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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

  •   基于最直接也最没想法的想法,领了饷炮灰们就要进城,而唯一能去的只有禅达。

      死啦死啦和迷龙是的一定要去的,出自可告人或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辣和郝兽医们是要去的,他们是绑作一堆的人捆子。阿译也是要去的,尽管一脸要和初恋情人约会的操行,但傻子都知道,他隔段时间就得去向唐基汇报炮灰团劣行。

      孟烦了趴在他和死啦死啦共用的防炮洞的窗口,用望远镜看着对岸。直到郝兽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烦啦,你真不去啊?”

      孟烦了摇了下头,“小太爷想一个人呆会儿。”

      老头子走了。死啦死啦身后跟着狗肉,探了个头进来瞄了一眼,“哎。”

      孟烦了充耳不闻地继续就着望远镜看着对岸,死啦死啦盯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切”了一声拧身走了。

      老炮灰们统统走了个干净,孟烦了走出防炮洞在壕沟里晃荡。在留守的兵眼里,他是这几个时辰的最高阵地长官,而对他自己而言,他是一个魂不守舍的不知何去何从的瘸子。对着一群新炮灰,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他希望通往山下的路断成天堑,他所在的地方成了孤峰,然后一个人在孤峰上老死。然而没两小时他就发现高估了自己,这要是孤峰,那他准已经操了锄头,填一条通往外边的路。

      他只是一个人,并且从没试过一个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想起昨天的这个时候,他钻在一丛灌木里,看着那封信曾被死啦死啦丢进火堆又被郝兽医抢救出来的信,却因为抖得太厉害而把信撕成了两半,然后把两个半张纸展开,拼凑在一起看。最后他把信拢进怀里,企图用单薄的衣料压制住流泪的声音。

      他自认是《一千零一夜》里的瓶中魔鬼,在三千年的沉寂之后,终于学会仇恨人类。但人总高估自己,他做不到。

      师部没人,所以阿译在离开几个小时之后就回来了,直到孟烦了相当亲切地勾着他的肩膀在战壕里来回溜达的时候他终于把疑问说出了口,“烦啦,你这两天怪兮兮的。”

      孟烦了不以为意地笑笑,“小太爷从来就是天生异相。”

      阿译思忖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继续反问就被一阵叫骂声抢了白。孟烦了拿了望远镜趴在战壕上看对岸,两边儿已经拉开了一场永无休止的骂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曾经沉寂的两岸都彻底热闹起来了,对歌加对舞,从禅达回来的老炮灰们也都一个个加入这场对阵。

      对岸不会投降,就像东岸也绝不会投降。他们都早已腻烦了开枪,他们腻烦了开枪,但也绝不会投降。

      没过多久死啦死啦的吉普也回来了,而死啦死啦在对他后座上的某人叫嚣:“我让你看看我军如何英勇作仗!”然后他愣了,他开始挠头,而他后座上有那么个外形上让人熟悉得很的人物——反正这些把整座学校、整座工厂搬过整个中国的蚂蚁们长得都一个样,破衣烂衫,奄奄待毙,却一脸该死的阳光和希望——死啦死啦的车后座上就载着这么一只蚂蚁。

      死啦死啦有些烦躁地抛下小蚂蚁在自己背后兴奋地穷嚷嚷,扒开乌匝匝围上来的一群新炮灰,在一个机枪位前找到了闲闲地趴在那儿举着望远镜的孟烦了,立马凑过去揽了人的肩膀耳语,“副官,你是不是我副官?”

      孟烦了放下望远镜侧目瞥了他一眼,“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小蚂蚁还在后头新奇之极地嚷嚷着,“真了不起!这就是你们的阵地吗?这个手榴弹是怎么扔出去的?你们真的就在这里做饭?煮些什么呢?炮弹打不下春苗般的生机,铁翼下死的种子徒生些抗力,应声起来了大时代的战士,高塔般竖立压踏着破裂的土地。”

      “我刚才……”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孟烦了看着不远处的小蚂蚁,打断了死啦死啦的话。

      死啦死啦又烦躁起来,“他自己跟来的!”

