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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

  •   孟烦了很想骂一句见他的铜钹镇鬼,因为死啦死啦发话要在巷子里打,清光了鬼子再走。但是只有十二个人的武装要面对将会源源不断补充上来的敌军,谁都知道巷战意味着什么。

      不辣将一个手榴弹摔在街中央,形成掩护的烟雾,流弹立刻开始横飞,日本人鬼得很,早已躲在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子弹来自四面八方,他们的人数并不少,所以炮灰们从甫出院门便各自为战。

      孟烦了窝在一堵断墙后面,在他的前后各有一支枪口瞄着他,所幸他窝的地方让后面的那家伙并不好瞄,但是他仍旧只剩下一个想法——输定了,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清光这帮打死不露头的日军,他们被牵制住了。日军的援军很快会循声而来,而他们没法遁入深山,全都要战死在这里。

      没时间多想,孟烦了突然被一声古怪的枪声拉回神,然后听见身后有人在猛拉卡住的枪栓,伴之以“活见鬼、救命啊、以民族复兴的名义”诸如此类这样的屁话。虽然知道战场上这样的好奇是要命的,但他实在没办法忍住这种好奇,他转头,然后看到一个家伙正站着——全无遮掩地站着,把一支老套筒子往墙上砸,他是倒提着枪的,他试图用这种方式退出那发还没响就卡在枪里的子弹。

      孟烦了直愣愣地瞪着那家伙,吃惊得表情都有些狰狞,因为那人显然似曾相识。

      在认出对方是谁的时候孟烦了开口了,“你找死啊?!”

      那家伙——那个被他的团长连揍两次的小书虫子,一边仰起脸笑一边抱着枪跑到他身边蹲下身子。孟烦了低了头迅速地为汤姆逊更换弹匣,听着四周发出的各种奇怪动静,叮叮咚咚,甚至还有鞭炮响。孟烦了从墙头望出去,局势已经发生了转变,甚至趋于尘埃落定,因为丧门星和死啦死啦正端着枪走出巷道,他们俩的身后跟了一个胖和尚。孟烦了就回过头瞪了一眼旁边儿的小书虫子,无疑,他们被救了,至少是解了围。

      此时此刻两班人在巷道里对坐着,炮灰们靠墙摊了一排,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那些疑似难民的武装队伍。

      死啦死啦咳嗽了几声,以便引起对方的注意,实际上并无必要,对方一直很注意他们,就像关在一个屋的两班陌生人,一定会注意另一班陌生人。死啦死啦迅速从那班人的眼神里找到了他们的头领,就是一个拿窝弓的家伙,“哎,我说……”顿了顿,死啦死啦扭头看向窝在他旁边的孟烦了,“……嗯,什么?”

      孟烦了一噎,气得直想踢他,因为他刚才捅过死啦死啦来着,那货这种反应无疑等于把他的小动作公诸于众了。幸好拿窝弓的弯下腰给书虫子系鞋带了,他是把鞋带子在脚脖子后绕一圈再系住,那样对头,因为在林子里过长的鞋带容易被挂住。

      孟烦了便小声地嘀咕,“色儿不对。”

      死啦死啦慢半拍地反应,“……什么色儿?”

      孟烦了瞪了他一眼,“红的……别靠太近了,大红。”

      是的,小书虫子还只是有赤色倾向,但他们眼前的家伙则是真正的红色武装,虞师避如瘟疫的大红。私下闲聊时他们提到过这些在沦陷区与世隔绝永不言退的疯子,现在看来,至少在比他们还苦十倍这一部分上接近真实。

      小头目给小书虫子系完鞋带就找上了死啦死啦,“你们有路回去,我们也有条路,就是同一个地方,可你们愣没找着。”

      他高兴得很也得意得很,相比之下,死啦死啦的反应很生硬,仅仅说了声好,孟烦了偏过头瞪着虚无的一点叹气,“撤啦撤啦,打成这样怕是东京也拉警报了。”

      和尚竖起掌来点头,“阿弥陀佛,他们有个中队驻在慈凉寺,离铜钹只九里半山路。”

      小头目笑嘻嘻地:“世航大师,他的路最熟啦。”然后他恍然大悟地惊喜着:“啊,同志,东京是你开玩笑的是吧?原来国军兄弟也这么风趣。”

      孟烦了干脆装没听见,死啦死啦按着他的肩膀站起身,拍拍屁股就走到前面带队,炮灰们都不说话,稀稀拉拉地跟在死啦死啦身后回到他们原本呆的,孟烦了爹娘所住的院子。

      炮灰们开始忙活着,把刚才卸在这里的装备上肩,从这里到江边不是一个短途,他们忙活着整理自己。

      死啦死啦顺手帮孟烦了将背带收紧,然后把自己的柯尔特别回腰间,站在人圈子外审视着每个人的动作细节是否有疏漏。孟烦了往弹袋补充着刚打空的弹匣,然后感到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他回头,看着他的父亲。

      “带上书。”

      孟烦了不作声地瞪着他。

      “……把我的书带上。”

      孟烦了掉头补充弹匣。

      他父亲又在他身后低三下四地嘀咕了一次:“带上我的书吧。”

      还是没理。于是老头子对所有人咆哮:“把我的书带上!”

      孟烦了猛地掉回头,“带你大爷!!!”

      他看到他父亲那张惊惶而又震怒的脸,然后察觉到郝兽医和丧门星玩命地把他往后拖,他在狂怒中看见死啦死啦奇怪的表情,几秒钟后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引起这样的轩然——他把那支上了膛的冲锋枪杵在他父亲的胸口上。

      郝兽医把老头子拖开,让他坐在椅子上,他没有表情,那样的没有表情让孟烦了霎时有些痛心——他在发抖,丧门星下掉了他的枪,但他仍然在发抖,不知道是后怕还是气的,他觉得自己被一双目光看着,下意识往侧面看了一下,他的母亲在侧门边看着这一切,她也在发抖,那样的发抖一样让他痛心。

      死啦死啦拿过孟烦了的枪检查了一下,因为随时临战,那是填满了子弹的,然后他走到了孟烦了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附耳,“这不叫带种,你就算把自己气炸掉也不叫带种。”

      孟烦了愣了一会,开始揉自己的脸,死啦死啦就看着他在揉脸的同时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别人也看着,但没人阻拦。

      “我知道你讨厌你自己,我们都知道。”死啦死啦伸出手扳过孟烦了的脑袋,好让他对着院子里那帮正看着他们莫名其妙的武装叫花子,“不过别瞧你爹,瞧他们,他娘的海阔天空也就是脖子往哪边拧的问题。”

      孟烦了依言看着那帮人,褴褛的破败的衰弱的濒临绝境的,背着破烂,穿着破烂。

      小书虫子冲他们笑了笑:“什么事?”

