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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几分成熟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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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真金杀出重围,狄仁杰跌落洞底,统共也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狄仁杰或是因伤势沉重,连挣扎都没有挣扎地落入深渊,不曾伸手,不曾抓紧,尉迟掷出的链球自然就没有能够缠绕住任何东西。
尉迟真金大叫一声,回手甩倒一个想自身后偷袭的敌人,顺势一脚踩灭火把,朝那坑中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他见准了狄仁杰落下的位置,知道自己落地时绝不会顺势踩死看起来好像也没剩下几口气的大理寺少卿,但这个坑深一丈有余,狄仁杰那样子掉下去非死即伤……他记得那一瞬间交错的目光,狄仁杰惊讶与惊喜的一瞥……但是他却没能救到狄仁杰。
落地时尉迟真金已看见马颈上系着的夜光石。骏马死去不久,身躯尚未僵硬,尉迟拽下那点光亮,侧身时便发现一个人躺在马腹上。他俯下身去,看到狄仁杰无声无息地躺在马腹上,如果真的没有摔死,也算是走了大运中的大运。尉迟真金顾不得太多,因此地确实不深,只担心洞口会有人会下来确认他们生死,而狄仁杰现在这样子明显不是能安下心来好勇斗狠的好时机。他伸手抱起没有半点动静的大理寺少卿,朝黑暗中迅速地奔去。
不要死。他不知为何会想起这样一句话。这样类似的心情从前确实存在过,出现过,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出来……焦虑,或者惧怕?或者什么别的心情,只是他还不懂?
他怀中的人周身还是热的,心跳微弱,却听不见呼吸声,一个人不喘气的话是活不了多久的,但是他必须先找到安全的地方——尉迟真金顺着那条地下河流一路向前,弯身通过狭小的岩洞,又行了约莫百来丈路,见岩壁有一处可以藏人的凹陷,便将狄仁杰塞进去,自己随后爬了进去,岩壁有点潮湿,但是这时候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如果狄仁杰还没死,那他就不能让他死在自己面前。
尉迟真金用夜光石照一照自己的得力属下,看见狄仁杰面色惨白,嘴角挂着血迹,心跳尚有却没有气息,便连忙解开他的衣衫,摸到一根肋骨已经折断,应是阻碍他呼吸的元凶。如今既然狄仁杰昏了过去,让他自己深呼吸显然不大可能,那么也只有……
尉迟真金麻利地将狄仁杰的双臂压在背后,用双膝压制住狄仁杰的腿脚,自己一手按着断骨之处,另一手捏住狄仁杰的鼻子,俯身吸出狄仁杰口中污血吐在一边,又将一口长气快速地吹了进去。狄仁杰的手臂在身下无力地挣扎了起来,双腿却没有一丝动静,尉迟觉得不大对劲,想起方才自己没有确认狄仁杰是不是摔坏了哪儿,就抱着他一路奔跑,不知道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可弥补的损失——他摸到断骨复位,就放开了狄仁杰,听见大理寺少卿发出粗浊的喘息。呼吸虽然恢复了,但是可能要过些时候才能恢复清醒,尉迟冷静地解开狄仁杰的全身衣物,逐寸检查他的伤势。他吐了血,应是身有内伤,断了一根肋骨,这些都不是太麻烦……脊骨也没有折断,但是为什么方才双腿没有动静?
尉迟将狄仁杰翻转过来,用夜光石照去,发现大理寺少卿背脊上大片的青紫,只是这样的话,应该会慢慢恢复……但是在狄仁杰伤势稳定醒来之前,最好不要再冒险搬动他。可惜不能回去让那匹马派上最后一点用场……还有最后一点干粮,自己再支撑两三日也应是无虞,如果有人追来……那就不要让他回去了。
尉迟看看狄仁杰身上跌落时的擦伤,快速地撕开中衣为他简单地包扎起来,随即……看到了一些有点哭笑不得的事情。
也罢,本来衣服就都得洗,这边好歹还有条暗河,他也不怕水冷,至于天寒……不能再要求更多了,一盏茶功夫,应该不至于冻死。
这世界上应该不会有人看见大理寺卿只穿着中衣蹲在河边飞快地洗衣服的情景。
尉迟真金洗净了两人染血的衣物,将它们拧干了搭在石头上,因为周遭也很潮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干到伤者穿了也不会染上风寒的地步。他回身时看见狄仁杰在发抖,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寒冷或是两者皆是,但是为了不让得力的属下冻死,他还是在狄仁杰身后坐了下来,将狼狈不堪的大理寺少卿轻轻地抱在了怀里,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夜光石塞在自己身后,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狄仁杰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噩梦。
黑白无常两个架着他一路晃晃悠悠地走,他转过头来说:喂,你们干什么呢?
