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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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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撞破山雾,百名新晋弟子列阵于问道殿前广场听训。
青玉地砖映着初升的朝阳,照在尚未化尽的残雪碎霜上,晃得人双目发胀。管事读完门规,按名册上顺序择点弟子进殿。
“魁首燕莺,入殿受礼!”
第一个就是她,燕莺顶着身后投来的众多视线,掀袍而出。
殿上长□□十二名,分列两席,中间高高坐着一个姿态随意,低着头看手中经卷的松青玄。
燕莺一进殿就盯着他看。
这人自从做了掌门,话越来越少,性子也越来越冷,只远远一观就能让人背后发寒。
长老们都是活了百余年的人精,见她目光直直,立马估摸出这位年轻的魁首早已心有所属,心下可惜之余,还得强挂着笑脸走过场。
这几年不是没有打过掌门主意的,只是被拒绝得多了,一般人再想拜师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像燕莺这般赤裸裸的,没准真是有十成的把握也说不定呢。
“小小年纪便可至筑基后期,真是后生可畏啊。”黄钟摸着两撇山羊胡,亲切地看着燕莺:“不论今日拜入哪处师门,总归都是我望鹤宗的弟子,在座各位于修道一事皆可为你答疑解惑。”
燕莺笑着应了,又奉承了几句有的没的,才听见管事喊行礼。她取走一盏拜师茶,果真如诸位长老所想,上前一步,直直地面向松青玄。
古语有云:“万妖骨,娲皇血,天地承不住其一膝落地”。能受得了燕莺一跪的人,不是有厚厚一摞的功德簿够撕,就是铜筋铁骨抗得了五雷轰顶,总之世上还没生出来呢。
不过这是前世之事了,今生她一介凡人之躯,千般万般都抵不过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真到了这迫不得已要向仇人下跪的局面,燕莺倒生出几分大义凛然。她想象着自己是民间话本里那种忍辱负重的侠客角色,面上不自觉带点悲壮。
“掌门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她高举茶盏,深深鞠下一躬,袍子一掀作势要跪。
“弟子燕莺愿随您同参天地正道,若违师命……”
但双膝尚未来得及弯,就被一股绵柔灵力轻轻抵住,明明很软,却无半点回旋的余地,燕莺被惊得词都忘了念。
长老们见她愣在原地,心里替这姑娘着急,还没等打上圆场就听见上座传来一道男声悠悠。
“入我门不必拘礼,把茶呈上来就是。”
堂下众人:“……”
谁在说话?
今日这一年一度的拜师礼惊现两大奇观,一是掌门松青玄时隔多年终于又收徒了,二是新徒弟连礼都没跪,只凭一盏茶就进了门。
那边燕莺还算镇定,也不扭捏,听见不必跪后当真直起身,只把一盏茶送出去,见松青玄喝了才笑嘻嘻开口,“师父,我听奚师兄说拜完师有礼拿,是不是真的呀?”
众长老听罢此句表情顿时变幻莫测,连带着看这位小师侄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这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他们已经许久没在弟子中看到过了,好生新鲜啊。
松青玄把茶盏放一边,无甚表情地瞥她一眼,叫人抬上来个武器匣,“给你的,拿去好好用。”
这匣子长两尺三,用鱼鳞纹的小叶紫檀打磨而成,边角还有珠玉翠石作嵌,一看就是上等佳品。
盒子都这样了,里面装的东西肯定更宝贵,也不知松青玄日后知晓她身份后,会不会心疼肉更疼。这么想着,燕莺心里笑得止不住,满怀期待地翻开盒子。
长老们还在猜测掌门送的什么礼,南吕打赌,说燕师侄这标准的美人胚子收到的一定是折扇披帛之类的文雅法器。
话音刚落,就见燕莺一脸麻木地抬头,表情十分怪异,直直望向正低头品茶的松青玄。
“师父,”燕莺咬牙切齿地从盒子里抽出两把近两尺的黑刀:“您这是何意?”