      死啦死啦便又把他的脑袋拧了回来面对自己,直直望向他的眼睛,“现在好些了?”

      孟烦了突然有些无力,他看了一眼死啦死啦的目光,然后移开视线,小声地回,“好些了。”

      死啦死啦放开手的同时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然后把枪塞回他手里,转过身冲所有人招了招手,“带上书。”

      炮灰们和红色武装在山野里跋涉,每个人都被书捆打扮得像是苦大力,世航和尚在前边带着路,他身边的克虏伯在做排头兵。

      入夜后死啦死啦杀了个回马枪,他要求那帮红色家伙拿着最老旧的武器,去对越来越近的日军轰他几下。而对这明显能害死他们的建议,死红脑壳们也是掉头就去。

      显然日军对这帮反抗者的老旧装备也知之甚详,哇啦哇啦地追得全无顾忌。

      孟烦了蜷伏在树丛里,回头看着郝兽医在照顾他的父母,喂给他们一些行军散一类的玩意,这样的远行实在够要了他足不出户的父母半条命。他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们,直到死啦死啦敲打他的头盔。

      孟烦了转过头,林子那边的喧嚣正越来越近,甚至已经看得见日军毫无顾忌打亮的电筒和燃起的火光。

      但是从火枪到冲锋枪,火力陡然提升了一个世纪,那小批日本冒失鬼在炮灰们的火力圈里血本无归——死啦死啦又给自己挠了挠痒。

      五倍的日军追在他们身后,十倍的日军在山下公路上要把他们包抄,就这样死啦死啦还让他们用手榴弹在草丛里设了绊雷,然后隐隐听到身后远处的爆炸。

      死啦死啦绷着脸:“他们会学得追慢一点。”

      滇边森林里的清晨是赏心悦耳并且沁肺的,鸟鸣和露珠混在一起。但他们轻松不起来,沉重的背负让他们轻松不起来,后来再未见踪影的日军也让他们轻松不起来。

      由夜至晨,日军再未出现。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由缅甸溃军的路上。谁都见不着对方,而见着时必是血战。

      死啦死啦的声音传了过来:“副官,三米之内。过来。”

      孟烦了便抄出气喘吁吁的队列,死啦死啦已经在路边和世航和尚、小头目、丧门星研究着一张地图,他用笔在地图上打着标志。

      世航和尚开口,“轮子一转,肉腿子跑不过的。和尚只好带施主们走猎道。前边有个山涧,涧上有索桥,过了索桥,就轮子也追不上啦。”

      死啦死啦忙着把这一切都标在地图上,“猎道没日军?”

      世航便嘟着嘴叹了口气,“那就要随缘啦。我们是用那条道打过鬼子伏击地。”

      孟烦了缓过了一口气,“那就是知道了!还去?和尚,你不是在念经,别打瞌睡。”

      死啦死啦在挠着头,丧门星只好问,“法师,这种缘还是不随的好吧,没有别的道?”

      世航和尚也皱着眉,“随不随它都在那儿了,说成撞上去还是随过去也就是一个随心。”

      小头目只好干咳嗽,“道是我找的,走大路早被鬼子追上,走这里都被咬住不放,被咬住就不得过江。想啊,你们怎么过江的,只要看见了,那地方人人都会过。不想鬼子在禅达后方冒头吧?走这条道好,走这条道,过完人就把桥炸了,鬼子再咬不住,大家太太平平回去。”

      死啦死啦一直没说话在听他们争,这回就又低下头去标他的地图,孟烦了窝在旁边儿盯着他,而死啦死啦全然不受影响地还在画他的图,那地图精细到除了军队没人用得上,题头还标着“机密”两字,但已经被他毫不客气地标满了诸如日军驻防、兵力、据点、炮楼之类的符号,然后漫不经心地问,“桥叫什么名字?”

      世航和尚摇头,“山里人自己搭的桥,哪里有得名字。”

      死啦死啦便在地图上打了个记号:“好了。”

      小头目仍在笑,“我们会把国军兄弟送到地方的。”

      死啦死啦突然有点儿赧,“那不是最要紧的。”

      小头目摆摆手,“远来是客。”

      孟烦了还窝在原处,看着小头目和世航和尚走远才转向死啦死啦,懒懒地开口,“猴哥,这好像是去西天的路哎。”

      死啦死啦瞧了他一眼,“八戒,说不出有用的话就做点有用的事。”

      孟烦了耸耸肩,“你见过那种桥的,郝老头拿支老套筒都守得住,费点心瞄准,一枪能穿几个。你当然会记得被人打过伏击的地方,能在那打还人是个想起来就痛快的事——日本人也会这么想的话,咱们要去的就是鬼门关。”

      死啦死啦一脸无谓,“你觉得可能会死,我觉得可能会活。虞师座说的,青菜萝卜,各有所好。”

      孟烦了瞪着他,“那帮红脑袋做什么了让你信?因为小疯子过了怒江?我们也过了,不稀奇,我不信共产共妻的鬼话,可红就是靠不住,火烧烧就完,血流光就死,都红的,红的又怎么看我们?老冤家了,你看他们那队长像是忘事的人?还有,你没看出他们眼馋我们手上家伙?他们也许就想我们跟鬼子拼个清光。”

      死啦死啦停止了叠他的地图,把他的冲锋枪往上抬了抬:“这个?”

      孟烦了继续,“你没见他们穷得连虱子都喂不起……”

      死啦死啦凑近了一步,一脸关心地搂住了他的肩膀,孟烦了下意识地收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死啦死啦一膝盖顶在肚子上,死啦死啦放开他,他便连哼都没能哼一声就蹲了下去。

      死啦死啦瞄了眼队尾以确定没人看见,然后继续叠他的地图。孟烦了好不容易喘匀了岔住的一口气,仍蹲着身子恼羞成怒地抬头嚷嚷,“好,小太爷就是看他们不顺眼!拿着树棍子冲锋,他们叫这希望?你也快被他们逼疯了,扛得住你就打个哈哈,动什么手啊?虞啸卿说仗打成这样,全中国军人都该死。你觉得你例外,你拿门小炮敢跟整个炮群对轰啊。现在你也成该死的货了,连帮叫花子都比你强——还是红色的!味道不好受是不是?哈哈,难兄难弟啊,我天天都觉得我该死!”