      说话间小蚂蚁已经上前来了,死啦死啦放开孟烦了的肩膀,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小蚂蚁冒失地拍打着自己的肩膀,“啊,我看见你说的战场了,太了不起啦,我知道你说的战争了。不是我写的,可我忽然就想起它来了。什么力也瞬不了火炭般的眼睛,什么声也遮不着愤怒的吼声。烟火里萌育着复兴的幼芽,真的,生存要从死里来争取。热血培养起自由之花,我们要在暗夜竖立火炬。”

      看着死啦死啦那副憋气的样子孟烦了突然想笑,因为他认为那个小家伙此时此刻敢于过来拍打死啦死啦还不如去碰一个手榴弹。

      孟烦了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被身后的郝兽医轻轻地捅了一指头,老头儿也在偷乐:“死啦死啦快气疯啦。我就不知道他哪里好气。”

      孟烦了压低了声音,“他老招不该招的家伙。要在暗夜里竖立火炬——除了那帮家伙还有谁这么说啊?”

      郝兽医不解:“哪帮家伙?”

      孟烦了也不说话,抬了抬下巴示意着丧门星背上砍刀上绑着的红布条让老头子会意。

      郝兽医咂着嘴,“不是吧。额觉得年轻人就是这么说这么想的。”

      孟烦了瞧了他一眼,“我年轻,我放这种屁吗?”

      郝兽医就只好苦笑,“你不年轻啊,你好些时候比额这老头子还老。”

      孟烦了愣了一下,恨得只好挥了挥手。

      郝兽医却又迷惑了,“……烦啦,你身体要有啥不好可得告诉额。”

      孟烦了莫名地看他,“……怎么啦?”

      郝兽医沉吟着,“照常,你一定是十倍的狠话回了过来。”

      孟烦了只好又挥了挥手,但他很茫然。偏偏郝老头子也损德,把半面镜子递了过来,孟烦了接过镜子,看见自己苍老而忧郁的眼睛,那是郝兽医看得见的,而他自己看到更多,他看到最里边的败绩与失落。于是他把那镜子扔了,紧接着便听到不远处人声嘈杂,一眼望过去正好看到死啦死啦掀翻了一架梯子,而出于忍无可忍的态度揍了小蚂蚁的炮灰们被死啦死啦一脚一脚踹开。

      死啦死啦在壕沟里困兽一样地转着,小蚂蚁刚才被迷龙和不辣一人一拳,打得现在还蹲在地上说不出话,但这不能稍缓死啦死啦的窘境。他终于又把指头戳向小蚂蚁时已经想出了最烂的辄:“老子发你一杆枪一套军装,你这一百多斤摞这跟我打仗!我刚说的我就全吃回去!”

      孟烦了愣了一下,挪过去拽了拽死啦死啦的衣袖,“……你找事做?我说团座啊,你不觉得他色儿不太正吗?你觉得咱们还不够后娘养的吗?”

      死啦死啦没怎么反应过来地盯着他,“什么色儿?他啥色儿?”

      孟烦了带着一种无奈的神情拽了拽丧门星砍刀上的红布条。

      死啦死啦拧着眉,“不是吧?”

      孟烦了压低了声音,“……我是你的副官。你的副官告诉你,枪口向外没错,可在虞师公然拉进一个那色儿的就是大错特错。

      死啦死啦低着头不说话,而小蚂蚁又开始喋喋不休,“团长,我的枪呢?可以没有衣服,我看见很多兄弟也没有衣服,可一定得给我枪。我知道来这里是来对啦。对啦真好。我老师说,对或错,很重要……”

      紧接着所有人都听见一声“你奶奶个熊”的暴喝,刚刚那个还在低着头装犊子的家伙猛地卷了过去,狠狠一拳砸在小蚂蚁的脸上,然后是下边紧跟着的一脚。死啦死啦殴打着一个被炮灰们推来擞去的小家伙,还要不时抽出拳头来,给某个忍不住对小家伙放了黑拳的家伙予以痛击。

      后来小蚂蚁便一路蹒跚着下了山,还在山路边摘了片树叶,擦他流不完的鼻血,死啦死啦绷着脸咬着牙在那里站着,呼气和吸气,呼气和吸气,一直站到那只小蚂蚁的背影都在山路上消失了也没动作。

      良久之后死啦死啦沉下一口气:“……妈的小王八蛋,忘了我正事。”

