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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

  •   祭旗坡一天比一天有了凡尘俗世的气息,山下已经有了一些简单的窝棚、土砖窖子、东缝西补的帐篷,那是轮休之处,他们不光有阵地,还有了房子、自己的水井――他们有了家,一切的一切都可以锻造过日子的幻觉。

      孟烦了正坐在木屋前的空地上胁迫泥蛋给他捏肩,刚被换岗下来的不辣揉着脖子溜达过来,有些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你咋在这儿啊?迷龙满处找你喏。”

      孟烦了反问,“他人呢?”

      “战壕里和防炮洞里都没找着,下山回家啦。”不辣一边答一边挠着后背跑到井边儿打水。

      突兀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传来,死啦死啦大马金刀地坐在威利斯的副驾驶上,一劲儿地摁喇叭,“林副团长,孟副官,上车!入城公干!”

      孟烦了皱着眉,一脸惬意被打扰的不耐烦,“公什么干?”

      死啦死啦比他还不耐烦,虽然没开车,可摁喇叭催命的功夫比司机还得远为娴熟,“师座副师座应承了的东西,久恐生变。”

      孟烦了站起身来不情不愿地挪过去,“人家现在可正瞧着您不顺眼呢。”

      死啦死啦满不在乎,“东西还得要,走啦走啦。”

      人刚一落定司机就发动了车,四人满员的威利斯顺着山路颠簸而下。

      山脚下的公路趋于平坦,遥遥地看见前面路边走着的一个背影,死啦死啦就开始恶劣地猛按喇叭,而那家伙显然没挡道。

      车子与那被喇叭吵得莫名其妙的家伙错身而过,孟烦了和阿译便都看清楚,那是迷龙。显然迷龙也猛醒了,拔步就开始追车子。

      孟烦了回了头,看见迷龙挥着拳头哇哇大叫着,尽管明摆着追不上了,还要抬头撅腚地猛追着,“……孟烦了!TA妈的快把你爹拿回去!老子不要啦,还给你!!”

      “什么?”车速混杂发动机的嗡鸣声,孟烦了根本没听清迷龙嚷嚷的什么,他求援地看了一眼阿译和死啦死啦,这俩货无一不笑得前仰后合,孟烦了更纳闷儿地捅了阿译一指头,“他说什么啊?”

      阿译笑得快岔气儿,一边儿抹泪一边回,“啊?我也没听清楚啦……”

      “那你笑什么啊?”孟烦了瞪了他一眼,重新回头看,此时此刻迷龙也知道追不上了,已经停了下来在对着他们的车甩土坷垃。

      孟烦了只好扭头看向那个现在在制造最大动静的人――死啦死啦笑得无比欠揍地伴以不间断地招手呼唤,“来啊来啊!追呀追呀!”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让孟烦了默默地问候了一声他大爷。

      车在禅达的街头停下,死啦死啦头也不回地发号施令,“烦啦,下车。”

      孟烦了看了看四周,有点莫名,“嘛呀?”

      “我去要饭,虞师座瞧见你这副德行肯定会更生气,我啥也要不来,有林副团长跟着就行了。”

      “……那你叫我来干嘛?!”

      “哪个白痴曾经拿枪顶着自己老爹啊?”死啦死啦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滚下去。”

      孟烦了沉默了片刻,然后跳下了车。他看着死啦死啦摆手示意司机起步,直到车子消失于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才掉了头,慢悠悠地晃向迷龙家。

      雷宝儿在门外玩儿,迷龙拿弹壳给他做的玩具终已做成,并已成为他最近的欢爱,孟烦了进门的同时便伸手抄走了。

      雷宝儿大叫,“爸爸!”