      死啦死啦看起来快爆炸,但他压制着,最后他成功了,只一把挥起了他手中的地图。

      孟烦了眼光光地瞪着他挥起来的手,下意识地往后蹭了蹭,几乎是惊叫,“别碰我!”

      死啦死啦的动作顿了顿,只是用地图轻轻地敲了一下他的钢盔,然后把图收起来,拉起还窝在地上的孟烦了,把那副肩膀揽进臂弯里轻飘飘地搂了搂,“得啦,知道为什么让你做我的副官吗?因为你觉得自个儿该死而不是别人该死,这就叫还有得救……烦啦啊烦啦,不要说什么你该死还是我该死,死活你都要和我同命的……话说回来,有空觉得自个儿该死不如多做点儿事。”

      孟烦了别过头逃开那温热的呼吸,没什么说服力地反驳,“这种屁话不要总说,没人想做你副官。”

      死啦死啦轻笑了两声,最后捏了捏他的肩膀,然后放开手开始调整自己的背具和枪。

      孟烦了回过头瞥着那个露头的油纸包,“……那地图哪儿来的?那东西不比战防炮好弄。”

      死啦死啦答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虞师座亲自监绘,和战防炮一起来的。”

      沉吟片刻,孟烦了蹙起眉,“连这种东西也预备了,你到底过江来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摊了下手,“帮你老爹搬书啊——走啦走啦,拐起来。”

      眼看着他开路,孟烦了只好咧了咧嘴,悻悻地跟在他的后边。至此他很清楚,死啦死啦过江,是为了侦察,为他们一直在说却从未有做的反攻做点准备,但死啦死啦真的搬走了他父亲当命看的藏书,这才是最疯狂的部分。炮灰们也真的无一不成了他的死忠,因为他真在做事,于是每一个人都明知故犯地跟着他去做些更疯狂的事情。

      前边的林子越来越密了,死啦死啦正在把一直的行进队形调整成一个更适于丛林的战斗队形,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也没停下脚步,他们在抢速度,尽管每个人都累得半死了,但他们在抢速度。

      死啦死啦环视着全体,“我要排头兵!不辣、丧门星,你们排头兵。”

      那两个露出倒霉的表情,但书虫子开始力争,“我做排头兵。”

      不辣嘲笑他,“娃儿,知道排头兵是做么子的吗?”

      书虫子答,“就是先锋,不是吗?”

      不辣瞪着他,“拿脑壳撞枪子的先锋。”

      但不辣恐吓无效。因为显然那小子是知道排头兵做什么的,他安静但是很难动摇:“我做排头兵。”

      孟烦了看了他一眼,然后看向身边的死啦死啦,“今天,小太爷要当排头兵。”

      炮灰们集体愣了一下,迷龙是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当个犊子你当,小损人儿从来不做排头兵。”

      孟烦了刻意不理他,瞬也不瞬地盯着死啦死啦平静地坚持着:“今儿小太爷就要当排头兵。”

      死啦死啦侧过头来看向他,神色间闪过一抹复杂。而孟烦了已经不再盯他了,他正在和书虫子争先恐后地做着准备,绑紧鞋子撸好袖子整理武器什么的,死啦死啦动了动嘴角,要笑不笑地说:“何苦来哉?”

      孟烦了抬头看了他一眼,重新埋头整理背带,“……你们不用护着我。”

      死啦死啦挑着眉毛看他,不说话。被他那样看,人会觉得不踏实,觉得受辱,孟烦了就再次抬起头瞪回去——他要做排头兵,因为长达五年内他没被人派过排头,乡巴佬们都自动排在他的前边,为了他脑袋里自知用不上的学问,“别说没人护着我,你知道我意思……一直都是我在派别人的排头。”

      死啦死啦便不再盯着他看,回过头对书虫子挥了挥手,“他替你。烦啦,丧门星,排头兵。”

      书虫子更加平静也更加愤怒,“我不用人替,我是人,不是书,不要往后放。”

      他求援地往后看,让他的头儿也出来帮他解围,他的头儿没让他失望,站出来了,并且把一个日军的钢盔扣在他头上,那算是保护兼之认同,“你劝不动他的,谁让他是我们这儿读书最多的人呢。”

      “我们这个也动不得的,祭旗坡的状元。”死啦死啦扬起嘴角笑着,顺手拍了拍孟烦了的头,“一边一个,国共合作。”

      那就是定局。迷龙只能忿忿地抱怨了一句细枝末节,“……日本盔也敢戴,林子里冒头就打,要被当鬼子打死的。”

      死啦死啦眼里闪过一抹亮色,“哎?”

      小头目也惊喜了,“咦?”

      然后他们俩一起看着孟烦了和小书虫子——不消片刻孟烦了就也想到了,想到的同时便愤怒地还回去,“门儿都没有!”

      死啦死啦就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然后逼近了一步,拿捏起一种无赖的霸道腔,“脱不脱?自己脱还是让我们帮你脱?”

      孟烦了后退一步,生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边儿死死瞪着眼前那货一边儿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扣子。

      两个做了排头兵的人穿着日军的全套活,拿着三八枪——亏得那支红色游击队的叫花子作风,只要可能用得上,他们连鞋带子都扒下来了。

      “你哪儿人?”

      小书虫子看了看孟烦了,咧嘴一笑,“老家北平。”

      孟烦了轻哼了一声,“真是一烂地方。”

      小书虫子有点儿疑惑,“你去过?”

      孟烦了摇头,“谢天谢地我可没有。”

      拐过一道弯,他们看见一些和自己穿一样衣服的人,十几个。那帮人并非无备,一个机枪组对着他们所来的路面,剩下的人正在把自己往树上吊,显然,刚才如果没派排头兵,所有人都会遭遇像在缅甸丛林里一样的痛击。

      一个军曹开始向他们嚷嚷,孟烦了咬了咬牙,开始哼着记忆里听过的日本调子,而这根救命稻草总算有些用处,瞄向他们的又多了几支步枪,嚷嚷声也来得更猛烈了,但没有人开枪。孟烦了观察了他们一会儿,估计他们是问他俩从哪里来的,便信手胡指了指,他没有估计错,但却答错了,因为书虫子指着另一个方向。孟烦了头皮发炸,只好一巴掌扣在他头盔上,“八嘎!”