      这一次死啦死啦拉回了一门战防炮,但说是战防炮,它破烂的很,一个轱辘是橡胶的,一个轱辘是木制的,并且连光瞄都没有。

      但是死啦死啦满足于它至少还能打。他指挥着炮灰们七手八脚地把炮拉到指定地点上,射击孔是现成的,把炮管子从那里支出去,然后似乎就一切大吉。

      炮弹也是现成的,随着炮拉过来的一箱,克虏伯手脚快得很,拿一发,往炮膛里一送,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他已经拉上了闩子,“这就好啦。现在一拉就打刚瞄的那点啦。”

      孟烦了突然有了点儿不大好的预感,然后他就看见一只手抓住了炮栓上那绳子,死啦死啦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一、二、三。”

      迷龙也有点儿莫名,“干啥呀?”

      死啦死啦一发狠,“干这个!”然后他猛拉了炮栓。

      一发三七战防炮弹,经过死啦死啦的嘴和克虏伯的手,从炮眼里猛吐了出来,飞向对岸。

      西岸——和平了许久的日军同样放松,没有人开枪,至今也没有人开枪,只有死啦死啦开了一炮——而死啦死啦开炮的时候半个小队的日军正在自己的阵地之外拉着手跳圆舞。于是那发用来打坦克的炮弹径直钻进了死啦死啦指点的那丛枝草,克虏伯形容得没错,像钻豆腐一样,枝草下的小土丘立刻开始爆炸,那不是一发小口径炮弹能做到的——那一炮似乎引爆了一个小型的弹药库。

      一片哑然。

      然后日军阵地上的那半个小队哄的一声,顾头不顾腚地往工事里钻。

      死啦死啦大叫起来:“防炮啊!快钻洞啊!”

      炮灰们顿时就炸了窝,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就近一个防炮洞,进去之后发现那是属于死啦死啦和孟烦了的那一处。

      迷龙嚎着:“他干啥呀?他想干啥呀?”

      孟烦了一边把他往里推一边回:“不知道!”

      然后他们蜷在那里,等待着第一轮炮击降临。这个最大号的防炮洞同时兼为前沿指挥所和团座大人的住处,所以它容纳了所有的老炮灰,兼之死啦死啦和狗肉。而此刻死啦死啦哈哈地笑,狗肉就着笑声汪汪地叫。

      “美得你们美得你们!听听,听听!七零的!七五的!九零的!啊哈,这个怕是一二零的!克虏伯,这什么炮?”死啦死啦嚷嚷。

      克虏伯在炮声中打着瞌睡,便晕晕抬起头:“一五零的。”

      死啦死啦乐得非常得意,“这么大炮,这么多炮,不是一早就瞄好了,眨巴眼能全打过来?烦啦,那边在干什么?”

      孟烦了放下望远镜,从窥孔边转过身来,有点儿垂头丧气,不仅因为炮击,也因为刚才一直在对方炮口下得瑟而生的恶寒,“拖尸体呢……你瞄的好像是个九二炮阵地。”

      死啦死啦便很高兴地过来,拿了望远镜看着,能见度已经不大好了,但还能看见刚被他炮轰过的地方正在蠕动。

      孟烦了解释道,“九二步炮,对面山地战最爱用的家伙,拆掉轮子比机枪高不了多少,听着炮响都找不着,一直被我们这边叫鬼炮。”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又笑,“你们和气生财的时候他们炮就拖上位啦。”

      他看着所有人说的。而所有人都不想说话。

      郝老头抱着被子在那发颤,“图什么呀?图什么呀?”

      死啦死啦很高兴把这当作他宣言的机会:“图什么?其一,咱们的阵地总得试试防炮能力吧。还能自己往自己头上砸炮弹不成?你瞧炸得天都快黑啦,咱们有炮弹还击不?”

      孟烦了悻悻地坐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骂谁:“瘪犊子。”

      迷龙便很地道地纠正他的东北话:“是瘪犊子。”

      死啦死啦接着说,“其二,命都不要,就要安逸。管你们对歌还是对舞。他们炮轰过来你们拿什么还回去?吐口水吗?你们被这么耍过多少道了?少被耍一道总是个福气。”他大力地戳着锤着自己胸脯:“看着你们就觉得这里痛。”他又戳着锤着自己的脑袋:“这里要不用了,那里倒不痛啦。可你们也有这个,你们能不能有时候也用一用?”

