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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五十五章 青玉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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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兄……殿,殿下!”
“崇武!”
船梯刚降,魏枫就锁定到“朝思暮想”的身影,眼前一亮,敞开怀抱,大步迎上。然而太子的目标与他身形错开半步,严丝合缝地落在其后坐于木杆支架上的高崇武身上。
看到左副终于清醒,李绍云也是激动不已,心无旁骛地冲过去,与高崇武一切尽在不言中了片刻,伸手揽过左副的脖颈,与之额头轻轻相抵。被冷落在一边的魏枫理解又无奈地自我安慰着。
“嗯?”终于察觉到千里迢迢寻来的魏小郎君,李绍云半分错愕、半分尴尬地松开左副,起身转而拍了拍魏枫的肩膀,“你不是到这有些时日了吗,怎么还风尘仆仆的?”出师告捷的太子感慨此半年来小表弟的抽条,坦言其愈发有成熟郎君的风韵和气质了。魏枫瞬间被哄好,高崇武则在其背后挑眉不语。很显然,太子此话的鼓励意味多于客观评价。
“表兄,你可叫人好找。我这次带来两则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先听哪个?”只要骈行平安无事就好,魏枫放松下来,抓紧时间表明自己的来意。李绍云闻言第一反应是问坏消息急迫与否。魏枫正思索如何回应,被高崇武抢先作答:“都过去这些天了,还有什么可急迫的?”既然如此,太子选择先听好消息。魏枫也反应过来,觉得左副调侃不无道理,于是他从善如流地宣告了武朵被圣人册封为太子妃的消息。对于当事人未能如愿见到的太子反应,魏小郎君近水楼台,看了个一清二楚。
李绍云先是一愣,然后惊喜,但很快又茫然思索起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想了些什么歪门邪道,总之想必是莫名其妙得出了个奇葩的结论。于是太子立刻严肃起来,向魏枫追问:“谁是太子?”
“……”周遭人群因为都很无语而瞬间安静下来。此时此刻,本来有心看戏的魏枫也没了兴致,嘴角抽搐地满脸无奈。尽管年轻近臣尤其感到脸上无光,但早已通过命运考验的高崇武则在转瞬的错愕之后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所托非人的现实,凭借生死看淡的无所顾忌,当场仰天大笑起来。
从众人反应中洞悉真相的太子有些无奈,可又无从辩解,于是委屈地红了耳朵。说起来,这怎么能怪他呢?从李绍云的视角看来,武朵前脚拒绝了自己的赤诚邀约,后脚就答应他老子做儿媳妇,前后思想的变化多少有点令他匪夷所思。于是在惊喜和怀疑之间,太子选择了落点奇怪的警惕。
李绍云摆摆手,接着询问坏消息,试图岔开话题。魏枫回过神来,小声告知圣人身体有碍、武朵劝其速归的消息。太子当即紧张起来,怒斥魏枫,此等要紧的消息自当一打照面就招呼在他脸上,怎么才说出来。魏枫带着上一轮形成的偏见,一脸不服气地转向左副。高崇武的表情提醒了太子。李绍云无奈吃瘪,看来这口锅还得他自己背。
在大侄子和千牛备身率人前去支援太子期间,高崇武已经陆续安排了回京事宜。如今车马人力全都准备妥当,就等李绍云回来决定何时动身。“半岛的事情解决如何?”高崇武冷静地关切。李绍云沉思地点点头,鸿胪寺丞在一旁愉快地代为解释:“托太子多管闲事的福,百济破釜沉舟的这一回谋划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太子轻轻挑了下眉,算作对手下人挨个放肆无度的回馈评判。