      万幸的是他蒙对了,那些军曹甚至有了笑容,有几支步枪枪口放下了,机枪虽没调开,但枪手的手不再扣在扳机上。孟烦了兜着圈子,然而从自己身上掏手榴弹太明显了,对方开枪的速度一定快过他,于是他不着痕迹地从书虫子身上拽出一个手榴弹,就着一个殴打动作平甩了过去。

      手榴弹飞过路面落在他们中间,日军在狂叫中卧倒。书虫子甩过去了另一个,然后被孟烦了一脚踹进了另一侧的沟壑,随即自己也紧跟着跳了进去。

      书虫子在大叫:“下边做什么?”

      孟烦了喊回去:“什么也不做!”

      书虫子有点儿莫名,“什么也不做?”

      孟烦了没再搭理他,贴在土层上听着外面的动静,紧接着就听到了迷龙的机枪在轰鸣,汤姆逊冲锋枪的连发盖了过来——死啦死啦还是很占便宜的,日军扎足未稳,他们正好把冲锋枪的弹雨劈头盖脸乱浇。

      书虫子在“他妈的,他妈的”大骂,露着半截在沟壑外的身子向那挺机枪摔手榴弹,孟烦了端起枪一枪一枪向掩体里露在外边的日军射击,书虫子倒不客气得很,手榴弹摔完一个就来他腰上抽掉一个。现在他们俩对那个掩体威胁最大,它只好再一次掉头想收拾了他们。

      小书虫在他那种过于暴露的投弹姿势中痉挛了一下,他投出了那个手榴弹后又到孟烦了的腰上来拔,这实在很妨碍射击,孟烦了只好破口大骂,“你大爷的能不能一次多拿几个?数三个数再扔!——一、二、三!”

      小书虫子突然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你大爷……?”但是他扔出的上一个手榴弹在掩体里炸开了,机枪哑了,叫花子和人渣们冲上,世航和尚又一回施施然而来,对着那掩体里爬起来想够机枪的军曹轰了一火枪,然后他们开始压制已经快攀爬到眼前的日军主力。

      孟烦了呆呆地端着枪卧在那儿,书虫子一只手抓着他腰上的最后一个手榴弹,趴在他的身上。

      孟烦了回过头来看向他,小书虫子最后一句话的惊喜是因为听出来他是自己的同乡,因为他骂出句纯北平的骂人话。孟烦了移开目光,他想着这只小书虫子没死的话肯定会烦死人的和他挖掘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所学校的记忆。所以孟烦了安慰自己,凡事要往好处想,他现在烦不着自己了。

      小头目在他们中间跑动着,把卧射跪射的人扒拉起来:“走!国军兄弟赶快走!这里我们守得住!”

      孟烦了震了一下,突兀地冲他嚷嚷回去:“你们的人死了!”

      小头目跑过来,抱了抱那个死得很平静的家伙,放开时他从书虫子手上掰出那个手榴弹,拿在手上,“他连鞋带都不会系……走吧,世航给他们带路。”

      世航和尚向他们稽首:“阿弥陀佛,施主要快,革命不等人的。”

      炮灰们听从死啦死啦的吩咐,卸下了所有的手榴弹留给他们,然后迅速撤退离开这里。

      索桥在望,绳索和粗藤纠接而成,古朴蛮荒得像是从这莽林里长出来的,炮灰们把书背过索桥,然后回过头瞪着对面的和尚,但和尚从身上的大堆物件里摸出了□□来,开始在桥头捆绑。

      谁都知道,那帮红脑壳已经被日军咬成了胶着,他们和日军分开的唯一办法是死到最后一人。

      然后那和尚罔顾炮灰们的叫喊和招呼,笑咪咪地跟他们鞠了一躬:“阿弥陀佛,国军兄弟万岁,远征军万岁,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炮灰们怔愣地看着对岸的炸药炸响,直到听到死啦死啦开口说,“……走吧。”

      炮灰们木讷着下山,一路上,他们用胡言乱语,甚至是恶毒的侮辱和谩骂来掩饰心中逐渐产生的崇敬。一直带着这样的心情走到江边。

      狗肉在一棵大榕树下扒拉,迷龙跳下水,从树下的水中拽出他们上岸时藏好的绳子,然后所有人便开始忙活防水渡江的工作。

      死啦死啦摸了摸那根绳索,然后直挺挺的,像一具尸体那样倒进江水里,炮灰们看着他从江水里再露头,在激流中东进。显而易见,他很反常,从过了江之后就反常。

      于是其他人也那样子扑进江水,迷龙背着孟烦了的母亲,克虏伯拽着他的父亲。

      后来他们除了江水的奔流再没听见其他声音。

      炮灰们拉着个长而松散的队形走着,一辆一辆的卡车从他们身边驶过。现在禅达有很多来往的军车,有比任何时候都要多的车,坦克、牵引的大炮。然后一辆卡车在他们眼前突兀地停下,车上跳下个何书光,以及几个荷枪实弹,表情上绝不友好的友军,随之一辆威利斯从卡车后抄了过来,把何书光们又拦在外围——虞啸卿、唐基——他们的司机是张立宪,很大的谱,少校司机。

      虞啸卿面无表情,“我瞧见我手上最不堪的一个团长,我疑心他已经投敌判国。”

      炮灰们很紧张,但死啦死啦脸上的苦笑让他们知道紧张也没用。死啦死啦把他的武器全卸了,身为他三米之内的副官,孟烦了很不幸地成了他家骡子。

      虞啸卿上上下下审度着所有人,不得不承认,他们把自己收拾得还蛮像个打仗的样,以至虞啸卿没有露出嫌恶,“过江了?”

      死啦死啦点头,“嗯。”

      “交火了?——美国武器好用?”

      死啦死啦低着头,“派到我们手上的只有二十几支手提机关枪,好用也得看怎么用。”

      虞啸卿是个如此热衷于战争的人,他已经开始露出后悔之色:“早知道你的人带这个种,迫击炮□□什么也该给一些的。”

      死啦死啦眼里便立刻放着贪婪的光:“现在给也是好的。”

      虞啸卿掉了头,像在对山里的空气说话,“有份地图,张立宪他们费了很大劲做的,有些地方我亲手画的。因我军从来松散,不知何谓保密,故严令团以下军官不得执有——现在少了份拷贝。”

      死啦死啦就赶忙跑过去从孟烦了的背包里掏出那个地图低眉顺眼地送过去,虞啸卿没好气地拿了,打开它。刚看了两眼就扫了死啦死啦一眼,死啦死啦就更加地低眉顺眼。这回虞啸卿就让所有人等着,把头埋在地图上再也不起来。

      死啦死啦张了张嘴,“西岸有些地方……画错了。”

      虞啸卿忽然急躁起来,把地图一放,猛拍着他的车:“上车,上车,我现在没空和你打嘴仗。”

      死啦死啦抬头,“去哪里?”

