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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烽火人间》清明番外——『现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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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孟烦了直起腰来用手背抹了抹额角的汗,眯起眼睛抬头望了一眼天色,郁郁地扔了手里抓着的那半残的铁锹,“大爷的,脑子有问题才跟你去南天门挖坟,小太爷不干了。”
从正午到现在,两个小时过去,这位小太爷极努力地闷头挖坑,而当他不得不承认他只完成了一个不到的现实时,果断而无赖地宣布放弃,理直气壮地在这唯一的坑边儿坐了,歇了一会儿,摸过旁边的一堆木板,拿起一根破笔头蘸着污脏的墨写字。
狗肉遛弯回来,停在他的身边,嗅一嗅木板上的墨迹,呜咽了一声缩了缩鼻子,安安静静地蹭了蹭孟烦了的胳膊。
孟烦了冲它亮了亮那个刚刚写好的木板,指着“龙文章”三个字翘着嘴角笑,“你也觉得臭吧?”
狗肉不发表意见,孟烦了拍了拍它的头,把手里的木板扔到一边儿,拿过一个空白的继续写。
迷龙
郝西川
邓宝
马大志
董刀
林译
谷小麦
时小毛
……
……
……
孟烦了
02.
在拥有了威利斯之后,死啦死啦很忘恩负义地拆了他那辆破到绝户的单车,并且很多余地把拆散后的零件化成了自己的新玩具——那以后的最初几天,他很喜欢撅根树枝滚钢圈玩。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祭旗坡的空地上团长大人玩得不亦乐乎,狗肉蹲在一边儿冷眼看着这名人类的蠢行。
“惨不忍睹啊。”
“啥?”
“啧啧,有时候小太爷就纳了闷儿了,一个人到底能蠢到什么天理不容的程度。”
“啥意思?”
“得了,龙爷,你俩半斤八两。”
“瘪犊子半斤八两,老子一大老爷们儿,干啥跟猴儿比?”
“猴儿会哭的。”
“你瞅他那熊样儿,咋好几天了都不消停啊?”
“不是说猴儿吗?”
“……烦啦。”
“嗯?”
“咱俩在干啥呢?”
“吃饭啊——你不够?这些给你。”
“……”
03.
野花是祭旗坡上唯一值得称道的特产,一到春天,烂漫非常。
挑了个大晴天,祭旗坡一众老炮灰仗势欺人地指使新兵蛋子守阵地,然后几块料就找了个草坡摊成一排躲懒晒太阳。
太阳升到一半,死啦死啦在防炮洞鬼叫,“传令官传令官!三米之内!”
半分钟后,孟烦了忍无可忍地坐了起来。
迷龙枕着胳膊叼着草叶,懒洋洋地眯着眼,“三米之内三米之内,紧箍咒都没这么好使。”
孟烦了一边起身一边顺手揪了朵野花插在迷龙的头发里,留下个鬼脸便撒丫子朝着防炮洞蹦跶过去。
甫一进门,死啦死啦神清气爽地整了整外带,叉着腰眨着眼,“副官,天气这么好,我们去踏青吧?”
孟烦了沉默着运气,再运气,然后闭了闭眼睛,扑过去就是一通拳打脚踢。
死啦死啦又开始鬼叫,“停!别打啦!嘶……别咬!属什么的呀!我是说打猎呀打猎呀!全民生计!”
孟烦了抽身站直,拍了拍手示意打完收工,留下了满带鄙视蔑视感情色彩的一瞥,头也不回地往外瘸。
死啦死啦凌乱地摊在地上,半晌骂出一句“小王八蛋”。
大获全胜的孟烦了意气风发地走出了防炮洞,然后看到立在两步开外处的迷龙。
这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迷龙手里捏着那朵惹祸而倒霉的野花,勾着嘴角带着笑。
危机意识爬升到脑际,孟烦了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迷龙扛上了肩膀,再下一秒,他已经被迷龙就近扔进了炮灰们平素用来洗澡的汽油桶。
迷龙撑着桶沿悠闲地看着在半截水里扑腾挣扎终于探出头来的人,心满意足地笑开来。
04.