      孟烦了一踏进院子就迎上了因为雷宝儿这声招呼而跨出厨房的迷龙老婆,她正端出几样简单的小菜。孟烦了赶紧垂了头,尴尬掺杂赧然,而迷龙老婆的样子平淡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像是从没有人平白地就往她的三口之家又塞进来两个人和一堆的麻烦,孟烦了只能鞠了个躬,“嫂子,是我。”

      迷龙老婆笑了笑,“回来了,正赶上吃饭。”

      眼看着她正要端着盘子去上桌,孟烦了赶忙叫住,却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低头搓手指,“那个,嫂子……我……迷龙,没事吧?”

      迷龙老婆便宽慰道,“没事,你还不知道迷龙啊?他嗓门大,都是他的错。”

      孟烦了就只好又鞠了一躬,“不是,都是我们的错……谢谢嫂子,能忍我们这些破事儿。”

      迷龙老婆收不住地笑起来,“别心事太重了,我今天都快笑死了,可算有个人治得了迷龙了,你爸呀,真挺厉害,一个大嘴巴过去就……就把迷龙给治啦。”

      孟烦了被她比划得好像是自己着了一巴掌似的牙酸,但是他确定这是因为尴尬,于是只能再鞠躬,他发现打从进了家门他还没敢抬头,“对不起对不起……”

      迷龙老婆摆了摆手,“没事儿,真没事儿,你爸在堂房呢,快进去吧。”

      孟烦了点了点头等着迷龙老婆端着菜先走。其实他早看见他老爹了,堂房大堂餐桌边坐着等饭的一个,晕晕地拿本书,也不看,垂了头打瞌睡,孟烦了慢慢地走过去,在他迈过门槛时,老头子醒来,抬头便瞪着他:“出去。”

      孟烦了愣在那,他母亲从里屋出来,看见他,想过来,却被老头子一句话喝止,“你不要管――出去。”

      于是孟烦了便老老实实出去,然后在院子里直挺挺地跪下。迷龙老婆见状便要来拉他起来,停下动作是因为老头子已经出来了,还拿着那本永远不会看的书,“你碍了我走路了――出去!”

      孟烦了便沉默着起身,出了大门,然后朝着院门跪下。而他父亲已经转身回去。

      天高云淡,过路的禅达人讶然地看着一个跪在路边的军官,这个家伙拿了一块银元,和对面拿镜子的雷宝儿在玩一场看谁能把阳光折射进对方眼里的战争。

      对孟烦了来讲这种事并没什么大不了,从前在家犯了错,他父亲会用一切办法来让他觉得羞耻,直到有一天他再也不觉得羞耻。

      然而孟烦了和雷宝儿玩得正高兴,一抬眼却看到端着一碗饭菜站到自己眼前的迷龙老婆,只能赧然地笑笑,摆了摆手,“嫂子,吃不得也。我这吃了,这事儿更没完了。”

      迷龙老婆就把碗在门边的青石上放了,然后把孟烦了拽了起来也安置在石头上。雷宝儿不满玩伴的半路离职,想跑上来抗议,然后被迷龙老婆拎着后领子推回院子。

      孟烦了揉着疼过了劲儿只剩麻木的膝盖,看着迷龙老婆站在自己眼前发问,“这是在干什么呢?”

      孟烦了只能涎笑,“教育啊,延续老孟家先贤留下来的教育。”

      迷龙老婆很是淡然,“行,你不愿意告诉我那就拉倒,反正你爹正拆墙呢。”

      孟烦了愣了一下,“拆什么墙?”

