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歌》飞鸟樱桃

5、伍 逆境无常区

　　狄仁杰听见身后的尉迟真金笑了起来，要不是情况紧迫，他自己肯定也要跟着一起大笑不止了，尉迟放开了他：“那么你这又是要往哪里逃呢？”

　　“大概是强盗老家吧。”狄仁杰说，“大人你的马胆子还真大哎，这么点光亮也不怕黑。”

　　“已经吓得快死了。”尉迟板着脸说，不过狄仁杰明显看不到他板脸，也就说说算了。他一手持缰，另一手按在狄仁杰的肩上，“你就不该偷偷骑我的马过来。”

　　“尉迟大人……”狄仁杰哀怨地说，“如果不借用大人的好马，下官现在也就不用逃命了，不是没命就是被那个什么大王生擒活捉，到时候还不是丢大理寺的脸。”

　　尉迟真金笑了一声，“你会怕？”他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又不是不会去救你，现在这样比在林子里被捉去又好到哪里去了？”

　　狄仁杰笑着摇摇头：“现在大人在下官的身边，而不是看着下官被关在坏人的笼子里，岂不是好太多了。”奔驰中他尚有心情玩笑，虽然马颈子上挂着夜光石，前路顶多也只能看见三四尺，马儿至今没有撞破头实在已经走了大运。

　　尉迟突然开口道，“松开镫子。”

　　狄仁杰啊了一声，不过这时候用脚趾想也清楚是尉迟要带他弃马……九成九又是被架着一蹦好高，如果想得惨一点，有可能会被直接扔出去，希望不要撞到洞顶才好。他一边胡思乱想着松了脚镫，只觉尉迟一手揽上他的腰，身子陡然一轻，倒是符合了事情最大的可能。

　　当然还是撞到了头。狄仁杰还想叫痛，自觉地先捂住了自己的嘴，尉迟一手扣着石缝，两人看着那点小小的光渐渐远去，尉迟不悦地在他脖子上吹了口气，狄仁杰才讪讪笑着将亢龙锏系好，举高了手把自己挂在洞顶上，虽然有点累，不过他好歹也师承大理寺卿……虽然尉迟根本不会累，大概也不会体会他有多么辛苦。

　　在顶上挂了片刻，狄仁杰觉得手臂开始酸痛，身后的蹄声跟了上来，只有一点小小的火光，根本看不见是谁骑在马背上。尉迟真金问：“这就是那个追你的人？”

　　“下官也不知是不是那个大王……”狄仁杰小声地说，冒着被尉迟狠瞪的风险，还好这里面那么黑，被瞪也可以当做没看到，“不过这路这么黑，也不是平常什么人会骑着马来转圈的地方，下官觉得，大人可以试着砸死他。”

　　尉迟真金当然也没有浪费时间在这么黑的地方瞪人，这时候也不必多费口舌了，就趁着那点火光近了，放手展身，借着落下的力道，狠狠地踢出了一脚。

　　狄仁杰听见重物倒地骏马哀鸣的声音，但没有惨叫声，斜插在马颈后的火把掉落下来，在地上弹了几弹，随即熄灭，四周再次陷入一片漆黑，连半丝光也再看不见了。

　　狄仁杰挂在洞顶等，片刻尉迟真金打亮了火折子，燃起缴获的火把，抬头开口了：“狄少卿就这么一直挂在上面？”

　　狄仁杰厚着脸皮说：“怕跳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跌断腿。”

　　尉迟哼了一声，原地就干拔到了狄仁杰身后：“狄少卿可相信，本座能让你一整天都挂在上面不用下来？”伸手就在狄仁杰的腕子上敲了一下。

　　狄仁杰放了手落到地上，震得脚板生疼。他眨了眨眼，小声说：“大人……我知道后面追兵是假的有点没面子，可是大人也别怪下官，我们……毕竟迟早是要来到这里的。”

　　尉迟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捷地跳下地来，看看那匹被他踢断了腿骨的马，拔刀干净利索地给了个痛快。无人驱使的马不会自己跑入这条岔路，他们身后的追兵怕也是因故放弃了火把与马匹，而现在，倒是他们在明，敌人在暗。

　　“我们可以继续走。”狄仁杰说，“他会忍不住来找我们，那时候怕是要仰仗大人了。”他朝着尉迟笑笑，看见寺卿瞪他一眼，责备道：“你知道里面有多大，有些什么？如果走得太深，我们可是连干粮也没带，你是想饿死在里面吗？”

　　狄仁杰赔着笑：“那么我们先赶回去，大人的马下官会慢慢赔给你……”

　　尉迟忽地皱了皱眉，伸手让他噤声，他侧了头，似在倾听遥远的声响。两人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尉迟说：“他们就在里面，你尽量躲在我身后，不要弄出太大声响。”他的声音意外凝重，“不管遇到什么，不论发生什么事情，狄仁杰，你要记着拼命活下去。”