高懿懿趴在千牛备身的背上,随着众人下船。左副偏头从人群间隙中看向她,有些诧异地担忧望来。小女武将扬起惨淡的笑脸,以示安抚。大侄子捂着一只眼睛跟在他们身后。本来千牛备身和高懿懿之间还有些隔阂,计划是事儿多大侄子背她下船。可人算不过天算,大侄子没费多少力气就完成支援任务,一身虎劲儿没处施展,非要跟那偷食的海鸟一较高下,结果一着不慎,险些误伤自己、造成非战斗减员。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闯回来的高懿懿看到龇牙咧嘴处理眼尾伤口的大侄子,毫无疑问地怀疑他的臂膀是否足够可靠。在一旁被迫收整三人份行囊的千牛备身无奈叹气:“罢了,还是我来吧。”他从包里甩出花纹精致的方巾给眯着眼睛、到处找遮挡的大侄子,叫对方把自己照看好得了。
寺丞跟在前来迎送的刺史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早寺卿遣我来东海时,所谓安稳祥和,我亲眼见过而不敢苟同。可现在百济国力严重受挫,一时半会儿折腾不出风浪来;新罗和高句丽也都见识了我朝实力,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如今的东海,应当会享有表里如一的片刻安宁了。”刺史欣慰地与之畅谈有待推行的各种举措。
李绍云向魏枫问得宫中细节,深知武朵、元伯等人此刻所处水深火热,于是交代高崇武即刻启程。刚好率队成员大都不是从半岛赶回的疲惫将士,可以一路急行回京。只是他这边话音未落,众人被营门口的纷扰挡住了去路。
“妾乃太子妃武氏之妹,前来捎送太子妃口信,求见太子。人在不在的,我自等得,军使还是尽快查看通传的好。”
喧闹的源头是一对打扮朴素的青年男女。只是其中那娘子气势非常,态度坚决,与营门守卫起了冲突。李绍云和魏枫都人高马大,从人群中远远一瞧,异口同声脱口而出一个“武”字,在看清那人刚好转过来的面庞后才堪堪收住。
太像了,简直就是年轻版的武朵。太年轻了,所以她定然不是武朵。
太子拨离人群走上前,那娘子身边的郎君也注意到这边异动,转瞬看出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气质,惊讶后赶紧扯了扯女子的衣袖。“小武朵”眼神灵动转来,对上李绍云后,生生定住。
眉宇英气,目光柔和,腰杆笔直,孔武有力。哨岗自觉行礼退后。好半天,等太子和魏枫前后走近,她才慌忙松开视线,无奈又理解地朝身边郎君喃喃一句:“我姐……怪不得……”一路上的满腹不解幽怨,顿时释然。面对那张熟悉又带有陌生感的面孔,太子轻而易举地面带微笑,举止大度。他耳尖一动,对方说得不清不楚,只是太子耳力过人,不动声色而已。
“想必是太子殿下。”来者二人向李绍云恭敬一拜,还不等那娘子介绍,鸿胪寺丞就从人群中挤出来,惊喜雀跃地接待了武朵三妹一家。
怪不得……是姐妹……
既然误会解除、见得目标,武三娘子意图言归正传。周围人多眼杂,李绍云招待二人入营详谈。高懿懿好奇地掰着千牛备身的脑袋,迫使其加入这场好奇的打量。武三娘子开门见山地表明代武朵传达消息、提醒太子的来意。听着看着对方行事作风和武朵一脉相承的迫切感,李绍云嘴角不由得愈发上扬,在魏枫热情回应对方已按太子妃要求完成转达的间隙里,他亲自斟凉汤为二人解渴。
武家三妹的丈夫是像元伯那样显而易见的书生,和颜悦色、秉公守礼地接过太子美意。只可惜其中馈主妇袭承娘家姐妹的气质,手往腰上一叉,朱唇轻启,就是一顿输出:“殿下!少詹事!你们可知道这已经是上辈子的陈旧讯息了?如今圣上已归尘土,宫中无主动荡已有数日,四野举目皆为窃贼虎狼。殿下倒是知道着急启程,可如何返程,已难如登天!”