      “他说把墙拆了,然后把他带的那些书放里面再砌上,说偌大的一个中国,硬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又来了,”孟烦了实在有点儿哭笑不得,“所以我啊,还是跟这儿呆着舒坦,嫂子您多包涵,您说我已经够惹人讨厌了,我再上你们家去,再跟老爷子斗个嘴,那就彻底没得救了。”

      迷龙老婆抱着臂微笑,“谁说你讨厌啊?我可一点儿不觉得你讨厌。”她顿了顿,“迷龙也常说你,迷龙念叨得最多的两个人,一个是你,还有一个就是你们那个团长。”

      孟烦了被她说得心惊了一下,陡然蹦出一种做贼心虚的紧张,他愣了会儿,夸张地笑了笑,“我……受宠若惊啊,那个,嫂子您就甭管我了,您回吧。我这人天生就是欠揍的脑袋,前边儿的还没还利索,后边儿的债就又追上来,反正一直就……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反正您就甭管我就是了……”

      迷龙老婆认真起来的表情倒是比微笑着时还让人摸不清楚,“你想说什么?――想说傻话就是了。我要是你啊,想说什么就说出来,都憋在心里,那显得太聪明了。”

      孟烦了连忙打个干哈哈,“哟,嫂子,您看您这话说的,我要是聪明的话,那猪都得笑话。”

      迷龙老婆便又笑起来,“你这不是骂迷龙嘛,迷龙天天夸你聪明。”

      孟烦了紧着摆手,“我什么时候骂他……我哪儿敢骂他啊我?”

      迷龙老婆只管继续自己的话,“迷龙说了,烦了哪儿都好,就是聪明大劲儿了。”

      孟烦了听得头皮发炸,为了不再听迷龙老婆再继续为他转述迷龙的说辞,他只好干笑两声重新跪下来截断了话题,“……得了,我还是跪着吧。”

      迷龙老婆便体己地笑了笑,“先吃饭,我先回去,一会儿来看你没吃的话,我就给你热热再端回来。”

      这实在是很棘手,孟烦了看着院门,因为迷龙老婆说完了最后一句就转身回去了,并没有给他回答或拒绝的时间。

      孟烦了歪着头看着那碗饭菜发着愣,然后看到一道人影拢过他投在眼前,回过头来正看见迷龙连呼哧带喘地叉着腰站在他三步开外的地方。

      “你……你个瘪犊子玩意儿……”

      孟烦了好整以暇地看着正忙活着运气的人,“哟喂,龙爷,您这速度,卡车比不起,牛车可真是不在话下啊。”

      “我……我削你啊……”迷龙拍了拍胸口把气喘匀,总算看出了不对劲儿,“你跪这儿干啥啊?”

      “恭候老爷子消气儿呗。”孟烦了耸了耸肩。

      “那个老王八犊子他……”被提起了可发泄话题,迷龙七个不平八个不忿地埋怨起来,所幸停止得很适时,“他……那啥,不是,你就一直在这儿跪着啊?”

      “在老爷子舒坦之前可不就得有始有终地跪到底嘛。”孟烦了瞟了一眼院子里,全无动静,也不知道他爹砌墙的工作做到了哪一步。

      迷龙挠了挠头,跑到他眼前蹲下来,“哎哎,你有啥办法没有,治你爹的?他要是有时有会儿的还凑合,可你看他这样儿……谁受得了啊?”

      孟烦了做认真思考状静默了一会儿,摇头,“我要是有办法我还会在这儿跪着?”

      迷龙立刻便一脸苦闷,竖起根手指头开始捅咕,“真没有啊?真没有啊?”

      “真没有!老实点儿!”孟烦了拍开迷龙的手,忍着笑发问,“听说我爹给了你一大嘴巴啊?”

      迷龙瞪着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左脸,“你老子下手重啊!那是真重!”

      孟烦了思量了片刻,摊开自己的左手观察起来。

      迷龙莫名地眨巴着眼睛,“咋?你要给我揉揉?那揉吧,轻点儿揉。”

      孟烦了二话不发地抡圆了胳膊,迷龙立刻眼疾手快地一边儿护住自己的右脸一边儿拽住对方意欲行凶的手。

      “你要干啥啊你!”

      孟烦了带着一脸我是为你好的表情,“右边儿也补一下嘛,肿对称了多好看啊?”

      “……找削呢你是?”

