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燕》参雀

1、第 1 章

　　时值冬日，白日多风，望鹤宗后山的雪松簌簌作响，宗门屋宇附近布了避寒阵，雪水裹着梅香渗入青砖缝隙。
　　不知哪里飞来的信鸽咕咕叫着，披风带雪地落到某处院墙边。十六七岁的少女裹着浅青弟子袍，乌发用银带松松挽起，发间一支白玉雕的燕尾簪随她伸手取信的动作轻轻摇晃，恍若振翅欲飞的真雀。

　　【酉时一刻，拂鹤影见，速速还书。】

　　望鹤宗宗如其名，山高雾绕、仙气飘飘，常有白鹤栖息其间，常居湿地称为“拂鹤影”，被誉为宗门第一约会圣地。
　　落款处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道”字。

　　燕莺收起纸条，一掌拍上信鸽翅膀，见它起飞才重重叹下一口气，从怀里掏出本蓝皮册子，书名叫《关于望鹤宗你不知道的事》。
　　册子扉页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小字：“宗门立派三百载，诛过最凶的妖，是天生地养的万妖之主。”

　　这本看上去就不怎么正规的手册主人叫程怀道，一个立志成为一代丹师却屡屡炸炉、至今尚未炼出一颗完整丹药的奇男子，也是与她一道通过年度评比，从外门升入内门的同期生。

　　望鹤宗的起居区实行全面禁飞，为磨练修士心性，长老们特意把弟子居设置得偏僻难寻。外门住处尤其高险，光爬上爬下就要耗费半个时辰。
　　她此时虽然晋级，但尚未正式拜师，依旧住在原处，此行可谓山高路远。

　　程怀道虽约她拂鹤影还书，但绝无半点旖旎之意。一切全赖丹谷离弟子居太远，他日日勤恳研习丹道，连住处都不怎么回，拂鹤影纯属折中之地。
　　不过路虽远了点，这书却是必须要借的，只因她对此宗门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了解。话又说回来了，不了解为何千辛万苦来此求道？

　　原因也简单，她根本不是燕莺，或者说不是现在活着的燕莺。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虽然前世与原主同名，但并未“遗传”其半分记忆，不过一些基本常识还是大概记得的。

　　比如她知道，这具身体在修炼一途十分具有天赋，小小年纪对灵气的运用与驱使灵活自如，这在人族完全可以称得上一声少年天才。

　　鸿蒙之初，天地间一片无形无象的混沌，是远古时代的神仙们最为活跃的时期。自盘古开天辟地后，洪荒世界形成，神族逐渐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人妖二族应运而生。
　　人族居人界，妖族归妖墟。有赖于天地间灵气充沛，人族可以通过修炼灵通成为修士，寿限随道行增长得到相应提升；其余生灵则在灵气滋养下开智塑体、化形成人，吐纳灵息转化为自身妖力，世称妖族。天道向来公允，深知妖族化形不易，赐其强体健魄与绵长寿数，足有人类十倍不止。

　　前一世的燕莺，死时不到三百岁，千年出一个的远古娲皇血脉，确实是“天生地养的万妖之主”。虽然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实际却没什么人知道。平日里妖族大家就妖主、妖主地叫她，这名字拢共也就出现过两三回，还是她乔装打扮偷溜出去玩时，跟不知情的人族套近乎用的。

　　与上代偏安一隅的妖主不同，她反倒爱人族的景，打小就在人界天南地北到处逛，半年回不去妖墟一次。
　　就算这样，仍有不长眼的人族到处编排她如何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更有甚者拿她做唬止小儿夜啼。
　　其实这些人连她的面都没见过。

　　暮色将至，燕莺揣着册子往约处走，山风忽而卷起腰间银绦，恍若有人隔着时空攥住这缕魂魄。

　　七年前同样凛冽的风雪天。
　　燕莺斜倚昆仑断崖，血肉模糊的庞大蛇尾被十二颗镇魂钉牢牢锁住，数根淬魂银丝布下的诛妖大阵穿体而过。
　　她已经被困在这里十几天了，血已凝固几近成冰。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心里各自打着算盘，她却没有见到最应该在这里的那个人。
　　这法阵就是出自他手。

　　一声嘹亮鸟鸣从天际响起，云层倏然裂开，阵内符纹烧裂迸发刺目金光。燕莺在炸开的赤焰中感受到一股锥心刺骨的痛，喉间涌起腥甜，喷出的血雾将山雪染得更艳。
　　法术幻成的白鹤亮翅，高嚎一声俯身冲来，活活撕裂了她的妖身与元魂。

　　一切的起因在于前不久一桩屠村悬案。

　　东山边的李家村不知惹了哪尊凶神，凶手堪称丧心病狂，阖村上下男女老少半个活口没留，流出的血从村那头淌到了村这头，整个村子恶臭扑鼻。
　　官府风尘碌碌地查了半月也没抓出凶手，昏在村后不远的路人悠悠转醒，空口白牙指证同样路过的燕莺是罪魁祸首。一帮酒囊饭袋信以为真，召集人族修士缉她归案。
　　人对妖向来如此，宁肯错杀也不可放过。

　　燕莺自不会乖乖束手就擒，一路腥风血雨地宰了十余个要拿她命的蠢人。
　　人妖两族不睦已久，她的自卫被当作妖性本恶，各路宗门大拿气势汹汹纷纷上阵，才发现她正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邪女妖主。
　　开弓没有回头箭，经此一役，两族彻底撕碎了维持数千年的表面和平，大大小小的战争迭起，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生灵涂炭。