      “哪里都行,找个说话的地方。不是这一个人说话,几十个人装着在听的鬼地方。”虞啸卿基本上是把所有人都骂进去了。

      但死啦死啦还在那犟:“我最好带上我的副官。”

      虞啸卿愣了一下,他那车上就一个空座了:“那我就只好赶走我的副官。张立宪,去跟小何共车。”他的人对他都是无条件服从,张立宪人桩子似地下车,敬礼,走到何书光身边。

      但死啦死啦还在磨叽,他回头看了看孟烦了的父母,“我还得先给他们找个落脚处。”

      虞啸卿很不想瞄地瞄了一眼:“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双亲?”

      死啦死啦持续着低眉顺眼,“我团将士的双亲,现在是难民。”

      这种琐事不是虞啸卿要操心的,他又掉了头,自有唐基副师座来知机,“小何,这事交给你办。同袍的父母,想来你就会当是自己的父母。”

      何书光敬礼,“是!”转过头来朝着炮灰们,便是施舍叫花子的臭脸,“去哪?”

      孟烦了“去……”了一下,只好瞪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回头抬了抬下巴,“迷龙,你家大业大,拍个胸脯行吗?”

      迷龙痛快得很:“这屁大点儿小事也要拍胸脯?我就全当自个儿爹妈啦。”

      那就算是有一个结果,孟烦了凑近一步捏了捏迷龙的肩膀,下一秒就被死啦死啦拎着后领子拖走了,因为虞啸卿已经把自己塞到司机座上,不耐烦地摁着喇叭,“这么拖拖拉拉,是要我一个人打到南天门去吗?”

      唐基、死啦死啦和孟烦了赶紧上了那辆车,虞啸卿半点也没等就发动了,他开车猛得很,孟烦了最后回望了一眼,只看见他的人渣朋友们在帮着他父母把那些书搬上那辆卡车,而唐基想来会视同袍父母如自己父母的精锐们则袖手旁观——他瞄了眼唐基,唐副师座压根没回过头,想来他已经很习惯说一些自己也不会当真的话。

      虞啸卿今天在铁面皮下冰冻了一个笑脸,他心情好得要死,孟烦了看了看他身边的死啦死啦,发现那是和他一样的一种担忧和思考的表情——他们在想同样的事情。

      虞啸卿生猛之极地把辆吉普车在并不怎样的山路上疾驰,他就没怎么用过刹车,多数的拐弯都靠方向盘和惯性完成,就这样他还要说话,“要不要试试?你不是在学开车?”

      想起他是从哪里得来这样巨细无遗的信息,孟烦了就只好低头苦笑,而被问的死啦死啦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只好陪着小心,“我连二把刀都算不上,跑这种路靠不住的。”

      虞啸卿的高兴已经不用去揣测了,因为那很明显,“换你来开怎么样?我不怕靠不住。赌一个,开翻了,我绝不在你之前跳车。”

      唐基就又开始微笑:“我倒不妨在两位跳车之前下车。”

      虞啸卿绷着一张和颜悦色的脸,“我们把副师座放在路边好不好?这样翻了车就死两个该死的货。”

      死啦死啦稍稍抬头,“是三个,师座。”

      虞啸卿回头,目光在后座上的两个人身上转了一个来回,孟烦了低着头被他盯得直冒冷汗,然后虞啸卿毫不介意地回过头去,“想去哪儿?”

      死啦死啦把头垂得像要掰断了脖子,“……祭旗坡。”

      虞啸卿一下把车刹住了,惨重得很,除了他其余三个都狼狈不堪。

      唐基咳嗽了一声,“我倒知道禅达有个地方不错……”

      虞啸卿没理他:“你订正了些地图错误,这功劳还没大到要我送你回去。”

      死啦死啦抬起头来看着他苦笑,“不是回去。师座,虞师不止是两个主力团……你再也没有去祭旗坡上看过了,那也是你的阵地。”

      虞啸卿在愠怒,但慢慢地咽回去,然后再度发动了汽车。

      虞啸卿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漫步于祭旗坡的战壕。这阵地上的很多人甚至不认得他,只是因为那家伙的军衔和气势而茫然地站起身来,迟疑地敬礼。

      这正是吃饭的点,虞啸卿查看的便不止阵地和武器,以及他很不愿意看的那些面黄肌瘦、破衣破衫的兵员,也包括他们的饭碗。

      孟烦了抱着死啦死啦的那堆零碎儿默默跟在后面,很久前他就明白一件事,虽然一直打压,但虞啸卿如果要在禅达方圆列一个同类,非他的团长莫属。虞啸卿愤怒的是死啦死啦没做他的同类,倒和这些满身虱子的人渣为伍。

      但死啦死啦这一点至少做对了,他让虞啸卿在战壕里走了这么一遭,唐基的条子就签了好几张,不管真心还是假意,现在吃的穿的披的盖的,他们总算有了一些。

      连虞啸卿也不好意思了,总也是他的部队,如此的寒碜也就是寒碜了他自己,便对了唐基附耳:“你看看他们最急缺什么,该给就给……他娘的这也叫个团?”

      唐基苦笑:“说你不要来这,来这就要交税。”但他没再说什么便去了。

      死啦死啦就退了一步凑到孟烦了的身边捅着他附耳,“快想!咱们最缺什么,过了时候就要不到了!”

      虞啸卿终于来到祭旗坡最好的地方了,也就是死啦死啦和他副官同住的防炮洞。整个祭旗坡上最宽敞,应该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地方,危险不是因为日军,而是因为住在这里边的人。

      虞啸卿进来扫了眼便又开始发呆,看看洞顶上的那个天窗,又看看天窗下的那个坑——他从洞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又伸了手,似乎想够到星空。

      死啦死啦凑在虞啸卿旁边,现在说他小人都不够,像个小偷:“吃和穿不是最急的,最要命的是武器。我团全部重火就两挺重机枪,轻机枪和掷弹筒加一块刚过十个数,中正式在我这老兵才给,算好枪,其它都是些汉阳造、快利、辽十三这种老爷爷货,我想师座的特务营里随便挑个连,火力都强过我整团。”

      虞啸卿心不在焉,“你还有门炮,战防炮。拿一门小炮就跟整个炮群对轰的家伙。”

      死啦死啦便装作很抱歉的样子,“卑职一心想的是抗击日寇。隔岸相安无事,我军极易松懈。”

      虞啸卿回过头,“卑什么鬼职,你不卑得很。禅达是先成了怒江最坚固的防区,才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进来。能如此,我、唐副师、你,功劳各居三分之一,只是你那份最见不得人,否则我让你活到今天?”