死啦死啦迷上了开车。
这件事被定性成噩耗是因为,那厮根本不会开车。
两岸无战事,孟烦了和迷龙坐在水井旁的空地上玩“看谁的手指头更灵活”的游戏,最终孟烦了无视迷龙可怜巴巴的眼神,恨铁不成钢地企图掰软迷龙的手指头时,死啦死啦凑过来蹲在他们眼前,一脸温情脉脉地笑意,“副官,我有个新鲜玩意儿啊。”
迷龙趁机救出了自己的手指头,一边揉着一边狐疑地瞅着死啦死啦那张脸,再扭头的时候他发现,孟烦了的表情和自己如出一辙。
长时间等不到回复,死啦死啦索性拎了孟烦了的衣领把人拖走。于是风水轮流转,孟烦了一边被拖走一边冲迷龙露出个可怜巴巴的眼神。
迷龙义不容辞地认真点点头,表示放心吧,我一定给你收个全尸。
被扔上副驾驶时孟烦了隐约有些顿悟了,他瞥了一眼驾驶席上摩拳擦掌的死啦死啦,试探性地开口,“您不会是想……”
答案立刻就有了,威利斯瞬间随了不负责任的司机那疯疯癫癫的性子,横冲直撞地颠进林子里。
“……你大爷的!你想死干嘛拉上小太爷啊!”
“别废话,我办什么事儿不得带着你?空车我刚学会,再压一个人的分量就得练练了。”
“……你妈拉巴子你妈拉巴子你妈拉巴子!”
“别搅和……左脚是油门还是离合来着?”
“……放老子下去!!!”
半个小时之后,威利斯终于冒着黑烟停了下来,孟烦了手脚并用地爬下车子,如愿以偿地吐了。
死啦死啦稳稳当当地呆在他的驾驶席兴致勃勃地拍方向盘,“怎么样?拿下啦!”
孟烦了在努力吐着胆汁的中途抽空搭了腔,“……你他妈再也甭想让小太爷上你开的车!”
死啦死啦无辜地眨眨眼睛,“为什么?我的床你不都上过了?”
孟烦了不负他望地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半死,“……你他妈的……谁他妈上过你的床?!”
死啦死啦扬了扬下巴,“身为一团之长,祭旗坡上每张床都是老子的!”停顿片刻,他眯细了眼睛勾起一抹坏笑,“你以为是老子睡的那张?”
孟烦了忿忿地扭过头盯住他,一边运气一边恨不能用眼神把那货拆成零碎。
而死啦死啦只是歪了歪头,迎着阳光翘着嘴角,无声地笑没了眼睛。
05.
从祭旗坡回禅达的路上,孟烦了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问,“哎,迷龙,小太爷现在才想起来,你和你老婆办事儿的时候,雷宝儿跟谁睡?该不是我爹妈吧?”
迷龙回过头来的表情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然后他退了一步,揽住孟烦了的肩膀继续走。
孟烦了瞧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哎,我问你呐?”
迷龙眯起眼睛好像笑了,但仍然没说话。
雷宝儿坐在门槛上玩着迷龙给他做的子弹壳玩具,黑压压的阴影罩下来的时候他抬起头,迷龙笑嘻嘻地咧着嘴,“叫爸爸!”
“泥鳅!”
孟烦了伸手过去想要拍一拍他的头,雷宝儿眼明手快地把玩具藏到身后,眼光光地盯着他异常清晰响亮地喊,“爸爸!”
孟烦了无辜地冲迷龙摊了下手,迷龙撇撇嘴,在他脑门上戳了一手指头。
迷龙老婆应声走出来,孟烦了低了低头叫了声嫂子,看着迷龙进院儿,便在雷宝儿身边坐下,微微一笑表示友好,“让爸爸妈妈去忙,叔叔陪你玩好吗?”
雷宝儿绽着圆圆的小脸儿表示同意。
孟烦了思考了一会儿,摸摸身上所有的口袋,最终摸出一块半开,未及开口,他却听到院子里迷龙叮叮咣咣修房檐的动静。
沉默只一会儿,他歪了歪嘴角,无奈地笑起来。
06.