      他就直白地瞪着孟烦了说的,孟烦了忍了很久,终于还回去:“使那么大劲儿锤,不痛也痛了。”

      死啦死啦有点儿龇牙咧嘴,“再不锤?再不痛?就没啦。”

      孟烦了并没有像他指望的那样羞愧,而是指了一下他的身后:“来了。”

      死啦死啦便望了望身后,何书光戳在矮小的防炮洞口,外边土掉得更跟瀑布一般,何书光则是土色的一个阴沉而怒目的金刚:“师座有令。”

      死啦死啦转个身便由倨而恭了。敬个礼,乖乖地等着。

      何书光冷着脸:“没书面的。师座在横澜山,令你速速过去。”他横扫了炮灰们一眼,便立刻从炮洞前消失了,根本是话都不想多一句。

      死啦死啦开始在屋里找头盔找外套找披挂,还不忘牢骚,“惨啦惨啦。”

      孟烦了几乎有点儿想乐,“去吧去吧。这里没人要同情你,真的。”

      死啦死啦要出去,站在洞口又停下了,然后回头看着他副官,“我说得对吗?”

      孟烦了便对他比了比倒竖着的小指,“毛。”

      而他那个手势刚举出来,便听见在从没停过的爆炸声中一个怪异地尖啸,它不像火车从头上开过。而像人站在铁轨上,一列火车对你开了过来。

      然后难以形容的一声巨响中,洞里跟塌了一个德行。一灯如豆也被震灭了,炮灰们在黑暗里咳嗽和怪叫,灯再亮起来的时候,孟烦了怔怔地看着扎在他跟前的一枚巨大的炮弹,它在他身外砸得只剩下个弹屁股露在外边,而死啦死啦还没走,站在洞口,看着这防炮洞上方,那里被那枚至少一百五十毫米口径的炮弹砸出了一个天窗。

      时间似乎有那么几秒钟的抽格,然后孟烦了怔怔地移动目光看了看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也看了看他,“臭的。对长官不敬,遭天谴啦——挨骂去啦。你小子真是胆大包天。”然后他便消失了,上横澜山挨骂去了。

      孟烦了根本不知道死啦死啦说了什么,事实上从他看到那颗炮弹开始他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呆呆地看着那枚由于万分之一机率而没把他们连锅端的臭弹,接着不知道哪个家伙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

      于是他开始尖叫。

      于是不知道哪几个家伙的好几只手捂住他的嘴巴。

      于是他开始咬人和挣扎。

      于是炮灰们只好把他压倒在地上,因为继续下去他不拆了这个洞子就会把自己撕碎。

      那一刻他终于记忆起自己也是父母生的人类肉身而非野兽,从死啦死啦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他们就被扯进没有尽头的疯狂——他真是来寻死的吗?

      “兽医?!”迷龙一边压着还在挣扎和咬人的孟烦了一边冲郝兽医叫嚷了一句,那表示他需要一个解决方案。

      郝兽医被挤在外围一个劲儿地搓着手,自己也不甚确定,“……弄,弄晕了?”

      “啥玩意儿?!”迷龙抬高了嗓门,郝兽医就立马抛弃了连自己都觉不妥的建议直摆手,迷龙就扯着嗓子冲炮灰们吼开了,“行啦都散开!这儿我制得住,你们先把那个炮弹挖出去!”

      炮灰们依言起身,有的揉着被咬到的胳膊,有的甩着被撕破的袖子,七手八脚地把那颗臭弹清出了防炮洞。

      “好啦好啦……”迷龙把终于消停了一点儿的孟烦了拖到床上,郝兽医连忙把自己抱过的被子往他身上盖,却在手伸到半途的时候就被孟烦了猛地夺了过去,然后怀抱着被子往后退到床角蜷坐着瑟瑟发抖,连带着身下的铺也在一起发抖。

      迷龙直起身子叉着腰缓了口气,盯着床角的人问着旁边儿的郝兽医,“这咋办?”

      郝兽医在床边儿坐了下来,显然他也很苦恼,“……噫,这娃是吓住了。”

      迷龙烦躁地挥了下手,“这不废话嘛,我也知道他是吓着了,我是说这咋办?”

      郝兽医就垂了头冥思苦想。

      迷龙凑过去尝试性地开口,“烦啦……?”