      死啦死啦打蛇随棍上,“既然不卑得很,整团才一门小炮也不够得很吧?”

      虞啸卿压根没理他,又回过身看着天窗,他还跳了跳,想够天窗外的土层——他在这儿倒是放松得很。

      孟烦了突然想起些什么,忙上了两步捅着死啦死啦和他附耳。

      死啦死啦恍然地点了点头,“对啦,最要紧的,主力团营一级、特务营连一级都有派美军人员去教授指导,美国武器好用,可不是搂火就完。我们总也得有个人教吧?”

      虞啸卿转身瞪了他一会儿,“你讨债的?”

      “我要饭的。”

      虞啸卿今天心情真是不错,仍是铁面皮下冰冻一个笑意——但他把话题转到那个天窗上,“这是重炮榴弹砸的吧?没炸?没死人?”

      “吓疯一个。”

      “这么大个玩意落下来,吓疯了不奇怪。”

      死啦死啦凑到孟烦了的身边拍他的肩膀,“疯了又好了。师座请回尊首——就是这个人。”

      孟烦了瞪了死啦死啦一眼,只好摆着一脸冷酷向虞啸卿敬礼。

      “这家伙做过逃兵。”虞啸卿瞄了瞄他。他不会刻意去记得一个逃兵,但他记得有人为这逃兵劫了法场。

      死啦死啦涎笑,“疯了嘛,当逃兵也不奇怪。”

      虞啸卿对这话题并没什么兴趣,转而问道,“怎么不填上?”

      “不碍事。日本人现在也越耗越穷,他们没钱把两发炮弹打进一个洞。咱们倒是越来越阔,听说师座现在都有坦克和一零五炮了,六零炮有得多,二零小炮都闲置。川军团就一门炮,一个指头拦不住脸啊。”

      虞啸卿看起来就像又要给死啦死啦一个大嘴巴,“我说你的傲气呢?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贱人?嗡嗡的好像……”

      “苍蝇。”

      虞啸卿瞥他一眼,“中饱私囊的军需。”

      死啦死啦低着头,“饿的,师座。”

      虞啸卿冷笑,“我给过你吃饱的机会,不是,是吃好的机会。”

      “傲气,师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对着他的脸虚击了一拳,“做人就是这样。有人做得左右是人,你就做得左右不是人。”

      死啦死啦低头涎着脸笑,虞啸卿老实不客气地找张最舒服的床坐下。

      “要不要教你个升官妙诀?等我战死了,下回换个师座问你,怎么不填上。你就说,开个天窗,心里亮堂。抬头就看见鬼子造的孽,好记得卧薪尝胆,马革裹尸。——屁话自有屁人听。我被重用,因为听唐副师的,拒掉个屁用没有的虚衔,说什么不克南天门不受将衔。会打仗就是会打,不会,有没这个衔照旧不会。”他有些忿忿起来:“人这东西,常得做些功夫给人看,搞得自己连真假都不知道,真他妈的。”

      “师座节哀。”

      虞啸卿瞪着他:“再损,我命令你自己割了舌头。你跟我作对,我跟上峰某些不思进取的庸人作对,各念一本经——可自己心里要亮堂。”

      死啦死啦默然了一会儿,“可是我不亮堂。”

      “……我知道的。是啊,我在整你,还是存心的。人生一世,不是裁缝铺里订下的衣服,还能照你的形长?我这屋子矮了,你站直,捅个窟窿才好,这才是你,才是逆潮而动,独拒日军于南天门之上的那个妖孽。妖者,诡变之妖,孽者,你的骨头,逆潮的勇气。”

      死啦死啦稍稍抬头,“不是的,师座为人的分明,是乱世中我心里难得的亮堂。”

      看起来虞啸卿心里舒畅得多了:“那我更管不着了,我不是来开导你的,我是来我师最不堪的阵地上逛逛。”他让自己呆得更放松了:“你说怎么回事?我那帮手下,从来连个玩笑也不会开。是的,师座,誓死追随,师座。他们不是屁精,我身边不容屁精——可天天说死说活的干什么?”

      孟烦了不由笑了笑,他以为自己被虞啸卿当了透明的,却怎么也没想到虞啸卿在这一刻眼尖得很,立刻便喝斥:“他总在这里做什么?到哪里你都要带着这只草包吗?”

      孟烦了只好又冷酷地敬一个礼,打算就此出去。

      死啦死啦回头瞧了他一眼,“待着。——师座,您有一万二千个必须听命于您的部下,他是其中一个——可你现在占着是他的床。”

      虞啸卿挑眉,“那又怎么样?”

      死啦死啦就陪着笑,“总不能占着人家的床,还让人滚蛋,师座是讲理的。”

      虞啸卿又瞪向那个角落,这回孟烦了就全当没看见了。但他当没看见不代表虞啸卿就会停止发难,“他让你留就留?他惹祸太多,我随时可以毙了他。”

      死啦死啦只好耸耸肩,而虞啸卿还瞪着那个方向,“好吧,也许你不那么草包,呆着吧。”他又转向死啦死啦抱怨,“不草包,可还是厌物,有个厌物在,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死啦死啦偏要拐了他的方向,“我来猜师座想说的吧,这样就有兴致了。”

      虞啸卿可没什么兴致:“猜吧。不过我不爱猜谜,小时候家里私塾出字谜让猜,被我拿砚台打了。你要猜错我也照打。”

      “师座从不歇息,今天却悠哉游哉跑来闲话……”

      虞啸卿厉了他一眼,“是你骗来的。好个狗胆,见了我不怕追究官司,还一心要饭。”

      死啦死啦就涎笑:“逆潮而动,当如是也。师座今天怔怔忡忡,忧喜参半,言里话外,又是感慨人生冷暖,世间苍凉……”

      “我有那么无聊吗?”

      “人不总是那么有聊的。其实师座自己也知道您的手下为什么开不得玩笑。‘国’、‘民’、‘军’,除了这三字,师座从无他顾,挤得那帮年轻人也快把不是这三字的全当禁忌了。您瞪着我,那意思就是有屁快放,我赶紧。师座又不是个喜欢搞得神神秘秘的人,这事情明摆着,就是师座一直努力的事情总算有个结果,好结果,可又有些隐患,变数不定。”

      “哦?我有什么事情?”