　　“为什么突然这样叮嘱下官？”狄仁杰心中隐约有不吉的预想，“大人听见了什么，这么可怕？”

　　尉迟真金笑了笑，在火光下，那双蓝色的眼睛格外明亮，“我们要两个人端一个强盗窝子。”

　　狄仁杰突地站住了脚步，“大人，大人真的也同意继续前行？我们可以回去，杀掉在回路上等我们的那个大王，然后等邝照他们过来，再一起进来剿匪，虽然可能会打草惊蛇匪徒就此逃走……”

　　“你怕了吗？”尉迟真金轻声问。

　　狄仁杰想了想，在心中权衡利弊，终于笑着回答：“大人在下官身边，纵然怕也可以忍着。”

　　“我们如果今日离开，他们就可以顺势换个地方，等人多了再抓，是定然抓不住的。”尉迟说，“而且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如果后退，也有人在出口埋伏，不如……”他笑了笑，“我们冲进去，搅他个天翻地覆，让他们不敢再装神弄鬼。”

　　“大人，”狄仁杰诚挚地说，“刀山火海，属下亦无惧相随……啊，那是说谎的，其实有点怕，但是下官忍住了。”

　　“油嘴滑舌。”尉迟斥他一声，却也笑了，就把火把塞给他，“你先拿着，这次别再像上次那样白白扔出去了，就这一根。”

　　狄仁杰觉得尉迟总是记着他以前干的事情来说事有点过分，他干笑了笑，讪讪地：“好吧。”

　　大理寺少卿拿着火把，像个随从一样跟着大理寺卿朝前走。按说本应拿火把的人走在前面照路，尉迟却始终走在他身前三尺，他每次想赶上前去都被挥手拦回去，“如果有机关暗器，你没办法应付。”寺卿就那么淡淡地说。

　　狄仁杰又想说笑，但是这里不是说笑的好地方，感觉想笑也笑不出来，也不知是何缘故。

　　他知道尉迟真金的选择是正确的，正确却危险。如果他执意反对，上司或也不会再坚持，事实上起初是他想要前进而尉迟会选择折返，为什么一向坚持己见的人如今不再坚持了呢？狄仁杰知道自己想要前进，不只是因为好奇，他自己下定的赌局，就意味着将恶人一网打尽。

　　如今是收网的好时机吗？不……到底是谁在自投罗网呢？

　　狄仁杰自嘲地笑了笑，加快脚步跟上尉迟，再走不远，尉迟忽地停了下来，狄仁杰拿火把朝前方照去，看见前方是一座光秃秃的岩墙，再无路可走了。

　　这不对劲。尉迟曾听见道路尽头的声音，周围也没有突然出现的岔路，他们的马也奔向了这里……狄仁杰手持火把朝前照去，墙上也没见着标记记号或者什么像是机括的东西，尚迟疑之间，只听见尉迟厉声：“后退！”

　　如果听到声音再后退，狄仁杰定然反应不过来，但是尉迟喊这一声只是顺带，还没喊出声的时候就已经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拉了回去，力量大得让狄仁杰觉得上司想要折断自己的脖子。狄仁杰看到火光照耀之下，他们方才所处的地方突然陷落了，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大坑。

　　尉迟将他拉到身后，示意他不要上前来，自己上前朝下看了看，有一点隐约的绿光闪着，是马颈上沙陀系上的夜光石。大理寺卿面无表情地回过了头：“确实是陷阱。”

　　狄仁杰想说早就知道，可这件事情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早就知道了不是么？坑底有水流的声响，这里有一条地下暗河，看来这个坑不一定深，却比他们想象得都更大得多……说不定还有逃走的退路，如果他们不来，就算守在入口，那些人大概也可以悄悄溜走。

　　尉迟忽地皱了皱眉头，朝上方看了一眼。“有人。”他轻声地说，“两边是石台。”

　　狄仁杰连忙朝着一边山壁看去，果然发现这里和最开始进来的时候不一样，四周的岩壁并没有连着洞顶，此地的洞顶已经不是跳起来就能够到的地方，而约莫一两丈高的地方凹了进去，也不知有多深。是石台，他甚至看到石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那是人的眼睛，他们在暗处看着他，他的光源就是他们的光，在他们的首领发号施令之前，那些人没有动作，没有声响，只有那一双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

　　“尉迟寺卿，久闻大名，不想此刻会大驾光临寒舍。”狄仁杰以前听见过的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冷沉沉阴森森的，“只是不知大理寺卿亲自来此，所为何事呢？”

　　“查案。”尉迟真金淡淡地回答，声音里面听不出喜怒，“查查谁在山岩上刻了那么多鬼脸，找到以后罚他换成笑脸。”

