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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番外·桂家兄弟(贰·小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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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桂朔在州城和府官商讨民生,因而帐中这两个月挂帅的都是桂潇岚。帅帐除了比其他小帐宽敞一些,多了个议事勘谈的沙盘之外,椅榻陈设之类并无太大不同。
桂朔说,为将者,不可骄奢。因而要求麾下的儿子亲自将兵,与士卒一同住在营中。无有军令,不得回城,是以桂军纲纪严明,与其他边军相比,要精神太多。
即便桂潇岚负伤而归,他也没有将小妾留在营中超过一个时辰的特权。
小妾哭哭啼啼在帐子里和桂潇岚腻歪没多久,桂潇岚就开始赶人了。
“幺儿?”
桂潇岚打帘出来时伤处已经被章见喜包扎妥当,只穿着件新的素单衣,外罩一件宽松的藏青狐皮领子外袍,马尾上的冠也不见了,显然是小睡了须臾才刚起来。
他呼唤桂鸿山:“备马车,把她送回去。”
桂潇岚侧首,用下巴戳了戳跟在旁边的女孩儿。
侍妾,没有什么名分。在桂府,这个女孩儿地位卑贱,与通房丫鬟身份无差,不过大哥宠她,她小心翼翼在府中生活,恪守本分,日子倒还算过得去——与大嫂出身有云泥之别,她是桂潇岚去年意外捡来的青楼琴女。
桂潇岚把身上的狐皮领外袍脱下,要給女孩披上,女孩秀气的眉心拧在一起连连摇头:“不要,你还有伤,你穿!”
桂潇岚温柔地笑,没勉强。
于是桂鸿山领着女孩儿出营。扶她上马车后,女孩儿忽然小心地半撩开车帘,巴掌脸上还有些十五六岁女儿家独有的丰腴。她朝桂鸿山道:
“谢谢小叔。”
桂鸿山挪开目光不去看她,亦没有客气地回应。只是沉默。
青楼琴女。
桂鸿山心里多少有些不屑。跟大嫂怎么能比呢。
大嫂虽亡故了,但在桂鸿山心里依然是很高大的存在。大嫂是巾帼英雄!
而这个女孩儿,不过是一棵攀附上大哥的菟丝花。
他没再理她,挥手示意车夫赶车。
女孩儿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又从车窗里面探出身子,朝他呼喊:
“小叔……他伤得很重!”风沙吹落她的兜帽,露出她还很清秀的一张脸。
“我不便在营中久待,辛苦你多多照顾他!”
桂鸿山眯起眼睛,倒觉得这个女孩儿挺在意大哥的。是对于爱重之人的在意,而非只是一个婢妾对于主子的敬畏。
桂鸿山回到帐中找大哥复命。
大哥彼时正躺在竹榻上歇息,看样子伤得是很重,例行的清点与巡营都免了,让他一个孩子代劳。
“幺儿,要不是老二去守隘口还没回来,这事儿我让老二做,哪会麻烦你。”
大哥勉强翻了身,看着他,目光里亮盈盈的:
“她……走啦?”
桂鸿山点头:“嗯。”
其实桂鸿山至今不太明白为什么大哥能在大嫂亡故之后又搞了个妾回家。父亲起初并不很同意。
“大哥,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桂鸿山心里总为大嫂鸣不平,也不管大哥爱不爱听,忍不住就冲口而出:
“你喜欢大嫂多些,还是她多些?”
桂潇岚脑袋枕着小臂,仰望着羊皮帐顶很久,倏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给了你大嫂半条命。剩下半条命,留给她。”
桂潇岚朝他风流不羁地笑了笑:
“一人一半。你说,是不是很公平?”
桂鸿山不爽了,腾的一下霍然站起来:
“不、公、平!”
“大嫂若泉下有知,会恨你。”
桂鸿山还小,却被父亲惯出来一身驴脾气。他咬着牙一字一字道。
他对大哥的风流做派极其不满。
在他心里,大哥十四岁挂帅将兵,十五岁就被朝廷封了安定侯,也是受过皇帝亲赐御酒的人。城中多少姑娘想嫁他,随便他挑挑拣拣找个最漂亮的、家世最显赫的、最知书达理的不成问题。
大嫂并非其中佼佼者,且唯独大嫂不想嫁给他。大嫂起初说他是混账。但大嫂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还是嫁给他了。
大嫂所言不假,他就是风流坯子,是混账,是……!
“大嫂才走了多久,你就……”桂鸿山气得眼底发热。
“算了!不和你说了!”
桂鸿山恨大哥如此健忘,摔帘出去,营帐外的朔风呼啸扑面。这是桂鸿山心中有一些冷静了——他想起,大嫂临终时,对大哥说过的话。
营中桂字纛旗在风中猎猎翻飞,落在桂鸿山眼中,他脑中旧事翻涌,那些玄锦旗仿佛渐渐褪了色,变成灵幡的茫白。
大嫂当初说,说什么呢——
“潇郎,你是大帅……是少将军。”
“潇郎,你……你答应我。不可……不可为了一个女人,就借酒浇愁,一蹶不振。”
“不能没人照顾你……我走后,你纳一房妾吧。”
大嫂已是弥留之际,大哥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不出话,只一味拼命地摇头,他的手那么用力,骨节泛出青白,似乎希望这样就可以从阎王手中夺回大嫂的一线生机。
但是章先生说了……恶疫如猛兽,大嫂已病入膏肓,没用的。
府中已经布置了灵堂,白幡在风中凄凄惨惨地飘扬,母亲也已找了高僧在灵堂中梵唱经书。站在大嫂的屋子里,也依稀可以听到传来的诵经声,如泣如诉。
“幺儿,”大嫂念念地叫着屋外不被允许踏进来的桂鸿山,“幺儿,不准再看大嫂了。”
“只准记得……大嫂最漂亮的时候。好吗?”
桂家最小的小公子活了十年没受过任何委屈。长嫂如母,大嫂待他很好,他喜欢吃的、他喜欢的小玩意儿大嫂比母亲都还要清楚知道,每每从州城回来,大嫂总有小礼物带给他。这一刻,他忍不住,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哭了。
……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他第一次哭得那么伤心,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大哥桂潇岚落泪。
大哥的泪水不住地滴落在地砖上,啪嗒,啪嗒,那声音其实很微弱,却仿佛像什么东西重重地锤在桂鸿山心里。
桂鸿山从来没有见过大哥如此脆弱的模样。
至今,他犹然记得那一点又一点的潮湿的水痕,在青石板上,点点洇开。
郑松瑶嫁给桂潇岚时,也像那个小妾一样,如花似玉的女儿家,只十五岁年纪。
桂潇岚当时也不过十六岁。
小夫妻,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桂鸿山当时心想,这世间一定再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美满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