黑期间,一人小心落步,规避骚乱人群,移身那听众身后,伸手将其按住。“夫律吕以定格局,法则以施奖惩。格局,乃国之立足;奖惩,即士之行止。”来人一腿残缺,但双臂有力,颈上异域面庞,目光炯炯,“有违固国重任之律无以立,不效安邦助力之法不当行。尔于大庭广众之下,纠缠评话家不放,刻意引诱其宣扬宫闱谣言,已有引祸乱国之嫌,居然还有脸说无辜在理、司法无道?”
就要跟着守卫溜到门口的李景然闻言不由得停下脚步,两眼亮晶晶地惊讶回望。
异域来者本易遭鄙夷轻视,可那肢体残缺的年轻异邦郎君气势巍峨,反使那叫嚣的听众期期艾艾起来。郎君不理会他的借口,操着一口略显僵硬怪异的口音,继续压制道:“真实秘闻也罢,无凭谣言也好,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既然自诩有责奉公树正,更应该严谨对待才是!怎么嘴上说着担当受难的要事,怀里揣着的又是另外一套行事标准?要是按你所谓的律法道理,既然你‘伸张正义’被打是冤屈,那我这就该立刻回宫向上举荐你这能人,让你得有机会去躬身正义、施展才华。如若你出此狂言而力不逮,我便请奏司法判你个渎职活该。”对方被怼得哑口无言,终于老实了。
残缺之人如此气度,司法佐还是头一回见,又听他说“回宫举荐”,便到一边打听郎君身份。“……是我失言,司法佐不必介怀。”那人自惭蹙眉,恭敬介绍,“在下党项藩王弟,排行老三。受先父王妃、皇朝当今南山公主监护,在此念书。”司法佐恍然大悟,其人来路果然不简单。
党项王三弟赶着要在宵禁前回宫,向司法佐确认无事后便匆匆离去。出门还未拐出多远,其多年草原游牧的本能直觉立刻报警。党项王三弟猛地回头,精准对上躲闪不及的李景然的视线,惊得后者一声轻叹。
“我认得你,我们见过。”党项王三弟在护卫和被其护在身后的清瘦青年之间看来看去,最终视线落定在六皇子那张不受事故粉饰的脸上:“我想起来了,你也在国子学念书,你是皇室的人。”他没有用问句。
看年纪……王三弟猜测到:“五皇子?”李景然心下一惊,连忙澄清,以免牵扯到要事:“我是六皇子。我也记得你,藩王三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党项王弟盯着李景然看了一会儿,幽幽开口:“我也没想到。”尤其是在这为皇帝守灵的关口。李景然顿时自知失言,尴尬地只冒冷汗。
“……罢了。”王三弟收回瞟向便装护卫的视线,心下了然,不予纠缠,转身准备离去,“尔与三公主皆在太子麾下,而我尊崇公主指令,你我并无矛盾,无需多虑。在下先行一步。”
“呃……哦……好。”六皇子还没缓过神地回应,终于放下心来。“诶!”在对方走远前,李景然忍不住将其叫停,“我瞧郎君深谙律法,又相当熟悉此处环境,敢问郎君可是已有任职,常居此处?”王三弟不明所以,但实诚答复:“我尚居宫内,也未谋职。不过是最近快要秋闱,多出来走动走动,体察民情而已。”
“体察民情?”李景然呆呆地重复。“历年考题不都是民俗实事吗?”王三弟理所当然道,“只赖国子学那些纸上谈兵的玩意儿有什么用?写两句漂亮话罢了,根本落实不了。我要回答得切实可行,就得设身处地啊。”最后,他还是和自来熟的六皇子交换了名字。
但被王三弟一举惊为天人的并非只有六皇子。早得坊间舆情、来此暗中观察的大理寺卿,也就是原被指派督办大皇子府毒酒的一案四臣之首大理寺少卿,对藩王弟的那句“律法是固国之法”感同身受。待事态平息、人群散去,他便向司法佐亮明身份,领人收监待细细问审。走到肇事者面前,大理寺卿沉声警告,眼神鄙夷:“有几两本事就做几两事,你也就欺负欺负激动误事的说书生吧。同衙门角力的技术活,悠着点儿试探,当心有胆开玩笑、没命吹牛皮。”
律法是固国之法,以平复为重任,必要时肯定会有所偏颇。可偏颇自然牵动民心,民心关乎国之根基,如此一来,律法效力又反作用于其本质。此间千古议题,他依然在漫漫求索。而远远望着那缺陷不梏却健步如飞的背影,寺卿倒是希望有朝一日那人会成为与自己同行的诤友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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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皇宫。
这个敌人无法是圣人、贵妃或者其他,那或许可以是她自己吗?就算太子身陷囹圄,群臣无计可施,她是否堪当那众矢之的?