　　望鹤宗身为人族修仙界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宗，其掌门松青玄本人冷面无情，应万千修士之请特来擒她，亲手布下可撕裂妖魂本源的诛妖大阵后悄然离去。那阵由上古神族对抗蚩尤的“天罡锁妖阵”衍化而成，天生克她，她无处可逃。
　　至此，两族三年鏖战以妖主魂陨落幕。群妖无首，败得溃不成军。尚有还手之力的大妖也被迫退回墟内，为保下同族，以精血为引封住了通往人界的路。
　　而没来得及撤回的小妖们都被强留在人界当作了俘虏，受其奴隶驱役。

　　在死前最后一刻，人群陡然变得嘈杂喧闹。燕莺费力掀起眼皮，只来得及撞上一双冷厉的眼，随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双眼的主人曾与她共舟策马游过山，也对酒当歌问过月。尽管后来身份挑明后渐行渐远，甚至时常针锋相对，但燕迎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他手上。

　　她恨吗？
　　恨他自诩正道却半点证据也不讲，不分青红皂白就痛下杀手，与那些嘴上喊着诛灭妖女实际为一己私欲戕害无辜妖族的“名门正道”没什么不同。
　　也许是恨的，这恨意滔天，到最后天道也怜她，赐燕莺重生一世为自己平冤复仇。
　　不过命运又实在捉弄，重生到哪里不好，偏叫她托魂到杀害自己的仇人治下，还晕头晕脑地进了内门，再过两日就要正式择师拜礼了。

　　燕莺是昨日重生的，彼时刚结束评比，是短暂的放风时间。她和身旁的同门程怀道双双入选，对方看上去与原主有点交情，硬拉着她下山庆祝。
　　那会正下着雪，这厮有钱，带她买了两件狐皮大氅，一路淋着雪也要吃吃喝喝逛铺子，活脱脱一个人傻钱多二世祖。

　　她在胭脂铺的铜镜前看到了自己现在的脸。
　　燕莺前世美得张扬，身姿婀娜，举手投足间尽显风华绝代。
　　而如今虽仍肌如玉润，却生了一双脉脉含情的剪水秋眸，青丝垂瀑、樱唇皓齿，浑身气质如莲般明净。这张脸太过纯澈灵动，比前世更像由天地精华自然孕育出的生灵。

　　挺好的，燕莺想，任谁也没法把她和那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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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鹤宗，立宗七百载，底蕴深厚，外门弟子不尽其数。每五年通过考核决出前一百位弟子升入内门，评比结束的三日后举行拜师礼，新晋弟子从数位长老中择师而拜，此后才算正式步入内门之道。
　　燕莺实在对此派知之甚少，才在回山后特意求了程怀道借来这本手册翻阅。

　　不过可惜的是里面有价值的内容并不多，除了宗门教义和地图指引，剩下的都是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不成文规训和小道消息。
　　什么音修不要给宗门白鹤弹金蛇狂舞、丹修的炉子不许烤红薯、尝百草应在医修的监护下进行……八卦点的还说四海云游的松掌门疑似为情所困。

　　要命的天道，叫她满级妖主重生成新手小师妹也就罢了，连个生存教程都不给，她要如何顺利打入敌营？

　　“燕莺！”
　　正腹诽着，前方突然传来道熟悉的喊声，燕莺抬头一看，是程怀道。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目的地，她从怀里掏出捂得温热的书册，递出去，心里凉凉的：“你平日少看点杂书吧，这谁编的，一点含金量都没。”
　　程怀道忙得很，拿了书就想跑，闻言生生刹住车，犹疑看向她：“这不本来就是本摸鱼读物吗，你想要什么含金量？ ”

　　“开玩笑而已。你打算拜入哪个长老门下？”
　　燕莺无视他的疑问，转移话题，旁敲侧击地打听消息。
　　马上拜师了，她连这偌大一个宗门里有几个长老管事都不知道呢。

　　程怀道这人，敏感、但也大条，奇思妙想太多，很容易被引走注意力。这不光导致他炼丹屡屡失败，也是燕莺与他相处到现在还没被发现不对劲的主要原因。

　　他重重叹口气，像终于找到个人倾诉，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还能哪个，这么多长老里也就五长老姑洗是丹医双修，听说这小老头脾气臭又爱骂人，但实力确实强，我想学炼丹只能去他那。”
　　“你知道吗，他原本才是上任掌门钦定的继承人。”程怀道压低嗓音，“几十年前，他私改丹方触怒天机阁，被前掌门褫夺继承权发配丹霞峰，现在整日疯疯癫癫地净炼些邪门丹药——”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震天巨响，程怀道缩了缩脖子：“你听，又炸了。”

　　姑洗长老，行五，擅丹医，脾气疯又差，燕莺暗自记下了。

　　程怀道叹口气，语气酸溜溜的：“你呢，你去哪？我可听说了，你考核时大放异彩，太簇、夷则几个长老都抢着要你呢。”
　　大放异彩的不是她，是原主……燕莺简直想一头撞死，她对重生前的事情一无所知，做起事来简直像抓瞎。

　　至于这太簇夷则什么的，听起来望鹤宗的长老尊号是照着十二律吕起的名，不知哪代掌门想出来的主意，挺风雅，也绕口得很。

　　“要我说，你去南吕长老那最合适，她最喜欢漂亮的小姑娘，人也亲切，听说门下全是好看又厉害的师兄师姐。夷则长老也不错，管得松，适合摸鱼。总之别找太簇就行，他去年强掳的阵修弟子现下还在补护山大阵……”
　　那边程怀道还在喋喋不休。

　　燕莺将这些长老特点一一记下，脑海里十分突兀地冒出个想法。
　　“若我对这些都不满意的话……掌门呢？我拜去他门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