      孟烦了紧紧抱着被子,失了神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一处虚无,“……行行好吧。”

      微弱而颤抖的声音让迷龙没大听清,离得近的郝兽医倒是听到了,“咋?烦啦你要啥?”

      孟烦了仍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把炮弹弄出去吧。”

      郝兽医和迷龙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刚才的弹着点,那里现在只是一个坑,炮弹早挖走了。

      迷龙也在床边儿坐了,“早弄走了,早弄走了。烦啦,你没事吧?”

      孟烦了有些机械地摇了下头,“我没事,我没事。”

      郝兽医不知道在宽他的心还是宽自己的心:“……那就好,那就好。”

      沉默了没一会儿,迷龙冲着对方的额头探出手去想要试一试他的体温,手伸到一半儿就又听到了他的低喃,“……发发善心吧,谁发发善心啊?”

      迷龙下意识地把手收了回来,生怕一丝一毫的触碰都会再惹来一次疯狂的爆发,“……咋啦?烦啦,到底咋啦?”

      “……求求你们,谁能把炮弹弄出去啊?”

      迷龙皱起了眉,除了叹气不知该做些什么,“没啦,真没啦。已经没事啦……”

      孟烦了定定地重复,“没事……没事……”

      没过多久,不辣从洞口探出头来小声喊,“迷龙!”

      迷龙回过头,“干啥啊?”

      “打仗啊!横栏山那边儿补充了炮火跟对岸干起来啦,要反击!”

      迷龙又往身后看了一眼,有点儿犹豫,“我非得现在去?”

      “对呀!除了你还有几个机枪手呀!”

      不辣说完就跑走了,迷龙沉默着看了一眼郝兽医,郝兽医就点着头宽他的心,“去吧去吧,额在这儿能看着他。”

      迷龙思忖着点了点头,起身跑出了防炮洞。

      战争一直未歇,郝老头子蜷在死啦死啦地床上,外边的炮声还在零星地响,但相较之下,这种烈度的炮击老头儿已经安之若素,他鸡啄米一样晕晕欲睡。

      死啦死啦被骂到半夜,回来后若无其事到只能破罐子破摔。他跨进防炮洞的第一步就先仰着脖子看了看那发重型炮弹开出的天窗,再一定睛看到瞌睡着的郝兽医和缩在墙角的孟烦了。

      死啦死啦走过去碰了碰郝兽医,老头儿一下子惊醒过来,看清是死啦死啦也便松了口气,一边起身一边指了指另外一张床,“吓住了,吓住了。”

      死啦死啦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目送着郝兽医走出防炮洞,然后走到另一张床边儿,拽了拽被孟烦了紧抱在怀里的被子,“哎。”

      孟烦了抬起头来,仍是一副失神的表情望着他,不该说是望着他,那更像是望着遥远一处的虚无,“……求你,行行好,把炮弹弄出去吧……”

      死啦死啦皱了皱眉,然后从牙缝儿里挤出了一句话,“瞧你这副孱样儿,真他妈晦气。”然后便也没再搭理他,转而倒在自己床上睡了。

      天蒙蒙亮,在机枪位前守了一宿的迷龙听闻有人在招呼自己,一回头看到死啦死啦站在战壕里冲他招手。

      迷龙从机枪位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干啥啊?”

      死啦死啦递过一张纸条,“今天你回禅达的时候顺便去趟药铺,照着这个给我买点儿来。”

      迷龙的目光在纸条和死啦死啦的脸上兜了几个来回,然后接了纸条揣在兜里便溜溜达达地往山下走。

      递过纸条之后就掏出白条子来写欠条的死啦死啦动作一顿,朝着迷龙的背影喊,“不要钱啦迷老板?”

      迷龙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谁买的我找谁要!”

      死啦死啦轻笑了一下,领着狗肉开始去检查昨晚一仗下来阵地的毁损程度。

      从昨天死啦死啦那一炮发出之后,日军炮火成为例行,那表示祭旗坡上原本被人遗忘的炮灰们从此抬头喘气,蹲坑拉屎时也有百分之多少的死亡可能。死啦死啦从没掩饰过他的态度,嘻笑怒骂,但也从不认为能和占了半个中国的家伙达成半秒钟的谅解。于是一切都只是开始,现实是他们将永不得消停。

      处于非常时期的禅达,药铺里一向是物资奇缺,所以等迷龙四处寻梭凑齐了死啦死啦纸条上写的劳什子也差不多是在三四天之后了。

      死啦死啦把纸包递给郝兽医让老头儿去煎,郝兽医拿着纸包皱着脸叫住正要转身离开的死啦死啦,“……烦啦不发疯了吧?”

