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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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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第几次到达西岸的土地,窒息感与压迫感都是从一而终如影随形的。孟烦了挑拣着枝枝蔓蔓往自己身上插,抬头就看见南天门不远不近地压下来,或者说是,抬头就看见密密匝匝的死人铺满整个视野。他们曾经在这片土地留下的残肢断臂,至今仍是无法释怀的亏欠与梦魇。
死啦死啦正在用石头把一堆树叶捣碎往脸上抹,微一侧头,提醒性地招呼,“愣着干啥呢?”
孟烦了仍望着南天门的方向走神,似乎是无意识地自言自语,“……莫失莫忘。”
死啦死啦看了一眼南天门,不露声色地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满手的绿糊糊抹了他一脸,然后猫着腰钻进了林子里,“走吧。”
他们把自己打扮得像是漂在江岸边的枯草,匍匐在地上,用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先伸出一个肘子,停很久,再伸另一个肘子,把自己挪出几公分不到的距离。
这是第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南天门,也一次比一次更像一个漫长的噩梦。
用从正午到凌晨的时间穿过一发子弹就能飞到的距离,黑夜的掩护下枯草中的两堆开始爬行。
距离死啦死啦预定要推行到的位置时他们终于找到了遮掩,虽然只是南天门与怒江交界处的一小块礁石,但那总是个可以动弹和喘气的掩蔽。
死啦死啦先到位,然后冲身后小幅度地挥了下手,没等把手放下他就看到孟烦了蹭蹭蹭地没两下就爬到位了,于是没放下去的手有了去处,狠狠揪住了孟烦了的耳朵几乎用与唇语无异的气声咒骂,“动静那么大想死啊你?!”
孟烦了没理他,他们在手肘和膝弯垫的很厚的衬布现在烂得和没垫一个样了,他整理了一下那堆破布,拿出了望远镜,没有看南天门而是看向祭旗坡的阵地。
他很快就找到了他和死啦死啦的防炮洞,与此同时他捅了捅身边的死啦死啦,却发现那家伙在和他做一样的事情,并且带着一脸的涎笑,“很近啊。”
孟烦了放下望远镜用肉眼看对岸,“因为隔河望景。”
死啦死啦也放下望远镜瞧着他,“咱们来这,好像不是为隔了河望咱自己家景的吧?”
孟烦了不说话,掉转了脖子举着望远镜看南天门,从这个角度上,它像是垂直的,半山腰上有块巨大的黑石,还有山顶那棵碉堡化的巨树。那棵巨树像是缭绕在妖雾里,像是成了怪成了精。
后来孟烦了常想,如果能给整件事找一个扭转的结点,那么他们如果没有第四次过江,可能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会改变,不过他往往很快就会推翻自己的假设,因为他更清楚的是,当他第一次遇到死啦死啦之时,所有一切就已经开始无可救药地奔向一个任谁都无力扭转的方向。
他们栖身的地方离日军阵地才几十米,一天一夜后的爬行后,他们从装具里掏出工具,用指北针校正方位,在地图上量取方位角,开始观测与画图。死啦死啦使用着一个便携式的炮兵镜观察,孟烦了根据他给出的坐标在地图上进行标注,由于角度的固定障碍,他们经常要互相再核实一下。那很艰难,但是他们仍旧想尽一切办法坚持着在地图上推进哪怕一毫米的所得。
“那疯子真把整座山都挖空了……”死啦死啦把观察镜递向旁边,发表没什么感慨意味的感慨。
孟烦了看了一会,还给他,没再说什么,只低头画图。
死啦死啦眯起眼睛继续说,“半圆形翼护壕,227、273、296各一,九二步炮……怎么不说话?”
孟烦了顿住笔,“你想能有说服虞啸卿的东西,竹内的阵地是发了疯了,可咱们虞师座也发了疯了,我不知道你怎么才能说服他。”
死啦死啦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盯着观察镜,“301……来,帮我确定下,像暗堡,又像假目标。”
孟烦了沉默了短暂的片刻便接过来,“……没数的,机枪步炮都进得去,是机动堡。312也是,互为倚助,双子堡。”
死啦死啦拿回观察镜的时候低头瞧了一眼,“手抖什么?怕劲还没过去?”
“过去了,我只是在想虞啸卿的精锐们这回倒血霉了。”孟烦了垂下目光看手里的地图。
死啦死啦勾了勾嘴角,“你真那么恨他们?”