      “难道师座也成了心口不一的人吗?除了以虞师之力拿下南天门,用您的刀砍下竹内连山的脑袋,师座来禅达还想过第二件事情?”

      “错了。”

      “那我心里要更不亮堂了。”

      “不光一个竹内,所有的,所有欲斩我民族之头颅的,我砍他们的脑袋。”虞啸卿忽然笑了,“可我真要那样做了,不出几天,就要沦落到比你更惨,我的民族先会治我个野蛮愚昧的罪名。”

      死啦死啦嘀咕,“我好像还没有挨揍……可以的。美国人的机器长城,中国人的血肉长城,都把日本人耗得差不多了,现在一发三七炮弹过去,最多换几发七五炮弹。”

      于是虞啸卿拉栓,上弹,射击,很快打光五发子弹。南天门一片死寂,并不因他是一师之尊就开了特例,“算了,猜对了。你也知道,驻印远征军的弟兄们早开始反攻,只咱们滇西这边是谈了撕,撕了改,改了再谈,我做孙子,扮英雄,装乖乖,也就差派敢死队去把他们谈判桌炸了——现在好了,滇西攻势已定。我师与竹内交道也打了有些日子啦,当仁不让。攻打南天门,首战前锋。”他是如此兴奋,在这屋里走来走去地都呆不住,索性出去,“你这地方憋气。走,陪我出去看看南天门。”

      然后虞啸卿走了,死啦死啦一时没跟上去,孟烦了也站在那里发呆——装着发呆,确定虞啸卿走远了就开始笑,“虞大少爷有够骄横,不过是上头的政客让他干等了会儿,就当受了天大委屈。”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在发呆。孟烦了挪到他旁边,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死啦死啦一把捉下他的手,看向他,“都拼光了,以后怎么办?”

      孟烦了有点儿发愣,“……什么?”

      死啦死啦微微苦笑,“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放了手追着虞啸卿出去。孟烦了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卸掉打西岸回来就没卸下来过的负担。他不想,但是他确定自己很快就会追出去,追到死啦死啦的身边。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对那个人,他根本放心不下。

      不过放不放心是一回事,很快孟烦了就反应过来,这样并不愉快——他拿着一位师座和一位团座大人的零碎,望远镜、外套、地图、文具、长枪之类的,跟屁虫似地跟在后边——而且那两位还都是哪里难走往哪走的货,战壕里的人渣讶然地看着他,因为他带着一脸毫不掩饰的晦气,还不住地对自己嘀咕:“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吗?”

      但是死啦死啦还在追着虞啸卿说:“……竹内那家伙和您一样,从上了南天门就没歇过,虞师没歇过的人,说得不恭维点,就您一个,那边所有的人都不要休息的一您当南天门就是您看到的三条防线一个主堡?我们与日军作战多年,有哪一次他们会把要人命的家伙露在外边的?”

      虞啸卿闷声答,“知道。”

      “知道南天门下边有些什么?

      “知道我得踏过这该死的山,才能拿回西岸的土!才知道那下边有些什么!知道好打的战有的是人去打,我辈磨砺一生,等的就是最难打的战!军人与军棍的区别也就如此!”

      死啦死啦咕哝了一句,“那您还是不知道您的对手,对着不知道在说知道。”

      孟烦了对着夜空翻白眼,然后对自己嘀咕:“……说话要小心些。”

      果然虞啸卿瞪眼,他发急了,“你们给我多少时间呢?一辈子吗?从把这个破烂师扔给我,多长时间?我要让它成了能打的,多长时间?从饭都吃不上,到今天迫击炮榴弹炮上百门,多长时间?你们说运不过来,没路,我修路,禅达十八乡累死多少人?多长时间?退路有的,我不走,我每天睡四个钟头,和你们吃一样的东西,两顿,好对你们的体力有数。我弄来了所有和那边有关的情报,不比你从我手上偷东西容易!我一直在违规,够让一个师长上军事法庭的违规,所以我一直饶了你。守着那些规矩,我们不用战死了,会急死。”

      但是死啦死啦还是慢条斯理着他的上一个问题:“西岸那边的村乡快成无人乡了,多是被抓去修南天门死的,这个情报里有吗?”

      “那个算不得情报,是民间传言。不过谁都知道是真的,日军制造的无人区还少吗?”

      “我是说,西岸人口过万,为一个南天门搅成无人区——南天门会只是我们眼里看到的这些吗?”

      孟烦了闲闲地对自己嘀咕:“要急眼了。”

      虞啸卿憋着气,“你听懂了吗?——我们不能进攻,因为不知道那座鬼山下有什么?这是你我能说的话?记着,我国很大,我族军人,数千年来没有过这样的溃败,欠太多了。我们都该死的。”他揪着死啦死啦,“你,我,他们,都该死的。”

      死啦死啦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认识该死的人。”

      虞啸卿放开了他,一副意兴阑珊地样子,“不想跟你说了。你团,烂苹果一堆,好苹果跟烂苹果放一起也要烂掉,你也烂了。把你团放在这是免得再带烂了别人。你知道我干嘛来这个一无用处的地方,什么也不为。只为你的不安份,每天一炮,屡败屡战,我以为你是勇于言战的,以为你会和我一样高兴,搞错了。原来你只是要搞出些动静,好多分些东西。”

      死啦死啦低下头,“……我不知道。”

      虞啸卿便跺掉脚上的泥土,“话不投机,不用送了,我不想看你的痞子兵歪七咧八地敬礼。”

      死啦死啦就只好在原地站着,“什么时候开始进攻?”

      虞啸卿头也不回:“对那帮了无战意的军官,我早学会了保密。几个月吧,几个月内。”

      死啦死啦仍在坚持,“如果我能证明虞师没法突破南天门的防御……”

      “那就坐下,坐在你现在站的地方,看着对面我的尸体,说虞啸卿你这个蠢货吧——坐下。”

      死啦死啦苦笑。

      虞啸卿甩了甩马刺,“坐下!”