      死啦死啦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不发疯,老早就不发疯了,就是神经了。”说完拧身继续走,没两步又顿住,回过头,“药煎好了就直接给他喝了吧,成天发神经似的干瞪眼不睡觉都他妈的能烦死狗了。哦对,让他记着给迷龙钱。”

      郝兽医仍是皱着脸的表情看着死啦死啦背着手跨着四方步溜达开,然后回身借了丧门星煮马帮茶的锅子煎药。

      郝老头儿端着药碗走进防炮洞的时候孟烦了正趴在窗户边盯着外头,郝兽医坐在床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烦啦?你没事儿了吧?”

      孟烦了头也没回地答应,“没事儿。”

      郝兽医就把药碗递了过去,“你说你这娃娃,这几天饭也没咋吃觉也不睡,还活不活啦?来,把汤喝了。”

      “哦。”孟烦了仍头也没回地探手接了药碗,一口气喝干便把碗递了回去。

      郝兽医有点儿发愣地接过碗,发呆了半天,然后孟烦了终于转过头盯着他反问,“这是汤?”

      老头儿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死……嗯,你这几天叫那个啥闹的,绷得太紧啦,精神紧张,再这么熬着要出事儿啦,这才给你熬了点儿镇定催眠的药喝。”

      “谁紧张?谁精神紧张?我没事儿,我就说我没事儿啊!”

      “好啦好啦,别再瞪着眼看啦,你先躺下,躺下,我放的水少,药劲儿可能大。”郝老头儿只能安抚性地摆了摆手。

      检查完阵地回到防炮洞的死啦死啦和端着空碗往外走的郝兽医正好在门口照面,死啦死啦抬了抬下巴示意着洞里,“安生啦?”

      郝兽医点了点头,小声的答,“总算是睡下了。”

      死啦死啦做了个了然的表情,侧了身让路给郝兽医走出去,然后比着食指冲狗肉“嘘”了一声,放轻了脚步走进了防炮洞。

      孟烦了终于是安静地躺在他的床上睡着,沉默了一会儿,死啦死啦走到他的床边,伸手掖了掖被角,然后侧身坐了下来。他静静地观察着睡着的人,毫不费力便能看出他的副官又瘦掉了一圈,眼窝有着一种长期缺眠的乌青,脸色是一种病态的灰白,唇色更浅。

      死啦死啦缓缓探出手,拇指擦过熟睡中的人的眼角,那是一种他自己都会觉得不可思议的轻缓的触碰。然后他展开手掌,轻轻覆在他副官的额头上。他明知道那会是正常体温,根本不用试探,但却仍是下意识到有些莫名地伸了手。有些偏低的温凉的体温透过他的手心一路蔓延而上,扯皱了他的眉心,却也勾起了他的唇角。

      就是这样一个午后,时间的每一秒都好像分裂成了千千万万秒一样安静无声地划过,狗肉蹲踞在一旁懒懒地扫着尾巴看着他的主人,看着他那种从未被他清醒的副官看到过的目光与神情。

      而那一次两岸对峙不管看在上峰眼里是什么,反正死啦死啦现在可以骄傲地说,祭旗坡的阵地终于像个阵地,因为它被炸得像月球一样。

      好不容易赶上没炮的空当,大家终于可以出来和身上的虱子一块见见日头。

      死啦死啦躺在一块大石头后头晒太阳,孟烦了坐在石头上盯着山下出神,他确实已经有段时间没晒过阳光了,虽然眼下这次也是迫于死啦死啦叫嚷着的“三米之内”。

      静默持续了很久,孟烦了终于淡淡开口,“我想去禅达。”

      死啦死啦不假思索地驳回来,“不准。”

      孟烦了也没什么太大波动,“为什么?”

      死啦死啦眯着眼睛懒懒地回,“因为你太多为什么。”

      孟烦了没说话,站起来便要转了身就走,死啦死啦开口叫住,“哎,你那嘴是全团最损的吧?”