      “开玩笑开玩笑啦……”

      “你说你在这儿跪着你爹也看不着,白瞎这工夫干啥?”

      “小太爷就觉着跪着舒坦,你啊,该干吗干吗去。”

      “我该干啥呀?哎对,死啦死啦人哪?”

      “他啊……”

      迷龙老婆收拾完了桌子,洗好碗筷之后便打算去看被执行教育的人是不是把饭吃了,然而走到院子里她便听到了交谈声,稍稍侧了身子往外看,看到了一跪一蹲的两个人,思量片刻,便在原地住了步。

      由于距离原因迷龙老婆并不能听清迷龙和孟烦了的对话内容,但从两个人的表情来看那无疑是快乐的。是的,那两个人一个跪着一个蹲着,维持着一个暧昧而亲昵的距离,时不时的还在互相拍拍打打。迷龙老婆便有些出神地静静地看,她看到迷龙眯着眼睛笑着倾了上身用自己的下颌去蹭孟烦了的鼻尖,后者便捏着迷龙腰侧的一块肉把他隔开,迷龙嚎着掐回去,孟烦了便笑得要岔气儿似的缩着身子躲……那么正常,又那么不正常。

      迷龙老婆察觉到隐约确有些什么是不对劲儿的,但是她是在很久之后才恍然发现了那困惑的缘由――那两个人,似乎只有在面对彼此的时候,才会表现出那样纯粹又彻底的快乐。

      也是在很久之后她才发现,她曾不止一次看到过迷龙露出让她也不由痴迷的笑容,但是那样的笑容,似乎并没有真正属于过她――比如那次收容站墙头上的出逃未遂,比如此时此刻院门之前的聊天嬉闹。

      她想认定这是她所熟悉的迷龙,却又并不完全是。不过有一件事她倒是当下便确定了的,普天下能治得了迷龙的人,除了那位在书房忙着砌墙的父亲,现在看来,还有那父亲的儿子。

      迷龙老婆想找一个合适的空当出现,所以她等待和发呆,直到看到门外两人说够了笑够了打够了,迷龙直起身子来开始把孟烦了往起拉――显然再跪下去就不是迷龙可以忍受的范围了。

      于是她便自若如常地跨出了院门儿,淡淡的笑意,“这是干什么呢?你俩这撕巴什么啊?”

      迷龙一回头看见她便立刻像看见了战友,“来的正好,来来来,帮把手拉起来,跪几个小时了这是?有够没够还?”

      迷龙老婆便上手帮忙,一被扶了胳膊孟烦了就没法再耍赖下去,只能顺着劲儿晃晃悠悠站稳了,冲她低了低头,“……谢谢嫂子。”

      迷龙老婆宽慰地笑笑,摆了摆手,“你啊,在这儿跪了这么半天,可好像也没觉得自己错在哪儿。”

      这话说的倒是了,孟烦了点了下头,“这其实是个游戏,老爷子爱玩儿,我常年也不在家尽孝,陪他玩儿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迷龙老婆仍是那副淡然的样子,“一般都玩儿多久呢?”

      低头对自己苦笑了一下,孟烦了摊了下手,“这个可没数,您也看见了,什么都没了,也就越发有了闲气和时间。”

      迷龙老婆微笑着扬眉,“你没有吧?”

      孟烦了回以一笑,与此同时他瞧了迷龙一眼,这家伙居然戳在旁边儿听他俩的对话听得很认真,连脸上的表情都能用充满求知欲的好奇来形容。

      迷龙老婆沉吟了片刻,淡淡道,“小醉很担心你,如果你现在去她那儿,她肯定不会让你跪着。”

      孟烦了有点儿发愣,他下意识地同迷龙对视一眼,交换了同样的疑惑――他并不知道小醉什么时候居然会和迷龙老婆认识了。

      显然迷龙老婆是无需点拨的聪明人,便顾自解释,“小醉说你帮我们搬家那天她有看到,不过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她。后来她来过家里一次,向我打听你的事儿――她很担心你。”