四座惊愕,一时无人回应,只有同样早知情况的连翘还泰然自若地自斟自酌。武三娘子匀了口气,见无人反应,便继续道:“家姐恐托付非人、耽误殿下觉察路况,这才千方百计找我前来接应。殿下,此行必是艰险不断,不可冒然。我与外子常在东边营生,有些人脉,可护送殿下一程。”说着,她犀利眉眼扫了丈夫一下。那稳当书生终于放下杯盏,顺着妻子的话解释:“秋闱将近,各地赶考人流量大。殿下稍作伪装,兴许可平安度过临近几州,少些麻烦,节省时间。只是……再往后,我与武氏就实在没有法子了,还望殿下善自珍重。国本动摇,那可能就是国之不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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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外……”左侯卫大将军顿了顿,更正道,“如今你是在御史台,该唤你中丞才是。我记差了。”御史中丞抬起头来,抹抹额汗,向岳父一笑:“如今儿是在同岳父一起操办仪式,岳父唤我‘殿中监’都成。”前骠骑将军被这不着四六的玩笑成功翻出一记白眼。
将军又问御史中丞,东宫可有动作,他怎么不去忙着。御史中丞边写边回应将军的疑问:“东宫有元詹事和太子妃操持,太子近臣亦是忠义能人,已经有所安排。何况太子安危已明,想必已经通过各方渠道了解了情况,东宫定会与之取得联系,化解危机。儿不善于此,与其添乱,莫不如接手些容易被忽视的旁事。”
午后,正是大将军困乏的时辰。将军在窗下矮榻上阖目打坐,闻言不置可否,过了好久才幽幽开口:“……是吗?这般冷静自若,可不像你。”
御史中丞闻言手中一顿,短暂的沉默后,他又继续提笔抄录草稿,不紧不慢地回应,只是手指渐起施力的狰狞:“岳父说的没错,我向来不善克制情绪。若是以往,想必骈行还没反应,我先炸了。只是……这一路来,我也对自己产生了好些疑问。有些事,再不能那么轻易就做出了。”
“先圣年间,各路党派斗得你死我活。莫说我,我好歹有幸托福于岳父家,有所凭依,那么多人沉浮迷惘,不得善终。”御史中丞不知不觉又停了笔,捏紧了拳头,“我选择骈行,正是因为他一直以身作则地推崇着尊才惜人的原则。骈行入主东宫,是我真心期盼。其顺利登基,亦为我如愿不假。可如今我深知这条路定然会伤害其他像上官刺史那样的有才之人。为我所谓的公正理想,依旧要践踏着别人的尸骨才有可能付诸于现实。到底是……真实得残酷。”
“所以,比起参与进东宫诸位的血战,我更想趁尚有余地的这段时间,能劝几个劝服几个。”背对将军,御史中丞亮着晶莹闪烁的双眼,凝望迎向明媚的窗外,“即便希望渺茫,我也想尽可能少些无谓的牺牲。这也是骈行、元詹事曾说过的,希望群臣将才能发挥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骠骑将军依旧闭目养神,没有回应。直到御史中丞收回视线、专注工作,以为岳父已经沉沉睡去时,身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火爆如你,倒是用心作起这御史的职责了。”
慈不掌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仁不从政。可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掌兵者悲悯自责,守财者散尽家产,为官者人情难越,合作者意气用事,担政者优柔寡断,这才是史书常态吧。只可惜,往往是被痛彻惋惜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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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回京这条路……不好走啊。” 】
【“关键在于,这些新显势力如若各自单打独斗,就不成气候,可一旦互相勾结,可就着实难办了。” 】
月光被浓云半掩,宫阙楼宇,晦暗不明。武朵难以安寝,独自在宫门前徘徊踌躇,反复复盘和元伯等人的商讨。
【“三位兄弟里起码有两位的命运终结要由太子来背负……如何能信太子?” 】
【“眼下试图令摇摆者对太子有所改观未必有效,当务之急是要坐实太子回京登基是唯一可能。”】
【“侍郎的意思是,也许应该我们这边采取行动。”】
浓云被袭风牵扯,御府寝殿,流光溢彩。武朵一筹莫展地停下脚步,站在高大宫墙的阴影下无力叹气。她深刻意识到东宫目前的行动远远不够。
从皇室亲族的视角出发,他们必然寻求团结。那么想要避免其人阻挠骈行,就只有给他们创造出一个另外的敌人,转移矢的。如今大权紧握的圣人和出手狠辣的贵妃相继不在,隐秘势力所团结的敌意已然没有实体寄托,所以太子才会独自承受明枪暗箭的各种危险。
【“骈行为保东海局面,定然不会带走营区主力,那么必不可少要寻求当地官府的帮助。”】
【“京中出兵相迎,必会削减宫禁护卫,帮得了太子,可是也冒险了根基。”】
【“与其找出其不意的方法,倒不如找些适应灵活变通的人手。”】
袭风将月池拨清,檐柱门廊,光影斑驳。换哨带来更加明亮的火把,将石路中孑立无依的身影不断抻长。
这个敌人无法是圣人、贵妃或者其他,那或许……可以是她自己吗?就算太子身陷囹圄,群臣无计可施,她是否……是否堪当那众矢之的?
摇曳火光打乱熨帖在窈窕肌肤上的秀发裙摆,将它们铺张成空前盛世般繁华兴旺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