　　狄仁杰不禁笑了出来：“大人此言真是有趣，”他推一推尉迟，在他的手里写下一个字，而尉迟回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比出口型：小心。

　　“尉迟寺卿倒是有此等闲心，却不知身边充满杀机呢。”那个声音又说了，“寺卿身边的这位通天神探，一心想着要寺卿的性命，好取而代之，寺卿可知道？”

　　尉迟回头瞪了狄仁杰一眼，狄仁杰讪讪地笑了笑，听见尉迟朗声道：“没错，他是想知道有没有人胆敢与本座为敌，如果有人能除去本座，他知道本座秘密的事情就不会传扬出去了。”他一手扣住刀柄，狄仁杰看在眼里，也悄悄地解下了亢龙锏，这么沉重的兵器一直挂在身上其实有点累，但是不将御赐的兵器郑重地挂在身上明显有点不太好，而远远的人冷笑着说：“是吗？倒是想看看，你是否真的刀枪不入。”

　　尉迟真金再次回头瞪了狄仁杰一眼，嘴角却扬了起来，露出笑容：“是么？本座也不知道，要么你来试试看？”

　　回答他的是一阵弹弓石子雨。

　　尉迟真金立于狄仁杰身前，双刀出鞘，舞得密不透风，狄仁杰听见弹弓弦响就抱着头蹲了下去，等那一阵叮叮当当地响完了，才发现没有半点石子碎屑落到身上。他刚站起，就发现一个巨大的身影自后压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一抬手，火把被人一刀两断，掉在了地上，还好这次没有就这么灭掉。

　　因两侧的石台高过他们的视线，狄仁杰不曾发现暗处敌人的动作，此时那人突然现身，狄仁杰举锏试图迎敌，尉迟真金想抢步上前，一把刀擦着他的耳朵掷了过去，随即是弹出的银球，狄仁杰觉得右耳会不会就这么被友军误伤了，抬左手摸了摸，还好尚在，只是有点刺痛，大概被擦破了。他借着尉迟的攻势踏前一步，手中亢龙锏机簧转动，蜂鸣声中，他忽听见身后的尉迟惊呼了一声，随即杀声四起，伴着流血与痛叫，大理寺卿已被人群淹没，他一把刀，一个人，要杀多少次才能突出重围？

　　不过现在是关心上司的时候吗？

　　狄仁杰苦笑着转了头，认真地问停下了攻势的人：“你想当大王吗？年纪也不小了，在这边做些装神弄鬼的恶事，又何必呢？”

　　“想让他看着你死，还是你看着他先死？”那个人说话了，这次不再是起初那种毫无情感的声音了，这个人闻到了血腥味就露出了真面目，不管是他仆从的血还是他敌人的血，那声音狂热得让人……想笑。

　　狄仁杰握紧了亢龙锏，躲开了地上的火把，笑着说：“要动杀的话，当然是我们把你们一网打尽喽。”

　　他大概打不过这个人，但很容易激怒他，人盛怒之下动作必有破绽，这样对他手上的兵器就可以……

　　亢龙锏唯一的好处，打什么碎什么。

　　当然虽然有人说某人的骨头比亢龙锏还结实，他也不会去试的，那未免太过分了。

　　狄仁杰愤怒的对手的兵器上来就变成了碎片，但狄仁杰已用尽全力，还是觉得右手震得发麻，他知道那人力道尚未用老，自己功底不利久战，而尉迟又被众多小卒拖延……他喊叫了一声，也不知尉迟有没有听见，这时候没办法仰仗上司来救，他左支右绌，亢龙锏打不中人，却得躲闪意在取他要穴的掌法，这样拖延下去必败……那么该怎么办呢？

　　狄仁杰突然又想赌一把。

　　他卖个破绽，刻意露出一处空门，那人不是个过分谨慎的人，知道自己功夫不及对手，迟早会露破绽，所以在他露出死角的时候，一定会攻上前来。

　　在手掌接触衣料的同刻，亢龙锏突然反手抡回，狄仁杰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手的骨头，已经被狠狠地打飞在了那堵石墙上。他看着击飞他的人神情惊愕地跪倒，脖子扭曲成就差掉下来的角度，知道自己打断了对手的脖子，但此刻他也喘不过气，想要提起一口气来，却只觉得痛楚难当，张了张嘴，却只喷出了一口鲜血。

　　那石墙与坑洞之间只有极小的一线立足之地，狄仁杰站立不稳，摔倒在那道漆黑的裂口边上，他知道自己肯定得掉下去，却连挣扎，说话，呼吸的气力都失去了。

　　“狄仁杰！”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前，狄仁杰看见尉迟真金杀出重围，他手持利刃，衣衫染血，自杀场中突围而出，奔向他的人，像极了死亡本身。

　　世界随即失去了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