      死啦死啦摊了摊手,坐下。

      “国难当头,你们就只管坐视吧。”然后他就走了,几米高的交通壕也只管跳下去,他消失了,扑通一声,然后重重踏着脚离开。

      死啦死啦坐在那里抠着草皮,孟烦了站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静默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种时候他突然有种劝自己认命的无力感,还能怎么办呢?他发现他实在没办法看着他的团长是这样一副黯淡的光景。于是提了提力气,他笑嘻嘻地过去。

      “虞大少爷,待人四大章回:第一章回,万分期待,第二章回,万分失望至极,第三章回,万分暴跳如雷,第四章回,万分不理你……嘿嘿,虞大少爷。”

      死啦死啦仰起头来看着他乐开了,这样的安慰来得太明显也太稀罕,一肚子的阴霾莫名地就淡开些——因为回过头看到有人在身边,并且是一直在,这让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安慰?

      死啦死啦叹了口气,“别损啦。对尊长阳奉阴违,你也就成了他骂的那种人。”

      孟烦了摆弄着枪带子,“荣幸至极啊……小太爷得亏不是他手底下那帮精锐。真不知道那帮浑球是怎么混日子的。”

      “我以为我委屈你了。我的副官,从来不比那帮精锐差。”

      “得了,小太爷这辈子也成不了那种精锐。”

      “那是因为他们都有个信,你是不知道有个信着的东西能过得有多舒服。”

      “怎么不知道啊,看我爹就知道了。”

      死啦死啦笑了笑,“烦啦啊,你是损完你的师长,又损你爹。一栋房子,你挑剔完了,把不合你意的全拿掉,那房子也就塌了。”

      “哟喂,我现在倒惦记我爹住那房子了,那可是正好在迷龙的大脚丫子底下。什么叫一山二虎?这就是。”

      死啦死啦瞧他一眼,笑开了,“又开始损迷龙,小心他回来治你啊。”

      “他治我还是我治他?”孟烦了挑着眉笑。

      死啦死啦“切”了一声,重新望向对岸,“要进攻了,不是好事吗?”

      孟烦了仰头看天,“是好事啊。不用我们去打就是好事。我终于学会感激了,谢谢你,老天爷。”

      “烦啦……”死啦死啦看着他,“我们能做什么?”

      孟烦了错开目光,因为死啦死啦表情里隐隐透出的疲惫让他无法接受,“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死啦死啦低下头,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逼迫一般地沉沉低下头,孟烦了咬了咬牙,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以一种同样的速率向下沉。这并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不相信不代表不抱有万分之一的期待,没有期待的只有死人,他不想把这种期待拴在死啦死啦身上,那会不得好死,但是当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也就是现在,他才察觉到为时已晚,那已经成为一个死结,这一刻想抽身,只能把自己撕碎。

      孟烦了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走到死啦死啦的身旁蹲下,“……只要你能舒服点儿,要不这样,把咱们过江那条道告诉虞啸卿,告诉他,然后咱们就踏踏实实过日子成吗?什么也不要管了。”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放屁——那条道能容得一万二千人过江?还带装备。”

      孟烦了打断他,“把话说清楚了,是除了我们团的一万二千人,怎么用那是虞啸卿的事。”

      沉默了良久,死啦死啦侧过头看着他,然后展开胳膊揽住他轻轻抱了抱,落在他耳边的声音轻得几乎失去重量,“烦啦,我想抓住你……但是有一个前提啊,哪怕你站在这儿等着我来抓住你也好,别再把自己往下扔了……你不会是真的想要让我追不上的。”

      孟烦了发着愣,而死啦死啦已经放了手,一边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下一边起身。

      “你就坐在这儿,坐视吧,坐到天亮了日本人能看见你之前。”

      直到死啦死啦抄走了他肩上背着的枪时孟烦了才回过神,然后望着对岸轻笑了一声,“谢啦,还是团座好过师座,知道照顾伤员。”

      死啦死啦掉头就走,到了交通壕前他也学着虞啸卿,腰都不弯跳了下去,但是孟烦了转头就听见一个人摔倒的声音,不知道哪个渣子兵在发问:“团长你打哪儿掉下来的?”

      孟烦了听着那货爬起来,瘸着走开,哈哈大笑,“你做不来他的!那是个疯子!没听出来吗?他把我们全喂了子弹也不会打个寒战。他眼里的东西都是该死的,包括他自己,早死晚死而已——他早活腻了!”

      死啦死啦吼回来,“和你一样!”

      孟烦了嗤之以鼻,然后他躺下,瞪着繁星似尘。

      他记起童年时的他也经常这样,挨了揍之后,躺在院子里的地上,藏在他父亲心爱的花下,翻着一本从父亲书架上偷来的天文书,按图索骥地对照着天上的星星。

      在他那时的眼睛里,星星是老天给的万兽之园,它们并不在天穹之上,飞马、蝎子、鱼儿都存在于几岁的眼睛之中。

      现在,繁星在他眼里都已经散乱。它们不再表示什么,除了无数个永远无法去到的地方。

      一个脑袋从交通壕里冒出来,冲他砸着石头子——那是郝兽医,他们回来了。

      孟烦了懒洋洋地望了他一眼,“郝老头儿你不用那么小心,日本肝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眼睛也是,要不这地方早躺了三具尸体。”

      郝兽医四下观望着,“小心的好,小心的好。”

      “你随便,我看你在那梯子上能站多久。”

      郝兽医挠了挠头,“你不问?”

      孟烦了笑了笑,“你会说的,你是好人。”

      郝兽医便满足得哼哼了一声,然后做好人:“你爹妈安顿下来了,在迷龙家楼下。迷龙老婆也仗义,问都没问就收拾出四间房,三间是放你家书的。”

      孟烦了接着望星星,“迷龙呢?”

      郝兽医咂了咂嘴,“今晚不回来啦,见他老婆和儿子就呜哇地哭说差点儿回不来,你说他还能回来吗?”

      孟烦了看着星星笑,“我就知道。”

      郝兽医沉默了一会儿,“烦啦,你有事吗?”

      “没事啊,看星星,安宁得很。”

      郝兽医皱着眉,“你这娃娃就这样,想得多,可就要说些口水话。你爹妈是接回来了,可我现在瞧你心事比没接回来还重,重好多倍。”

      孟烦了闭了闭眼睛,“真没事儿,一点事儿没有。”

      整晚上他都在告诉自己,你没事,没你事。但是一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死啦死啦的脸,疲惫得几近破碎的表情,然后跟他说,“烦啦,我想抓住你。”

      一种空洞的吞噬感让人无力,孟烦了把那张脸人为地清出脑际,莫名的,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强烈得直钻脑髓的想法——他想要看迷龙一眼,不用说话,不用接触,只要看一眼就好——在水与火之中挣扎的滋味儿并不好受,他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到人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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