      孟烦了站住脚步,“哟,这您可得问狗肉去。”

      死啦死啦仰头看了他一眼,咧了个笑,“除我之外呢?”

      “迷龙,不辣,阿译有时候不都挺有惊喜的么。”

      “他们哪能排的上个儿啊,我看啊,从里到外,就数你损。”

      “随您怎么想。”

      死啦死啦站了起来,狗肉在他身后跟着,“跟我走一趟吧。”

      “哪儿?”

      死啦死啦瞥他一眼,“你管我呢。”

      孟烦了轻哼了一声,“废话,我好穿衣服啊,您要是去蹲屎坑子吧,那我就这身儿不换了,您要去寻死,那我就穿周正点。”

      死啦死啦就哈哈乐着从炮灰们眼前走过,“这小子羊角疯还没抽完呢!”

      坑道里四仰八叉躺着的人渣们就都哈哈大笑,然后死啦死啦才向后回了下头,“穿周正点。陪我上禅达。”

      孟烦了翻了他一眼,“……能不能直接告诉我是陪您去寻死呢?省得还得您费劲把我气死。”

      死啦死啦掉了头继续走,“抽、抽、抽。”

      孟烦了咬了咬牙,在人渣们的哄笑声中回防炮洞抓了外衣,瘸着往死里跟,身后追了一串儿人渣们的揶揄。
      “路上小心啊!”
      “注意身体啦!”
      ……

      被骗来的威利斯从禅达街头驶过,司机开着车,死啦死啦缠着人在烦,看起来他最近打算学学开车,并打算在这之前先普及一些理论知识。孟烦了蜷在后座上,一路无言地望着两侧倒退的风景。

      死啦死啦喊了停车之后孟烦了回过了神,因为前边的路窄得车进不去。死啦死啦下了车就往那最窄的地方钻,并且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声“下车”,孟烦了就跳下车跟上。

      死啦死啦问了下路便开始前行,在每一处迷宫巷道转弯处的识路都像是跳大神,闭了眼,抱了臂,低着头,还念念有词,但最后他总是猛一抽疯似地把手指向某个方向。

      孟烦了气不打一处来地靠着墙不走了,并且没好气儿地冲着前面的身影大喊,“别耍啦!谁想问你去哪儿啦?!”

      死啦死啦转过身走回来,一手扶了墙把人框住,孟烦了看着凑近过来的人那运气的表情刚觉得要糟,没来得及闪躲就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什么态度啊!——三米之内!”

      孟烦了咬了咬牙,揉着耳朵又跟了两步,终于忍无可忍,“你大爷的!”

      死啦死啦回过头,“干啥呀干啥呀?”

      孟烦了瞥了他一眼便叉开了腿就地坐了,死啦死啦眼光光地瞧着那怎么看都疑似向爹妈撒娇的孩子样的做派,忍住一个笑,走回他身边儿蹲了下来,一不留神语气都软了下来,“怎么啦?”

      孟烦了不为所动,“去哪儿。”

      死啦死啦就笑,并且有模有样地捏起兰花指调笑起来,“哎哟,我不是答应你了吗……”他在孟烦了的脸上戳了一指头,然后突然觉得有趣,便捏着嗓子变着调儿地往人家肩膀上靠,“带你去找那个穿丝袜的战防炮啊!”

      孟烦了一脸嫌恶地动了动肩隔开了那厮,“就那种地方,您连个公虱子也不会带去,带我去?”

      死啦死啦一脸涎笑,“不了解我吧?不了解我吧?咱是兄弟,我仗义着呢……”他伸手就勾了孟烦了的肩膀,然后凑过脸去在人家耳边吹气,“咱有福同享,有福同享……”却不知是怎么一个恍惚,真还就扑了上去开始磨蹭他的侧颈。

      孟烦了一激灵,立马龇牙咧嘴地挣开死啦死啦的胳膊,并且亮了亮他的一口好牙以示威胁。

      死啦死啦又被撞回了墙边儿,盯着对方那只有狗肉才会使出的招式接着笑,并且毫不耽误他的发号施令,“你去不去?去不去?”
      “不去。”

      “真不去?”

      “不去……啊!”