沉默了一会儿,孟烦了交握了一下自己无法遏制地发抖的手,“……小太爷是烦了,烦了。”
死啦死啦便笑着望着他。而不得不承认,他的笑总有一种让人宽慰且受辱的能耐。
孟烦了深知这一点,所以干脆不看他,并且决定从那漫长的观察测绘一观察测绘中抽出了手休息一会。他翻过早已僵硬的身子,太阳正在露头,他看着太阳慢慢从祭旗坡上升起——虽然不想承认,但那真是很夺目的美丽。
他抬起手来搭在额前,从手指交汇间看穿过空气的阳光耀眼,“……太阳出来啦。”也许并不自知,但是他眯起眼睛看向阳光的时候,确实舒展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仅仅只有微笑的微笑表情。
死啦死啦侧过头来,被他抹得绿糊糊的脸和他们伪装驻扎的地点几乎同色调的融合,所以因笑意而迎接了日光的那排小白牙就尤其显得扎眼,换个时间地点如此情境也许会让他生出大段大段的感慨来,然而一个向来拎得清的人,比如他,从来就不会在错误的时间发表错误的感慨,哪怕那种表情于他看来真的很罕见也很干净柔软。
“……晒着我的屁股和你的脸——我们来做什么的?想想你就该害臊。改改你那个三心二意的毛病。”
就孟烦了的感知来看,他的害臊如果还有的话也已经交给他爹打点了,所以死啦死啦的话基本没起什么作用,他对现在的自己很满意,于是懒洋洋地侧了个身发他惬意的小小牢骚,“天亮啦……老早之前,天上掉下个虞啸卿,壮怀激烈雄心勃发,打发我们人均一条裤衩满林子乱蹿,嘿好,石头缝里又蹦出个你,好喽,天下大乱。”
死啦死啦拍了一把他的头毛,笑了一下,重新盯紧观察镜,“……你听见哨声没有?机枪巢也有动静,他们要吃饭了。”
孟烦了贴着石头闭了闭眼睛,“他们吃三顿,比我们多一顿。”
“啥动静也没看到,就突然开始吃饭了。饭从哪儿来的?我们连炊烟也没看到,它是在很远的地方做的,送过来的。饭能送到,人、武器、弹药也是一样,那就是我们看到的都做不得准,这里现在是六个机枪巢,也许转眼变成十六个,它是变的,怎么要咱们命怎么变——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死啦死啦放下观察镜的时候是一副大事不好的语气。
“硬胶土,火山石,挖得通?”孟烦了举起自己手里的望远镜看向同一个方向。
死啦死啦不再说话,只沉默着拿过地图开始标注,不仅是他,大事不好的气氛似乎蔓延遍了他们的四周。
太阳终于被南天门遮没,暮色来临。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傍晚。
夜色降临。
死啦死啦终于不再是卧姿了,他翻过身,把自己平躺在石头后,整整一天来这是他第一次改变姿势。
孟烦了侧着身子看了一眼头顶的夜空,皓月皎洁。他从装具里摸出一点食物递过去,死啦死啦抓过来心不在焉地咀嚼,“我们绝对打不下南天门。”
孟烦了轻哼了一声,“难道你还真有想过能打下南天门?”