那刀通体乌青无杂饰,瞧着笨重又朴实,甚至有种放了十几年、刃都快要生锈了的错觉。刀下放着一套酸枝木鞘,鞘上挂着带着穗的松字玉令。
这玉令是内门弟子人手一只的,上头刻着自家师父名姓,入了门的弟子捏一缕自己的灵息塞进去 ,可以辨别身份。
松青玄瞥过来一眼:“不喜欢?”
堂下依旧静默一片,十二位长老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做这只出头鸟,只是暗自腹诽:是个人都不会喜欢这样一把看起来随时都能当废铁卖了的法器吧,掌门也太不近人情,丝毫不考虑一小姑娘拿得动吗。
这些议论尚未开口,所以燕莺全然不知。她只知这把刀看似沉重,拿起来后却在她手中轻如一片新雪,仿佛刀身里藏着什么大道灵通,无声无息地化去了所有沉坠。
她试着单手挽了个刀花,刃竟随腕流转,如蛇信般柔韧地划过一道弧光。这不合常理,刀型的兵刃通常刚硬有力,这套双刀此刻却在燕莺手里活了过来,像某种沉睡多年的生灵终于等到了唤醒它的气息。
“倒是契合。”松青玄的目光落在她握刀的手上,忽然开口,“此刀原名照雪……”
昭雪?
燕莺猛地抬头:“何意?”
松青玄似乎毫不在意被打断,答:“镜照万象,雪纳百源,你若听不惯改了便是。典礼还未结束,门外有商玉等着接你回山,退下吧。”
燕莺心下一松,还以为松青玄探出她真身,话里话外点她别有所图,真是好生吓人。
这把刀并非如它表面般质朴无华,而她也并非躯壳所示其人。如此看来,自己倒真与它有几分机缘。不必改了,现在这名就很契合她的心境。
燕莺利落收刀,把木鞘佩上自己后背,俯身一拜后转身潇洒离去。
大殿外弟子见她出来得这么快,纷纷伸长脖子试图看清这位魁首的腰间玉令上刻了哪家长老,有没有缘分与自己同出一门。
燕莺从没想过隐藏,因此那刻着松字的令牌就这么明晃晃地亮了出来,只听殿下一片倒抽凉气,紧跟着嗡嗡响起阵议论:
“掌门又开始收徒了?我等怎么赶上这好时候了,你快看看我今日着装如何,他能收了我吗?”
“呸,想都别想。燕同修是何人也?那可是咱们这届弟子里年纪最小、境界最高的修道天才,你这吊车尾还是再练练吧。”
“这话我可不爱听,掌门就不能是见她漂亮,想收了做个花瓶摆出来好看?她那点道行在我们这算拔尖,但要放玉息峰里可还不够看呢。”
程怀道参礼前刚炸了炉,这会收拾完姗姗来迟,正塞在队伍末尾看戏,闻此言论当即炸毛,“喂,前面那个死胖子!你再讲大点声,商师姐可就在门口杵着呢,说小话传流言要被发配寒潭受罚的。”
“你说谁死胖子呢?有种再说一遍!”
“死胖子,死胖子,死胖子,小爷我说一万遍你也是个死胖子!”
此时商玉正立在殿门边等人,忽闻队末一阵喧闹,只淡淡往下面扫去一眼,先前还心有不忿的弟子立刻噤声,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徒留程怀道袖子捋了一半,见没人接话才愤愤放下,觉得不解恨,又偷摸甩出去记眼刀才舒服。
见燕莺从里面出来,商玉扬起抹笑迎上去:“师妹可算出来了,玉息峰内已经替你收拾好房间了,可还有东西要回弟子居取?”
“没有了,”燕莺摇头,心思还在这套刀上:“我没有什么东西,带个人去就行。”
此话不假,她刚重生那日就仔仔细细检查过行囊包裹,原主除了一身弟子袍和几根竹木簪外,连个女孩子家常用的胭脂水粉都没有。叫人不由得怀疑,难道原主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修炼途的武痴不成?
