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九章 ...
-
缅甸战事紧急,二十天的集训被缩短为十天,人渣们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正是他们呆在禅达的最后一天,他们随着口令迈着步子做最后一次练习,他们的队形也终于有点儿像个队形了。
孟烦了混在队伍里滥竽充数,滥竽充数的同时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角落,迷龙在折腾他的躺椅,他把那副躺椅踢倒,又把它抓起来,很快摔拆巴了。孟烦了很想苦笑,但是何书光“一二一左右左”的激昂吼声让他不得不专注于自己的滥竽充数。
然后迷龙看到了站在院子门口的站长,后者有点儿软体动物的习性,在被鞭子抽过不久之后还能来这里看热闹。他看着人渣们幸灾乐祸地笑着,迷龙瞪他,于是他对迷龙微笑,迷龙越凶狠地瞪过去,他对迷龙笑得越发灿烂,最后迷龙也开始笑了,他的表情立马僵滞下来——迷龙很少笑,揍人时是例外。
“站长?”这样几近温柔的腔调,让站长僵滞的表情立马变为苦脸。
“立定!——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我就不信你们定不好,都TA妈给我定着!”何书光恶狠狠地挥着鞭子咆哮。
人渣们在被踢踏出的暴土扬尘中立着,不时有人被呛得咳嗽。巧的是他们刚好面对着迷龙站着的方向,于是也就在这寂静中见识了迷龙对站长搞的那出把戏。
迷龙用一种拌了蜜糖的调门说,“赌一把呗,站长?”
站长忙不迭地摇头,“不赌,赌不过你。”
但是迷龙过去了几步,把他那屋的门一脚踹开了,让站长看见里边堆满一个角落的木箱、纸箱,拆了封的比没拆封的更加诱人,那全是禅达最紧俏的物资。
迷龙手上抛着从不离身的骰子,“赢了,我揍你一顿,输了,这屋里的东西全是你的。”
站长的眼睛发直,对一个软体动物来说,这样的赌注实在太划算了。而迷龙也没给他多少发直的时间,骰子已经在他随手抄来的碗里哗哗的转着,然后往地上一扣,“单啊双啊?”
站长终于被迷龙逼到眼前的一对牛眼给逼出来了,“……单!”
迷龙似笑非笑,他掀开碗,看一眼就把碗摔飞了,“唉呀妈呀!”他喜怒难辨地大叫,同时一把抄走了骰子,快得让他的对手根本没能看清。
“真TA妈太犊子了!”迷龙喊着分不清其意的话,向仍傻蹲在地上的站长走近。
站长终于明白他可能要挨一顿胖揍时就坐倒了,因为他现在就算赢了也是死无对证,骰子都已经抄回迷龙手上了。
人渣们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能在走人时看见站长挨顿揍,是快乐的。
迷龙没费劲就把坐在地上的站长给提留起来,“流年不利!我养的骰子咬我!——屋里东西你的了。”
“啊?”全身瘫软的站长这会儿脑子都是瘫软的,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迷龙松开他,接着说,“快点儿进去啊!我这人德行不好啊,我要看你冒头儿我兴许不认账了啊!快点儿,快点儿进去,把门关上!”他轻轻地把站长搡进了他的住房兼仓库,站长仍没反应过来,那张惊慌的脸在门后晃了一下,门立刻关上了。
迷龙转过身看着包括何书光在内的所有人,他们中间有限的几个人刚意识到迷龙在做什么。
孟烦了盯着迷龙,但迷龙并没有看他,他摘下了那个“童叟无欺,概不赊欠”的牌子,扔在地上一脚跺断了。他不再愤怒,根本是笑逐颜开,笑得让大家错愕于收容站一霸竟然如此灿烂,“完了!都输了!没货了!我跟你们走了!”
迷龙这么说了也就这么做了,但是他走向队列时被何书光横起的鞭子拦住了。迷龙仍笑着,“咋了?”
何书光面无表情,“没点名没造册,不行。”
迷龙环顾了一下四周,他总算肯对上孟烦了的目光,但是他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只片刻就错开,“哦,还没点名呢?”
迷龙背过身去,一个个解下带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表,然后又一个个地塞进了何书光的武装带中,“东北军张迷龙,上等兵,请求入列!”
何书光目视前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入列。”
迷龙咧着嘴答应,“是!”然后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扒拉开贴在一起的郝兽医和孟烦了,挤进了他们中间。原本靠着郝兽医的扶手才费劲立了这么久的孟烦了被这一巴掌搡得差点儿摔倒,幸好迷龙心情不错,不着痕迹地扯住了他的胳膊让他重新站稳。
张立宪匆匆从外面露了个头,“何书光!快点儿!这队快点儿走!”
何书光应了一声,又开始发号施令,“向左转!原地踏步走!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人渣们继续踢踢踏踏地踏着步,迷龙挤在中间厚颜无耻地笑着,他快乐得很直白,快乐得都可以罔顾先他几排的李乌拉。
迷龙戳了一下孟烦了的后背,声音里都透着笑意,“你别那副脸子!没货啦!老子去进点儿美国货!”
康丫瞪着迷龙得瑟的背影,“迷龙,想破财,我们帮你破。”
要麻也加入骂阵,“搞锤子!”
不辣几乎与他同时开口,“王八盖子滴!”