死啦死啦似乎有点儿出神,“拿什么都说服不了虞啸卿。图画得再细,他说你是怯战。他已经不相信我们了,他不相信竹内那个疯子能挖通南天门,我们也不信,可我们看见了。但我们还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我想去看看。”
突如其来的沉默显得有些凄惶,一瞬间风声水声翻涌,孟烦了眉心一跳,忽然觉得不对,与此同时他转过身。
死啦死啦已经解除了身上所有会暴露他身份的东西,连头盔都不要了,只留了那枝柯尔特,他翻过身,正要把自己撑起来。
似乎是下意识的,孟烦了一把抓住他,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瞪着。
死啦死啦咧了咧嘴,“我赌他有直通到山顶的地道,可地道里绝没有很好的照明。”
孟烦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自己的手挣开,然后猫着身子爬出去,他不敢喊,而放轻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几乎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事实上只是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瞪着死啦死啦危险之极地跑过几十米距离,然后翻过那道他们已经盯了二十四小时的堑壕,消失了。
孟烦了发着呆地瞪着,周围的可见度在迅速地提高,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身后的太阳已经升起,天光已经泛亮。
独处会让人的每一丝的感官都自主放大无数倍,日光攀岩而上,孟烦了在岩石后放低身子,不想承认但是必须承认的,他寂寞得要死,哪怕他被吊在横澜山的阵地用作儆猴的腊排骨时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寂寞,寂寞得似乎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多年以后孟烦了曾无数次地回想起他独自一人趴在南天门脚下的那一天,一分一毫的风吹草动,每一个角度变换的日光,更重要也是更不可理喻的,满心疯长的寂寞恐惧与想念。
后来他会想死啦死啦那时必定是故意的,因为一个人的地老天荒,总还是需要准备与适应。
他把脑袋枕在手上侧了侧头,看着死啦死啦卸在那里的头盔、枪支、背具,周围便是沙石荒草,所以很无奈,这是这个世界给他唯一留下的最后安慰。
黑色在渐渐降临,这样在敌军阵前,一个人的夜晚是最难以忍受的,孟烦了从臂弯里抬起头,他不知道如何挨过,也不敢去想,并且终于放弃了用望远镜徒劳地搜索最后一点亮光和人迹。
他轻轻翻了个身,靠在石头上拿起了枪,他把枪顶上了膛,试着给自己找一个下枪的部位,是吞枪还是崩太阳穴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哪怕这会是个笑话,哪怕他会是第一个在日军阵前因无法忍受寂寞而自杀的军人。
孟烦了郑重其事地把枪口顶在了自己的下颌,一枪贯穿天灵盖估计能死个干净利索。不过没等扣上扳机他便听见了声音,有脚步声从日军阵地那边而来,跃上了他借以屏身的礁石。
下意识地一抬头一个黑影正从他头上跃下,没及有任何反应那家伙已经跌在他身边,一整条腿砸上了他的肚子。很好,也不用再去想该怎么反应,他顿时痛得像蜷曲的虾米,紧接着被一只手死死地掩住了嘴。
月光之下孟烦了呆呆地眨了下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死啦死啦,虽然很没面子,但是那一瞬间他确实很想哭泣。
但是死啦死啦完全没打算照顾他情绪,只一味把他的身子死死压低。他们听着堑壕里日军的脚步稍乱了一阵,然后终于安静下来。
死啦死啦紧贴着他用耳语的声音叹息,“好险,差点儿就万劫不复。”
孟烦了什么也没说,因为死啦死啦还死死捂着他的嘴,所以他只是坚持不懈地发着愣瞪着死啦死啦,瞪着那张极其脏污的脸——那张脸和他的整个人一定都在最腐臭的污泥里泡过,那些难以分辩的物质发出一种会让人百感交集的臭味。
死啦死啦低下头对上他直愣愣的目光,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别哭,我知道你想我得很。”
如果曾经他还有过想哭的冲动的话——孟烦了回魂一般眼波一瞬,猛地挣扎起来推开了死啦死啦的压制,趴下身子就开始干呕——那真是他妈的难受,从过江后就没吃过什么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而且还得不出声地压下呕吐的反应。
死啦死啦终于有点儿赧然地咧了下嘴,“臭吧,没办法,他们那里就这味儿——我不小心摸到排污道去了,我也吐了。”但是他的眼里放射着精光,“不过烦啦,山顶上那棵树,我摸到了它的根。
孟烦了喘顺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发声,他努力压抑着愤怒,如果手上的是刀而不是枪的话没准他会一刀捅了丫的,“……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吗?去了多久?!”
死啦死啦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他们的表面阵地全是拿来骗人的。”
孟烦了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压低了身子掉头,“可以走了吗?什么都别说,可以走了吗?”