拘魂啊。死了还不知道吗?
狄仁杰想了想说:又是怪梦,我可不信你们这套,你看我说一二三变,你们就会变成两个纸片片。
“你看,我说过了,那些无神论者都又臭又硬,死了也会当做是做梦。”白无常对黑无常说:“等到了阎王跟前还不知道得怎么大吵大闹呢,我们且看老头子怎么说服这个。”
“狄仁杰,你阳寿未尽,滚回去吧。”阎王说:“让你抓旁边断了脖子的,你抓这个干什么?拘错魂的扣一个月工钱!”
“看吧,我就知道是做梦。”狄仁杰胜利地说,被一脚踢出了阎王殿。
他呻吟着清醒过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什么时辰,甚至有点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突然惊醒。醒过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痛,心口火烧火燎,一呼一吸都似钢刀在其中翻搅。狄仁杰在黑暗中试着动了动,有人压着他的手臂,他这才发现有只手掌贴在自己的心口,而自己好像……没穿衣服。
这是怎么回事?大理寺少卿一时呆了,但疼痛的只是上半身,明显不可能是什么不该发生的……风流韵事。他又动了动,听见身后有个声音不耐烦地说:“动弹什么,醒了?醒了就告诉本座,你的腿脚还有没有知觉。”
狄仁杰只觉得晴天霹雳:“你是说……我把腰跌断了?”伸手去努力地摸摸自己的腿,手指下的肌肤凉冰冰的,软得像块死肉,当然没什么感觉,这倒是最吓人的感觉了……
“你还记得自己跌下来,脑袋没摔坏,就不算什么大事。不过如果你现在还动不了,我们不免要多在洞里呆些时候。”他身后的人说,“放心,你只断了一根肋骨,别的骨头都没事,也不会让你下半辈子都躺在榻上干瞪眼的。”
狄仁杰听了这诊断倒是稍微放下了心,但是为什么身后的人的声音有点奇怪的,以前不曾听出过的情绪呢?狄仁杰舔舔自己的嘴唇,并不干燥,他大概没有昏迷很久。……为什么嘴里会有一点松香的气味?他又轻轻舔了舔嘴角,那丝气味缠绕在他的舌尖,带着一点血腥味,大概……有什么人也曾尝到了他的血的气味吧。
他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因为自己都这样了再考虑案子未免有点太过把工作放在一切首位。这时候狄仁杰才发现自己赤身露体地躺在上司怀里,两人之间顶多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就算以前和沙陀一起在浴堂里泡澡还带头打起水仗,最后引得同僚们几乎把浴堂掀了……但是大理寺卿从来不会在众人面前这么有失风度地玩闹,这么亲密的接触就更不可能有了。他这时候如果回头……如果能够回头,能够看见,会看到什么呢?
如今世界一片漆黑,他的手臂压在尉迟的手臂下面,这才知觉尉迟正抱着自己,也不能算是方才臆想中的友好的蜻蜓点水似的拥抱,这怀抱只是……取暖而已。
狄仁杰想得通了,也就不太在意细节,只是轻声地笑着说:“大人又救我一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接下来半句因是调笑了,也就没敢说出来,“冒险进来却得藏在这样的地方,也真是委屈大人了。”
“少说话。”尉迟说,“待你的伤势稳定,至少能动弹了,我们就起身离开这里,现在你既然动弹不得,我也没把握把你完整地带回去。”他的一只手移上来,按在狄仁杰的眼帘上,“所以你现在得先休息,其余的事情不必担心。”
狄仁杰在那只手掌下面眨巴了两下眼睛,只好又闭起来,觉得胸口的痛楚在那只温暖的手掌下面变得不再难以忍受。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他轻声地问:“尉迟,你曾经害怕过什么吗?”