武朵抬起头,愣愣走向光源的方向,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太子妃,夜路惊险!叫臣随你去……”执杖守卫还没说完,武朵提群越步的倩影早已消失在四通八达的宫墙转角。
太子妃目标明确,七拐八拐,轻车熟路找到三公主李昭宁的寝宫。天色已晚,大门紧闭,叫人应门则会过分声张。但武朵知道有一偏门常开,日夜留人值守,方便早出晚归的宫人们通行采备。此刻,它方便了自己的目的。
守门的老嬷嬷早与常来带小世子念书的武朵熟识,知道她与公主相处亲切,乐呵呵地放武朵进来。“太子妃稍等片刻。老奴不便擅离职守,待我找人领……”担心太子妃受惊而刚掌好灯的嬷嬷一回头,“诶?”哪还有人在。
武朵急不可耐。对于自己脑海一闪而过的灵感,她有点不敢确定,怕不够稳妥,怕能力不足,怕适得其反。此刻,她迫切需要有一面清晰、客观、无害的镜子。只是……兴奋劲儿随着薄汗渗出消解,武朵渐渐冷静下来,在昏暗庭院中凌乱张望:“这是走到哪里了?”突然迷路的茫然中,她下意识朝远处亮着依稀烛光的小院靠近。
呼……
太子妃有点后悔没等着手持火把的守卫一路同行了。
呼……
似有阴风拂过背颈,武朵汗毛直立,猛然调头后撤。“谁……唔!”眉眼刚好被飞扬而至的纸张糊上,武朵惊叫着挥开遮挡视线之物。四下并无他人。刚好近屋背光,武朵对光定睛一瞧,纸上并非她想象中的什么奇怪符咒,只有字迹规矩的辞藻抄录:“‘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百废待兴’……这是什么?”
“嗯……”党项王三弟拄着拐从她侧边的树后走出来,黑着脸迟疑道,“太子妃殿下?”夏日夜间闷热,他一如既往走到园中吹风醒脑。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时,王三弟好险也被吓了一跳,这才慌慌张张躲起来查看,手中抄页也四散扬去。
“噗嗤!”原来是她把人家吓到,武朵闻言红了脸颊不好意思,随即又忍俊不禁。王弟脸色更黑了。他问明太子妃来意,将人引向正确的方向:“这会儿公主该是睡下了,太子妃若非要叨扰公主起身,就送你到外屋门前。我就不便再近了。”
武朵谢过。两人并肩摸黑走着,党项王三弟带人绕回被她误走远去的一大圈子。气氛过于尴尬,武朵主动找话题道:“王弟似乎夜视很好?”王弟不以为意地点头:“还成。”
怪不得如此游刃有余。武朵默默作想,又道:“在我来前,你似乎已在园中,可是在看这些?”她指向被党项王弟随意攥在手里的抄录。“敢问王弟,所抄何著?”
“……”党项王三弟解释那只是他难以熟练掌握的、博大精深的中原词汇。太子妃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大悟。原来王三弟是在背单词啊。想必这些文字组合在刚学会汉字的党项王弟看来无异于天书,怪不得他大半夜的还在钻研。
“太子妃这么晚来找公主又是为何?”王弟试图将话题从自己的难堪处转移开来,“何事如此着急,不能等明日再议?”这又是出自他那对三公主操劳过度的习惯性关心。在武朵斟酌如何回应时,他自己想通:“莫非是太子殿下那边有情况?”王弟顿时理解了太子妃的语塞,立刻为自己的鲁莽表示歉意。
“嗯,其实……”来都来了,武朵倒正想试探下王三弟的态度,“王弟,尔亦知太子暂且难以继任,恐天下大局,未必能顺利交由太子接手。”见党项王弟沉默颔首,武朵又道:“既然敌对势力群虎眈眈,何不若我方自寻出路……”还未等武朵想到如何隐晦地言及要处,党项王三弟已经称赞开口:“太子妃会这么想,我觉得甚好啊。你来此便是与公主探讨此事吗?”武朵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呆呆点头。
“那便请吧。”面对武朵不掩探究的热切目光,党项王三弟有些苦涩地垂眸微笑,“虽然我身处局外,并没有资格多嘴,但我也希望能为东宫分担些许压力,以还公主照拂之恩,因此我也时常思索此事。心中隐隐觉得当下比起寄希望于鞭长莫及的太子,实在不如在触手可及之内另寻高就哇。燃眉之急总得优先解决不是?”