死啦死啦一把把人揪回来,“着什么急,月亮好得很哪,我脑子也清醒得很。我得趁着这里头东西还新鲜赶紧把它画出来。”
孟烦了咬紧了牙,“你他妈的……”
日军的阵地上突然发出枪响,毫无疑问是对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打的,子弹弹跳在他们所藏身的石头上,或者飞过他们的头顶钻进水里。他们尽量压低了身子,抓起了武器,直到确定那只是盲射。
枪声在响了一小阵后也就停了,然后某支遭老瘟的步枪又砰了一响。阵地那边一个军官腔十足的人在喝斥,诸如“谁在浪费子弹”、“神崎又在发神经”一类的话,一声响亮的耳光后才终于安静下来。
死啦死啦稍稍直起身子来牢骚,“脑壳烧了吧?看见人了吗?瞎他妈打,多浪费子弹?把你们都死啦死啦!”他翻了个身躺在石头上把留在原地的衣服重新穿好,抬眼看了看月亮,又翻身趴回原地,“开工吧,地图给我。”
孟烦了慢慢伸出手,地图半路就被夺过去了,死啦死啦此时此刻的心情和月光相仿,所以一边画图还要一边说个没完,“你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挖通的南天门的……服了,我真服了,像蝙蝠一样……”
没有什么回应,这带给死啦死啦一种不对的预感,他侧过头拍了拍旁边人的钢盔,而孟烦了趴在那,从响了最后一枪后,他趴下再没动过。
“……我中弹了。”
死啦死啦的脑海中有那么一秒钟的空白,他放下地图凑过去,把人翻过来看了看。那一枪从孟烦了的左胸上方斜穿而入,钻了一个斜向上的洞之后再打进了怒江里。中了万分之一几率的一枪,打在万分之一几率的非要害。
死啦死啦确定了那一枪的位置之后就撒手不管了,“——拿手指头堵着,没事儿。”然后他又拿起了地图。
这真的是头一次,孟烦了真的是头一次觉得自己快气噎死了,“打穿了!——两个洞!”
于是死啦死啦又放下地图,把重伤员像翻烙饼一样翻成了侧躺,扯过他的右手把大拇指从胸前的伤口插入,然后把左手翻到背后,用大拇指插入背后穿出的那个洞,做完这一切还颇有些满意地点了下头,“好啦,亏得你骨头软。”
被这么一折腾,没被一枪打死孟烦了也觉得快疼死了,但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确实没经历过比这再荒唐的事儿了,“……你……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重新拿起了地图,“你等着我,等我画完这张图。”
孟烦了不再说话,节省了全部力气去给自己续气。他侧躺在地上,听着水声,看着自己的血从石头缝里流进怒江,丝丝缕缕的立刻便成为无形。
天渐渐亮了,而水在流淌,体温在流失。孟烦了有气无力地看着自己把江水染红,然后红色立刻被怒江卷走归于虚无,什么都没有,打个晃就没有,所有的没有根基的努力和从虚无中抓出的热情,归于虚无。会死的,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死亡距离他如此之近,他甚至已经确定自己会死在这里,“……我能说话吗?”
死啦死啦一直在唰唰唰地笔耕不辍,头也没抬地回,“不能。”
孟烦了努力挤了挤眼泪,没能成功,但是憋屈是真的,“……我可瞎喊了,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会死的,我瞎喊……”
死啦死啦漫不经心地打发,“说吧说吧。”
“……你们……过了河那边儿,会指着我说笑吗?”
“不是指着你,是指着你的尸体。”
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但是孟烦了只能是更加憋屈,“……我会喊的,我可要喊了……你死了好了,你怎么不早去死……”
死啦死啦觉得自己忍够了,他真的不想再忍了,这样伪装漫不经心简直是煎熬。
他多么想——是的,他多么想放声笑个痛快,因为重伤加失血过多的人不是他,所以他可以很清醒地分辨出对方语气里有几分愤怒和几分委屈,直到那把打着颤的小嗓子里叽里咕噜的牢骚全剩下委屈的时候,死啦死啦不得不动用了最大的心力来制止自己去看一眼那张越发惨淡的脸。他猜得到自己会看到什么——他的副官永远只有这种光景下才会无暇顾及那身稀里哗啦掉一地的刺,只剩下光不出溜的二十五岁的脸,眉目疏朗线条柔软。想得到,所以不需要去看,因为他必须集中精力尽快完成这副地图。
“……你不会喊的。真要喊,你在缅甸已经喊过了,你只要喊,这是骗子,他是假的。”
明知道那厮是故意的,可是孟烦了就是按捺不住地泛酸加愤懑,他实在无法忍受对方语气里的莫名自信,也明知道自己的反驳只会更加助长了那种自信,可生死关头已经不是能忍住腹诽的时候了,他只能一边牢骚一边在心里骂遍那厮的上下各十八辈,“……我只剩这么一点点热情,你不能老拿它当痛脚来捉弄我!”
死啦死啦仍然在专心致志画他的图,“我从来没捉弄过任何人。”
“……那……你们在对面指着我,你们会怎么说我?”