死啦死啦和迷龙打了个赌,赌不辣和蛇屁股之间有猫腻,死啦死啦押有,迷龙押没有,赌注是三十个耳光或者五十记飞脚。
孟烦了抱着水舀子吸溜凉水,和狗肉窝在一起看那两个突然打了鸡血似的玩跟踪盯梢暗访的货,感慨生活的美好和世风的无可救药。
那边厢迷龙和死啦死啦正龟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盯着某个散兵坑,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退后了一点儿,死啦死啦得意洋洋地捅了捅迷龙,顺手指了指散兵坑里偎在一起打盹儿的两人,“怎么样,我赢啦。”
迷龙自然不服输,“那咋啦,以前在收容站的时候,我和烦啦……”迷龙顿住,然后开始陷入思考,当他终于觉得自己得出的结论更倾向于支持死啦死啦的胜利时,他抬眼看了看死啦死啦,下一秒猛地起身拔步,以逃过遭受打赌失败的惩罚。
死啦死啦像是料定了他的所想一般几乎同时起身追去,一边追一边踹,兼之以他的鬼叫和迷龙的狼嚎。
恰巧看到林子里追打个没完的两人的麦克鲁汉摇头叹息,“你们团长和他手下的兵的关系真好。”
孟烦了揽着狗肉由衷赞同地点了点头。
07.
开始下雨了。黏黏腻腻得令人烦躁的小雨。
孟烦了扔下破笔头,看着一块块写好的木牌,尚新的笔画被细雨晕开一点轮廓,淡淡的痕迹。
“都死了也是一件好事儿对不对?”他问狗肉。
“对个屁。”
孟烦了挠了挠狗肉的下巴,狗肉就无辜地眨眨眼睛。于是孟烦了回过头,看着意料之内的那张脸。
死啦死啦一手搭在皮带上摩挲着他的毛瑟,两步晃悠过来低头扫了一眼那堆牌子和那寒碜的小土坑,“你这玩什么呢?想把我们都活埋也得弄个像样的坑吧?”
孟烦了瞥了他一眼,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色,“今儿清明节。”
死啦死啦蹲在狗肉旁边儿,摆弄了一下那些木牌,“清明节你在这儿编排活人玩?”
细密的雨声填补了沉默的空白。
“……都是些今天不知道明天死在哪儿的人,提前埋了,等哪天真死了,至少有个能回去的地方。”
隐隐传来雷声。
死啦死啦伸出手捏过孟烦了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那张脸,“烦啦,你这命啊……”
孟烦了平静地盯着那神棍,等待他的预见性发言,而最终死啦死啦只是放开了手,转而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神神秘秘地微笑说,“天机不可泄露。”
孟烦了没搭理他,余光看到不远处的树林里渐渐升起黑烟,“那儿干什么呢?报讯通敌吗?”
死啦死啦也看了一眼,“是迷龙那个瘪犊子玩意儿。”顿了顿,接着说,“在给兄弟们烧纸钱。”
孟烦了的目光有些空旷,“……那得烧多少才够?”
死啦死啦没说话,于是沉默持续了很久。
雨渐渐大了,孟烦了站起身把所有的木牌扔进坑里,溜溜达达地朝着黑烟直上的方向走,“小太爷也要提前去给自己备点儿票子喽。与其挖一辈子的坟,吾宁死乎。”
死啦死啦看了看那个埋葬了所有活人的寒碜的小坑,蹲下身子捡出一块牌子,然后拿起旁边的破铁锹把坑填了。
天色更沉,死啦死啦坐在一个小土包前拿着一块牌子逗狗肉,狗肉兴致缺缺,死啦死啦就很高兴地指指木牌上的字,“你也不待见他吧?”
狗肉趴在他眼前懒懒地扫扫尾巴打盹儿,死啦死啦看着手里的牌子,渐渐柔软了目光,“说是要同命的,你说,我拉他出来干什么?”
“死了不可惜对吧?”
“那你说,我拉他出来干什么?”
“算啦……”
死啦死啦拍拍狗肉的头站起身,然后把已经握出温度的木牌插在小土包的旁边。一个人一条狗,渐渐消失于细密的雨幕。
我们,我们所有的人。
也算是,同命了吧。
清明时节雨,一块薄薄的牌子守着一座小小的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