      这可真是个远得三生九世一样的名字,孟烦了以为见到小醉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迟疑很久,他只轻轻地“哦”了一声。

      迷龙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你和她还认识啊。”

      他老婆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那时候你们都在阵地上,哪能什么琐事都用你挂着。”她看向垂着头顾自发呆的孟烦了,轻声点醒他的怔愣,“烦了啊,我跟她说了你没事,但是这种事我说没用的,得你亲自告诉她。”

      孟烦了从来都是个聪明人,这表示只要开了窍他便用不着别人再多说,于是他看着迷龙和他老婆,欠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抬起头来笑着,“成,那我就去。”

      迷龙老婆收了放在青石上没被动过的碗筷,拉了拉望着巷口愣神的迷龙,对他笑了笑,“进屋吧,吃饭去。”

      孟烦了晃晃悠悠溜溜达达地来到小醉家的门外,轻轻推了推,门是锁着的,从外边锁上。他有点儿错愕,伸出手来摸着门上的那个印痕,印痕还在,但那块标志有客与否的牌子已经不见了,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好悻悻做着鬼脸试着轻轻敲门。

      没人应,于是重重地敲,仍旧没人应。

      小醉家的墙防君子不防小人,孟烦了一边自我定位至少不是君子,一边毫无教养压力地扒着墙往里瞧,确定了是没人,于是一扒二扒的他就翻了过去。

      孟烦了落在小醉家院子的地上之后拍了拍身上的土,低头看见一只家养鸡在啄他的脚面,墙角的藤架掩映着几根瘦唧唧的丝瓜,门虚掩着,小醉无疑是那种关了院门就觉得没必要关房门的家伙。

      他晃进了小醉的房子,什么都没变,但作为一个一向手很欠的人,他开始在不弄乱房子的前提下翻腾。他先翻了那个一直很好奇的,放钱的罐子,那里边没什么钱,孟烦了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只摸到一个半开,于是他把半开投进那个罐子。

      然后他开始翻柜子,没费劲就看见他做逃兵时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挂在那,打着笨拙的补丁。然后他脑子里微微一动。

      虽然明知道又是在干促狭事,不过孟烦了还是乐在其中地把那套不会再穿了的破军装拿出来,在墙角的丝瓜藤上布置成了一个稻草绑的人形,还要让它弯腰鞠躬,做出一副绅士相。然后他拿纸板画了张脸,并且为它戴上帽子,他把那张脸画得笑眼眯眯地,然后竭力模仿它的表情。

      孟烦了记起上次郝兽医拿镜子给他照时他所看到的自己,很多的戾气,太多的愤憎,然后他扔了镜子。可必须承认,他很想做――但却从来不是一个会用眼睛微笑的男人。他所拥有的是年轻的身体和衰老的心,所以他很自知,这样的自己去学做一个会用眼睛微笑的人,还不如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下辈子。

      孟烦了放弃跟稻草人较劲,转而去修小醉家的烟囱,上次他从收容站跑出来时帮她卸下来就再没装好,所以他现在打算修好它。

      做好了一切之后他又一回翻过了小醉家的墙,然后溜达到回程的必经之路上去等他的团长。

      他的团长给了他足八个小时,不可谓不宽绰,可他用了五个半小时和自己老爹斗气,剩下两个半小时他跟自己玩儿――现在不用他的团长下结论,他孟烦了自己也清楚得很,他是他自己知道的最晦气的人。

      禅达青天白日,孟烦了戳在禅达的主街上做一根桩子,街对面是虞啸卿的几个手下――他们大概在聚餐。张立宪、何书光、余治和李冰四个刚吃完饭,从一家馆子里出来。作为老大,张立宪还是永恒的在那里扮演着玉树临风,何书光就放肆得多,掐着余治的脖子,在抢后者嘴里叼着的一块棒糖。孟烦了刚想挪开目光就发现李冰第一个看见了他,并且第一个伸出手指着他。这让孟烦了很想对着那厮翻个白眼问候一句你妈拉巴子,因为上次当逃兵时捉他回来的就是李冰。