似乎发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他伸手抓住了尉迟的手,而尉迟没有抖开他,只是陷入了沉默。在这样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是会回答,还是找个话题避开此事?狄仁杰等待着,听见尉迟真金在沉默之后,低声地说:“这一次是本座的过失,你若要怪本座……也是应当。”
狄仁杰微微一惊。
为什么这么说呢?他想要发问,但是他又如何不知道尉迟为什么这样说呢?尉迟认为自己是做出一切决策的人,胜利时他获得相应的奖赏,而若有任何错失,他都将负起全部的责任。但是难道不是狄仁杰自己寻来此地,自己执意要赌出结果么?尉迟连属下的过失也要一并承担的话,这些年又承担了些什么呢?他手指之下的手指是温热而干燥的,狄仁杰知道自己始终在尝试着,尝试着挑起尉迟的好胜心,尝试着引起他的注意——想要与他并肩同行,哪怕在那之前有一些小小的插曲。
“大人不怪下官,下官已经感激不尽。”狄仁杰笑起来的时候觉得喉中又有了点血的气味,胸口的刺痛让他忍不住一边笑一边哎哟,腰身之下毫无知觉,尉迟说会好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在安慰他……“想来都是下官多事,害大人为救下官身陷险境,哪敢说大人的不是。”
“少说话。”尉迟说,转而起身放开了他,狄仁杰觉得自己被放在了冰凉的岩床上,后背这才觉得硌得发痛,他听见尉迟在一边忙乎些什么,因为太黑了也看不到。尉迟真金拿了纱帽垫上两层衣服,做成会滴滴答答漏水的简易碗,他盛了水,又将那个饼子揉碎了丢进去,在水面上重重地吹了两口气,狄仁杰如果看到水面上顿时冒起了热气,一定会担心方才自己……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会不会被烤熟。
少顷尉迟回来时,简要地说:“这么大精神的话,先吃点东西。”一手把他抱着靠在自己怀中。狄仁杰动弹不得,手臂又被尉迟压着,也不知是要被喂虫子还是野草,但凑到嘴边的却是纱帽的边缘,“快喝,否则漏完了。”
狄仁杰觉得违背上司这样挟持着自己的时候发出的命令下场会很惨,就乖乖地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浆糊咽下肚去。虽然难吃得要流眼泪,不过……那种温暖的感觉,他也大概许久都不会忘记。
“你方才问过我怕什么。”尉迟突然说,声音是无情无感的,似乎只是一句平板的早就做出来的针对这种问题的答案,“我确实不是不会惧怕的,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怕死。”
“可……你又不会死,或者你会?说起来甲历上还说你比我都小呢,真的是才做出来的?”狄仁杰笑了笑,随即哎唷一声捂着胸口。尉迟又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我在这世上停留的时间是你的四五倍,但直至永徽年间,制造我的人将我献给二圣,我才有了姓名与身分。”他顿了顿,“我不会死,狄仁杰,因为我只是一架机械,你见过我更换部件,那么你认为我将自己拆开的时候,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把我拆成百份,放在不同的地方,或许我是没有办法将自己复原,但是如果将我重新组装好,我却与被拆开之前无异。那么我是何时死了,又是何时活着的?”
狄仁杰想想,还没能给出什么答案,尉迟又说:“或者这么说吧,我偶尔需要更换部件,这样过了几百年,说不定我的每一个部件都更换过了。这样我还活着吗?将我换下的部件再拼出一个我来,这两个我之间哪个才是原来的我?狄仁杰,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聪明,但是你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吗?”
狄仁杰沉默了片刻,轻声回答:“我不知道……但是至今只有一个你,定然是因为你无可取代。”
他被那些问题搅得头脑发晕,尉迟将他抱回了怀中,狄仁杰耳中听见身后的心跳,这是假的吗?他迷迷糊糊地想,这个人,这种心情,可能是假的吗?救命之恩早有了不知多少次,自己也终于可与与他并肩同行,为什么还想要更多?人为什么总是那么贪婪?他微声地问:“既然不会死,又为什么要怕死呢?”
尉迟低下头看着他,没有回答,在那无光的黑暗之中,他只是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狄仁杰,你看起来倒是什么也不怕,那这世界上有什么能让你害怕呢?”
狄仁杰只是发出了细细的鼾声。他兴许是太累了,或是伤势疼痛,问出了问题却没等到答案,那么尉迟的问题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大理寺卿对着黑暗笑了笑:“就是因为不会死,才会怕死。”
装睡的狄仁杰微微怔住。
他想起上次尉迟真金谈起周迁的事情,那么,自己这次受伤,也让他想起过去死在怀里的属下了吗?他知道大理寺卿会为了无法保护的属下伤心愤怒,那么提出这样的问题,又是渴望得到什么答案呢?
他突然勉强地靠着双手撑起了身子,扭了上半身,姿态扭曲地在黑暗中凑过嘴唇去吻了尉迟一下。
下一个刹那他的颈子微微一痛。
“要睡觉就好好睡。”尉迟真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