迷龙心情很好,好到完全没有同人渣们计较,孟烦了一边忍着腿疼一边咬着后牙根儿,“都输了?”
迷龙瞪着孟烦了的后脑勺,“别别说我们东北话!”
孟烦了耸了耸肩,迷龙木了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这让孟烦了愣了一下,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迷龙这样叹气。
迷龙接着说,“那可不真输了咋的,那个王八犊子的站长从来没赢过我,我就寻思这个地方肯定不留我了,该换个地方了,我估摸着,该回家了。”
被挤到后面的郝兽医插嘴,“咋?回东北啊?”
迷龙点头,“嗯哪。”
孟烦了撇了撇嘴,“俩方向。”
迷龙心不在焉地重复,“俩方向。”
阿译开始抱怨,“回东北,你也不能行贿!我们毕竟是革命壮士!”
迷龙翻了他一眼,顺手就捞起孟烦了的胳膊往阿译身上招呼。孟烦了摆出忍无可忍的架势甩开迷龙的手,力气用大了又差点儿把自己撂倒,迷龙赶紧拉了一把,“干啥呀?你彪啥玩意儿啊?”
孟烦了也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又操起那口子假东北话,“干啥玩意儿,你问我呐?我还想问你呐!”
人渣们走出了收容站,走出院门时不约而同地回望,发现那一片狼藉居然也让人有些怀念。迷龙喃喃地,“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在干啥玩意儿。”
傍晚时候天开始下雨,人渣们已经进入了禅达城外的郊野,前头路边有一个破庙或别的什么,总之它是一栋什么都没有的废弃建筑。人渣们吱哇乱叫地涌了过去。
人渣们在并不大的空间里拥挤着,踩着别人的脚。有屋顶的地方并不多,还带着脸盆大的窟窿,他们很快就成了落汤鸡。
迷龙的好心情仍然未被打扰,他哼唧着变调的二人转,直到被实在听够了的孟烦了捅了一肘子,他笑嘻嘻地扭头,“咋了?”
孟烦了没笑,他习惯想得过多和想得过远,而他想到的事情让他笑不出来,“你大爷的,你不是不想死么?”
迷龙瞪着虎眼一脸的无辜,“谁想死啊?说啥玩意儿呢?你不说了不是去送死的?”
孟烦了被噎了一下,只能泄愤一般地又捅了他一肘子,“谁管你死活!大爷的,小太爷撑着了吗?”
迷龙丝毫不气恼,他仍然笑嘻嘻地,抬手揽着孟烦了的肩膀往怀里带,同时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不死不死……烦啦,我是不咋会说,但我不会说你也都明白不是?明白就成啦!我要是不死啊,你就死不了,但要是万一老子赶上背运一没留神完犊子了,你也先别死,你得帮衬着点儿啊,逢年过节给烧烧纸啥的,要不然指定没人管我,那我到那边儿不得穷死啊?”
明明是被笑着说出的话,孟烦了却听得心惊胆战,他诅咒这该死的雨天,让他冷得直打颤,“……糊弄鬼呢?你到哪儿都不可能穷死。”
迷龙嘿嘿嘿地笑出了声,胳膊用力揽紧了怀里的人。
这笑声简直让孟烦了咬牙切齿,但是他发现心里的堵塞和抑郁都随之灰飞烟灭了,他瞥了迷龙一眼,终于找出了最恰当的形容词,“……臭不要脸的。”
孟烦了不再从里到外的发冷,这也让他反应过来他们的处境,他赶紧环顾了一下四周,万幸人渣们都在自顾自地跟寒冷较着劲,没有人关注他们所在的角落,除了——他对上了郝兽医波澜不惊的目光。孟烦了一怔,赶紧横起胳膊支开了迷龙,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迷龙也不死缠烂打,他的心情似乎是越发的好。他接着哼唱他变调的东北二人转,一边哼一边脱了自己的上衣往没有遮蔽物的空地走。
迷龙在雨中大笑着,与其说他是在洗免费的露天澡还不如说他似乎在接受洗礼,唱完了他开始冲着人渣们聚集的地方大吼,“要麻!帮老子搓个背!”
要麻哆嗦着白了他一眼,“你是哪个的老子啊你!”
迷龙那被定义为“臭不要脸”的劲头儿还没过去,他接着吼,“你是我老子!老子!帮儿子搓个背啊!”
孟烦了一下子笑了出来。
迷龙站在雨中,他恰好看到了那个屋檐下的角落,他有些发怔。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孟烦了这样的笑容:全无心事,干净通透,似乎还透着暖意的,如此简单纯粹的笑容。他竟然看得有些伤感了,完全莫名的伤感。
迷龙突然觉得,那个男人原本就应该这样微笑着的,即使只是微笑也近乎炫目的灿烂。
但是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也许这在破庙等待的日子会是他们所拥有的“和平年代”的终结。他也不知道,他从不相信的命运,已在未来留下了一个人让他们去遇到,是劫数,或是救赎。
即使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久得像是下辈子一样,迷龙还对那个人浪费着他的最后一刻,想着,问着,“……你见过他那样儿跟你笑吗?老子虽然不信,但是要真有那遭老瘟的下辈子,我就想他一直都那么笑……”
他忘记了那个人的表情,因为世界在那一刻已经消失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