“倘若……”武朵试探深问,“倘若所寻临危受命者能力不及呢?”党项王三弟又令她十分意外地很快回应,毫不迟疑地作答:“那又如何?”王弟认为寻找替代方案是她作为太子妃在此刻应当撑起的责任。“至于能力,”王弟说,“殿下妄自菲薄就算了,又凭什么像怀疑自己那样怀疑当今天下之广大能人呢?你可有考虑过除太子以外任何为此拼尽全力、挣扎祈祷的人们?你们甚至都完全没有考虑过我……即便是我,我也能做些什么才是。”这最后一句,该是他生三公主的气。党项王三弟撇开视线,攥紧拳头。所以他才拼了命地想要参考秋闱。
武朵迷茫的双眸渐渐明亮起来。已到公主殿前,太子妃郑重谢过藩王弟,正要别过入内,她又被身后王三弟轻声叫住。
藩王弟纠结半天,有些拉不下面子地扭扭捏捏道:“托公主的福,殿下也曾为我先生。虽然如今我已不在殿下门下,可仍有一事希望得到先生指点。”在武朵耐心又疑惑的眼神中,王弟下定决心,向武朵询问可有快速掌握典故成语的方式:“我深知修习不够、准备不足,可实在等不及想要投身做些能……能帮助到大家的事。”王弟越说越没底气,又避开视线,垂下脑袋。但武朵立刻领会了对方急切想要向公主证明自己、获得提供依靠的资格的心情。同样的心情,她怎会嘲笑。
太子妃告诉背单词不顺利的王三弟,想要熟悉新语言,沉浸在其语境中尤为重要。王弟追问说他时常涉足市井生活,沉浸其中,可收效甚微。武朵笑了:“柴米油盐确实是自然语境不假,可是王弟,考场题干可能用柴米油盐来作答?”藩王弟闻言醍醐灌顶。
武朵阖门掩去身影前,提示他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学习搭子,最好是涵养相近、话题合乎科考议题的同侪同窗。除了公主及其膝下总角孩童,党项王弟在长安举目无亲,孑然一身。傍晚坊间门前那个呆愣又对自己充满好奇的脸庞从藩王弟的眼前一闪而过。
劳累一天又被吵醒的三公主满脸怒气。若非来者是近来愈发受她青睐的武朵,三公主好歹要作福作威一番。难得看到武朵两眼放光的兴奋模样,李昭宁咽下了最后一点臭脾气,耐心听对方说完那个不可谓不惊天动地的离谱计划。
“公主觉得如何?可行否?”在武朵紧张又期待的连连追问下,李昭宁终于回过神来。她先是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所见所闻皆非幻影:“依斐,你可想好了?母仪天下还是问鼎中原,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两回事。”而武朵经受藩王弟的点化,早已不再踟蹰,于是她抿着唇重重点了下头,两眼紧盯着三公主的反应。虽然信心早在脑中做出预料,但李昭宁的邪魅一笑还是惊讶到了武朵。
“既然你问了,那么我的意见是……”明明没做活动,也还不算熬大夜,三公主却莫名听到自己胸膛中渐渐升起隐秘的鼓点,“依斐,欢迎你正式加入这场惨无人道的血战!”
当东宫守卫找来、接应太子妃回宫安歇时,武朵走出屋檐,仰头望向寂寥又无垠的沉默夜幕。她眸光晶莹而又坚定,双颊因内里雀跃激动而泛着红润光泽。迷蒙、主观、利弊难抵也罢,她已坚定决心,了却疑问。
【无论白日天晴与否,入夜月亮照常升起。她的太阳,远远就会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