      张立宪嫌恶地瞧了对面一眼,何书光则把一口唾液飞过了半条街,孟烦了慢悠悠地往后退了半步,彬彬有礼地让半口唾液垂直地落在自己脚尖之前。

      何书光挠了挠头,然后确定那是个巨大的侮辱,余治跑向一根棍子,被他一脚踢了回来――可不,对付个瘸子哪还用得上任何器械?张立宪不屑于动,拿手指头轻轻弹着永远挂在腰上的一柄七九刺刀,孟烦了一边露出个笑一边思考到底是跑两步被追上打好还是直接站在这里等着被打好――但正过来的那三位可没什么心思等他的辩证分析,个个表情都是一副要把他好好收拾一顿的狰狞。

      随着距离的逼近孟烦了悟道了,反正跑是跑不过的,被追上了打肯定要比老实领打挨得狠,何苦来哉?他就一脸我佛慈悲俯视苍生的架势戳着不动地等。

      然而孟烦了认为自己就是能晦气到这种地步,无欲无求地等挨揍都能被打岔――一辆吉普车横在他们中间――说起来也并不算歪打正着,因为这才是他原本真正要等的:死啦死啦仰在后座上,瞧了一眼张何李余,又跟什么都没瞧见似的把头扭向另一边,没下车就嚷嚷开了,“你待错地方啦!”

      孟烦了把表情由我佛慈悲调整为孤苦伶仃,“我爹不要我啦。”

      死啦死啦扬了扬眉,“啥意思啊?当我收破烂儿的啊?”

      孤苦伶仃又添上凄楚,“哟喂,那烦请您高抬贵手了?”

      死啦死啦就做豪气云天光芒万丈状一挥手,“收了收了,我团什么破烂儿都收!”

      “得嘞。”

      死啦死啦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笑着,“听说你在城里有个女人?”

      孟烦了又把脸上的孤苦伶仃扔了,干脆没什么表情地瞪了眼在后面卡车上押货的多嘴多舌的阿译,阿译立刻就有点儿赧,赶紧掉头去看虞啸卿的精锐们――张立宪摘了何书光的眼镜架在自己鼻梁上,让那个近视眼的火爆小子也只好跟着走人――今天没架打了。

      死啦死啦还在坏笑,“痛快?”

      孟烦了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痛快死啦。”他又往吉普后头跟着的那辆卡车上瞟了一眼,“就到手这么点儿?虞师座真大方。”

      死啦死啦故作玄虚地眯着眼,“还有惊喜。”

      孟烦了爬上他的车后座窝到了他旁边,又回头往那辆卡车上看了看,没能看出任何惊喜:“那是辆卸了货就要回去的卡车,又不是坦克。”

      死啦死啦的心情是明显的好,“说不定咱们哪天就成了坦克团啦。”

      孟烦了交叉了胳膊枕在脑袋后面,懒洋洋地看着天,“就算天上真能掉坦克下来,小太爷还怕你被砸死。”

      死啦死啦夸张地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大力拍了拍司机的肩膀,“瞧见没有,还是我副官知道凡事先要心疼我呀!――开车!我们回祭旗坡!”

      孟烦了连白他一眼都嫌费劲,仍仰在那儿看天,车子发动,小小的车队驶过河上的小桥,这里是禅达人的洗涤和休憩之所,孟烦了无意地往桥下的小河边扫了一眼,然后便愣住不动了。

      他瞪着那个方向,瞪着小醉。

      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孟烦了下意识地就要手忙脚乱地往车下跳,为了过桥车速和步行差不多,但是他跳不下去――死啦死啦从后边死死揪着他的皮带。

      孟烦了很想叩问苍天,这种名副其实拖后腿的事儿这厮干得还少吗?