死啦死啦又戳下一笔,终于抬起头向旁边看了看,几乎与他预想中完全相合的一张脸,带着年轻软弱和委屈,让人不经意间就柔软了目光。所以像是得到印证一般,只一秒他便错开目光,重新回到他所忙的事情,“我们不会指着你说,你的鬼魂在天上,在云雾里。我们要骂你,就指着云里雾里,因为你这人就是云里雾里。你也不用想在怒江边永垂不朽万古长青,我们很快就会打过来,埋了你的臭皮囊,不为别的,省得惹厌。”
孟烦了已经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了,失温太严重,加之绝望到最深层,“……你们讨厌我,因为我嘴损。”
“你嘴不损,你的人比你嘴更损。”
“……我都要死了……你又想搞什么?”
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死啦死啦终于不画图了,他拿出面小镜子,开始向祭旗坡的阵地上反射阳光,“发信号,让克虏伯来几炮。”
“……我快死了,你还要招枪惹炮?”
“军人死在枪炮声中,死得其所。”
孟烦了忽然之间觉得怒火中烧,但是烧得再厉害也一样无力,“……我不是军人!”
死啦死啦挑了挑眉,“那你是什么?你不能总在读书人面前装成兵痞,在兵痞面前又扮成读书人。”
祭旗坡的阵地上开始向南天门喷射炮弹,克虏伯今天一定乐疯了,因为不是一炮也不是两炮,他足足打了五炮,而且第五炮在死啦死啦用日光反射出的指引下直中目标,那个工事里囤积的弹药开始炸得像焰火一样。日军终于开始反击了,祭旗坡和横澜山都加入了战团,于是两岸穿射久未有过的火网,孟烦了突然想哭,因为这让他的弥留变得相当灿烂——只是他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灿烂。
“……帮帮我吧,行行好,说句好听的,我不想这么听着刻薄的话去死。”
死啦死啦忙着在地图上补被自己遗漏的火力点,“你造了很多孽,跟恶人比不算多,跟好人比不算少,我们都一样。”
孟烦了瘪了瘪嘴,觉得此时此刻真该哭了,“……算我求你。”
“你很像你老爹。”
“……你他妈的。”
“我喜欢你爹,你不如你爹。”
“……你他妈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恶?”
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孟烦了终于如愿以偿地哭了出来,“……你们都不用记得我,我只要你们原谅我……去跟我爹说,我不该拿枪比着他……我是他儿子,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儿子拿枪比着自己的爹……还有……我想……”
死啦死啦简直很悠闲,“行啦行啦,知道你想谁。其情可谅,可你做过的最大错事是你什么也没有做过。”
“……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继续火上浇油,“你要是做了你就会原谅你自己了,你原谅你自己了吗?”
“……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放下笔,“这就是你人生一世的遗言?三字经?”
“……你……?”孟烦了突然颤抖了一下,因为死啦死啦终于画完了他的地图,收拾进他的口袋,并且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他,这种看死人的目光让他发慌,“不要……不要不要……”
但是死啦死啦已经向他俯下身子,“孟烦了,你就这么去了……”
孟烦了闭上眼睛,想把自己挪开他的眼前,当然这不可能成功,所以他只能尽了最大的力气,但却不知道在枪炮轰鸣中他的声音是否还能让这世上的任何一个活人听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说,不要说那句话……”
但死啦死啦还是说了,“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尘归尘,土归土……”
炮火的轰鸣似乎渐渐退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死啦死啦停止念咒,因为孟烦了已经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睛,不管是失血过多的休克还是活生生被他吓晕,总之彻底消停了。
“烦啦啊……”死啦死啦轻轻拍了一下那张泪痕狼藉的脸,不知是在微笑还是在叹息。
两岸的炮火对射没有暂歇的趋势,死啦死啦收拾了所有的零碎,然后把原本用来绑在四肢上的布料接成长绳。他把那副干巴巴软绵绵的尸体叠在自己背上,拽过那两条细瘦的胳膊环过自己的脖子挂在胸口。