商玉见她心不在焉,目光一转落在其背后突出的刀鞘上,了然道:“掌门师尊把照雪给你了啊。”
燕莺闻言抬头,敏锐地觉察出点不对:“这套刀有什么渊源吗?”
“那倒没有,”商玉摇摇头,拨开廊前帘子,示意她先过:“照雪比我和奚师弟的年纪都大,相传是师尊还未做掌门时亲手所铸,虽然使的是千年形成的北海玄冰铁,但也许是年轻时技艺不精,最后打出来的是这么个黑不黑青不青的东西。”
燕莺沉默着,跟在商玉身后绕过一片假山,又听她开口:“后来我们前后拜入师门,见到此刀时还纳闷呢,师尊于符阵两道慧烛幽微、精妙通玄,既不擅炼器也不会使刀,何故铸此物放那积灰。可他本人只说我们不懂,我和奚师弟从那时便断定,照雪此后必会牵扯出一段大机缘。”
大机缘?
燕莺扯了扯嘴角,一阵烧了她元魂的大机缘吗?谁爱缘谁缘吧,她倒恨不得从来没认识过他。
“今日拜师礼,内门弟子休课,奚师弟早就备好小宴在和鸣堂等我们了,燕师妹可有什么忌口?”
“这么热情?”燕莺颇为意外,客气道,“多谢师兄了,我没什么不吃的。这和鸣堂是什么地方?”
商玉拉着她避过几个托着书册、形色匆忙的宗门管事,步调平稳自然,还笑着挨个打了招呼:“和鸣堂是玉息峰会面、议事的主殿,我们都在偏堂的暖阁中用饭,掌门师尊一般是不参与的。”
燕莺跃过一片水洼,语调平平:“那他怎么吃饭?”
“这我倒没想过,”商玉沉思片刻,“师尊一向不与人多言,我们也不好多问。”
“还有许多类似的亭台楼阁,名字都是掌门师尊取的。例如他的居住地叫停云涧,是和鸣堂后的悬瀑竹廊边,一般禁止人入。我住漱月斋,奚师弟住青蘅阁,贺师弟……就是之前提到的那个小师弟,他住在抱节轩,日后你若有事,尽管来找我们。”
“至于你的新居,”商玉笑着,抬手摸了摸燕莺头顶碎发,“师尊让你自己定,想好了说一声就是,我找人刻牌匾。”
燕莺跟在商玉后面走上山道,路程无聊,她心里也闷闷的,于是扭头看起风景。
石阶上的雪化得斑驳,林地中每个孔洞都续着一汪浑水,映着此刻透亮的天光。
近几日气温回升,整座山的雪都在无声消融。千万条湿润的山径在阳光下泛着冷气,水汽从石缝间升起,又被山风扯碎,消散在澄澈的晴空里。
燕莺死在雪里,也重生在雪天,蛇又是冬眠动物,她对于冬季几乎是本能地有种不安感。
可此刻一路盘旋着上山,看雪一摊摊地化成水,她又觉得如此漫长的冬天,好像真的要过去了。
燕莺不自觉地抚上腰间乌青色的刀,鞘柄凸起的缠纹硌得她略微回神。这刀叫照雪,那她本人便要将这通天的冤情平反昭雪。
即便枉死又如何,天道垂青,让她借身还魂,她便必不会负了这番苦心。
前世的仇、被冤的债、妖族死去的万千无辜命,她要一点、一点地,全部讨回来。
“师姐,我想好了。”
商玉正在前面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亮女声。她惊讶回头,对上双盈盈的眼。那沉寂了半日的小师妹,不知最终想通了什么关窍,重又变得活力盎然。
“我的住居叫燕回园,如何呢?”
积雪融水顺着山阶滴答而下,在燕莺靴边汇成一道细流。
她仰着头看天边,笑声很轻,但眼神亮得出奇。
“雪化了,春天将至,燕群也该回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