      “我要下车!我告假!”

      死啦死啦不为所动,“不准假。我用得上你。”

      “你存心的!”

      死啦死啦也不恼,“看见啦,她看见你啦。”

      孟烦了努力把自己站直了,尽量无视皮带上还牵着一股子状似致力于把他一切两段的力道,车就要上桥,小醉在桥下站起身子仰头看他,他便只能开始喊,“我回阵地啦!我去过你家……”

      小醉也在喊,“我不做啦!”

      孟烦了木了一下,“……什么?”

      “我不做啦!我那天跟你说我做啥子的,我跟你说就是我不做啦!”

      “我……我去过你家,你进院子的时候不要被吓到!是我干的!”

      “你听懂了没有?”

      “我……”

      车上了桥就驶得快了,很快就把小醉甩在河那边。孟烦了支吾着,盯着小醉的身影,直到消失。

      死啦死啦坐在那,脚很欠地踢着他的屁股,孟烦了看也没看,一巴掌挥过去,正着。但是死啦死啦偏偏完全不像刚挨过一巴掌的样子,他没捂脸也没变脸,只干脆利索地一脚回过来,正中孟烦了的小腹。

      孟烦了哼都没哼一声地栽在了座位上,窝着身子死死地抱着腹部忍痛,他隐约知道小醉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让他实在没办法轻易接受,只能喃喃地对自己嘀咕,“……不做了?怎么活?靠洗洗刷刷吗?怎么活?”

      死啦死啦完全不管这个,他抓了孟烦了的肩膀就把人拧向后头,“看后边!惊喜!”

      孟烦了微微直起腰茫然地看了眼,另一辆吉普车从遮住它的卡车后超了上来,他这才发现他们这个小车队是三辆而不是两辆。那辆车上只有两个人,而车后座上是堆得如小山一样的丰富物资――两个美国人,一个上尉和一个中士。方向盘操在中士的手上,而他正向这孟烦了嚷嚷,似乎是觉得有必要发表一下对方才事件的感慨,(英语)“五个印度女人!像丛林一样热情!我用她们的地址跟你换刚才那女人的地址!”

      孟烦了嘀咕着表示自己的意见:“妈拉巴子。”

      死啦死啦笑嘻嘻地伸手过来顺着他的头毛,完全一副老子嘱咐儿子的脸,“把这两个妈拉巴子伺候好,老子还指望着从他们那弄点东西。”

      而那位中士几乎把车顶到了他们的车屁股,他热情得像个疯子,而他旁边的上尉死样活气地看着。中士(英语):“你身边的长官问我,需要什么,我说,中国情人。”

      孟烦了也斜着死啦死啦:“你都跟人说什么了?”

      死啦死啦无辜地摊了摊手,“挨咚漏。师里的人告诉我这样回他们就好啦。可你不行,我的翻译官先生。”

      孟烦了悻悻地翻了他一眼,“妈拉巴子。”

      他的团座所说的惊喜――联络官阿瑟麦克鲁汉和军械士阿尔杰柯林斯――虞啸卿无心为他们提供更多的物资,便发来了两个滞销货充数。

      柯林斯的车超过了他们――他开车总是又快又急――然后毫不犹豫地上了一条岔道,孟烦了讶然看着他们开走,“他们去过阵地吗?”

      死啦死啦摇着头,“那个中士好像是今天刚下的飞机。”

      孟烦了哼出了个鼻音,“他们去昆明啦。倒也好,那地方合适他们。”

      他们的车上了正确的道儿,然后孟烦了和他的团长就眼光光地看着柯林斯哈哈大笑地在一条窄道上试图把车折回来。

      真他娘的――孟烦了发表一路回来的最后一句意见,“我们越来越像马戏团了,我们连美国人都有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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