担心布头接成的绳索不结实,死啦死啦狠狠绑了好几圈之后取过脱在一边儿的外套又拦腰勒紧了一道,用力之大能感到那分明的肋骨微微硌疼了自己的背,严丝合缝。
死啦死啦轻轻掂了掂背后的分量,感觉到他的下巴随着自己动作而划过肩头,于是勾起嘴角笑得莫名灿烂,“……走啦,我带你回家。”
漫长而艰难的远途,半空中横飞的是南天门、横澜山和祭旗坡交汇的飞烟炮火,光秃秃的岩石上留有的是蜿蜒的血迹,几千个枪口喷出的火焰之下,将坦途炸成焦土的炮火之下,一个活人背着一个死人,在砾石如刀地西岸滩涂上爬行。
爬行是死啦死啦脑子里唯一剩下的两个字,这项超负荷任务无法给予他多余的时间去胡思乱想,直到他停在怒江边儿,听着江水奔涌磅礴的迅疾响动。
他稍稍停顿了片刻,只片刻就够他脑子转了八个弯儿让刚才没空去想的很多琐碎一时间涌上脑际。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想起没多久之前刚踏上这片土地之时孟烦了说的第一句话。
——莫失莫忘。
莫失莫忘……
死啦死啦拽出藏在水里的绳索桥,一点一点浸入江水里。
莫失莫忘的下一句便是……
——不离不弃。
怒江的水势一如既往的迅疾,才刚浸入水中死啦死啦就感觉到两个人身上的全部血迹都被江水带走了,浮浮沉沉之中向对岸挣扎成了本能,他没有余力去想,也根本不敢去想如果弄丢了背上的人该怎么办。
死啦死啦其实不大记得他到底是怎么扑腾回东岸的了,记忆清晰起来的结点就是他趴在东岸的岸边呕出一大口险些灌进气管里的江水。
到了自己所熟知的地域可以让人暂时放宽心,也就是说可以在趴伏了几天之后重新直立行走,只不过一路连皮带肉地挪到这一步,他已经没办法站起来。
背后的重量分毫未减,绳索捆绑处依旧紧密贴合,严丝合缝,就像已经成为了一个人。死啦死啦探出胳膊腿,在东岸的土地一寸一寸继续他的爬行。
他忽然想到,或者说是终于愿意确定,其实当他们第一次遭遇彼此时就该明白,他们早晚会变成一个人,血肉相合,生死共命。
不过死啦死啦很快就打发了这个想法,他不想认可他背上的会是他的命,那不是,那只是……就算从不肯点头也早就默认了的,他的所有希望和可以支付与可以看到的全部年轻。
他并不确切的知道希望是什么,然而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刻骨清晰地反馈给他一种信息——希望可以让他活下去。
天地的气息似乎归于一片辽远空茫,听得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或急促或迟缓,绵延若潮汐。死啦死啦停下动作,微微仰起头,渐渐模糊的视野里终于捕捉到离开之前就嘱咐等在这里的司机朝他们的方向跑来的身影。
他低下头轻轻笑了,微微侧头,侧脸贴上背后的人早已失温的脸颊,然后伸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紧紧扣住垂在胸口的那只冰冷刺骨的手,断断续续的诉说仿佛呢喃耳语,“……好啦……我们回家了……”
世界掉入一片彻底的黑暗。
威利斯带着一阵尘土飞扬急刹车地停在祭旗坡的空地上时,两岸战火初歇,麦克鲁汉正拢了队打算检查枪械。司机急喘着气从车上跳下来伸手指着车子后座,投去的便是所有人蕴藏震惊与恐慌的目光。
最先反应过来可能会是什么的郝兽医和迷龙有些发木地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冲向车子——一个凭着医者直觉,一个凭着生命的本能。
目及叠在后座上的两个人的一瞬间,老头儿便两行老泪狠狠砸了下来,迷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咬着牙招呼了还在发愣的不辣几个把人小心翼翼抬出车子,凭着这第一时间的接触,几乎所有人都反应过来,这两个人,已然一个半死,一个几乎死透。
郝兽医摸索着找到死啦死啦系紧的绳结,进而却发现那是一个打的时候就没准备让人解开的死结,于是只能拿了蛇屁股的菜刀一根一根小心割断,然而割断了全部却也没能将两个人分开。
郝兽医揪着衣袖擦着汗或者泪,然后看到迷龙蹲下身子默默盯了那紧紧贴合在一起的两个人一会儿,尝试着掰了掰死啦死啦的手。
郝兽医终于也发现了症结所在,正要俯身帮忙,却看到迷龙冲他摆了摆手,然后凑到死啦死啦的耳边。
“……求你啦,把手放开吧……你俩这样不赶紧治的话,都会死的……”
“……你们已经回来了……放手吧……”
郝兽医可以确定地说,一个重伤导致深度昏迷的人不可能听见这样的耳语,而他却明明白白地看到,当迷龙说完这些话时,死啦死啦轻微而脱力地,松了那只紧紧攥住仿佛嵌合在一起的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