      伴随着一声惨叫,孟烦了无可奈地顺服了死啦死啦的命令,因为对方抓住了他的手正在往死里扳。

      又兜了一圈儿之后死啦死啦终于确定了便开始敲门,敲完门便后退了整理自己的军装,并且不落空地回头拽了拽孟烦了的衣领。

      孟烦了非常不愿意地服从了:“你真思春啦?没哪个娘们儿要看你军装扣子的。演错戏折子了,你活脱就是个西门庆。”

      死啦死啦头也不回,“闭嘴。”

      门一开孟烦了就想翻白眼——那只他们前不久才刚见过的小蚂蚁正向他们绽放一个曾经像花,现在像裂口包子的笑容。

      孟烦了实在无法掩饰自己对那个小家伙的憎恶,就像蝙蝠憎恶光明,怨鬼憎恶生人。

      而在孟烦了忙着确认厌恶的时候死啦死啦则在忙着敬礼送药和解释,“我没法让你来我的团,你看见我的副官啦,你看他像不像个叫花子,副官都这样,别人就不要说啦。——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总还有支打鬼子的枪。你要来啦,连这枝枪也靠不住啦。”

      小蚂蚁摇了摇头,“我知道的。我好多同学都从了戎。就我去不了。前边说着说着都挺好,就是到最后一定会不要。我真的很想,可我真的不是共产党。我就是看了几本他们的书,可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呢?也许又让我很失望?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在乎用哪张嘴说出来。——我要去对岸。”

      死啦死啦瞪足了眼睛:“……别说气话啦,我都来道歉啦。且不说……过得去吗?那条江就是沙和尚住的流沙河,鹅毛沉底。我们知道,日本人也知道,一个联队都能冲散了。”

      小蚂蚁坚持着,“禅达的老人说祭旗坡上游。第一个江拐口,叫鬼见湾的那里,过得去的。禅达的老人说那里水急得吓死人,可其实是活路。倒是你们守的地方。看着缓,可要被扯进去,连根头发丝也不会送回来。我不知道他住哪,也不知道名字。傍晚的时候他会到巷口茶馆坐坐,你看见就知道啦,九十多的老爷爷就他一个。”

      死啦死啦急不可耐地看了看天:“这才上午。”

      孟烦了便哂笑:“那就等到晚上呗。晚上还有月亮婆婆讲故事呢。”

      小蚂蚁激昂得很,“……你只说打仗,你们军人就只说打仗。可我说的是问题、问题、问题又不是流感菌,不是日军入侵带进来的。它本来就在这。有问题,就是事情出错了。错了你知道吗?就是不对。不对就要改。”

      死啦死啦便大叫:“孟烦了!”

      孟烦了掸了他一眼,“有。”

      死啦死啦紧盯着小蚂蚁,“老子是不是一直在解决问题?”

      孟烦了便懒洋洋地:“凑合吧。”

      死啦死啦强把这当作赞扬:“听见吗?没答案也要做,这就是做事。好过你从那几本破书上搬来的夸夸其谈。”

      小蚂蚁就驳回去,“你说得对,要做啊。等答案等答案,等到日本人来塞给我们一个亡国灭族的答案。可问题还在那啊,不会跟着被你们赶跑的鬼子一起走的。我们这个民族的创造力呢?远见?勇敢?智慧?哪里去啦?我们哗的一下把所有事都扯到挣钱,又哗的一下把所有事都扯到政党,又哗的一下把所有事都扯到学习外国,现在被入侵了……”

      死啦死啦皱着脸,“……又哗的一下……”他有点耍无赖了,因为他又有点儿辩不过。

      小蚂蚁点头,“对,哗的一下把所有事都扯到救国。”

      死啦死啦又开始犯急,“救国不对吗?副官,救国对吗?”

      孟烦了继续懒洋洋地点头,“你说对,那就对。”

      小蚂蚁并不理会,“我居然要看书才知道,原来我不信过的好多东西都是真的,原来我们以前真的那么辉煌,开阔,骄傲,无畏,不拘一格,包容世界。禅达人没桥也修出了铜钹,我们的祖先没榜样可走了整整五千年。可我居然要看书才知道,不是从你身上看到,也不是从我身上看到,那就是出了问题啦。要改。”

      死啦死啦愣愣地瞪着他:“——传令官!三米以内!”

      孟烦了只好半死不活的过去:“又怎么?”

      死啦死啦揽了他的肩膀耳语,“你读的书多,你干他!”

      孟烦了轻哼了一声,“我一直在干啊。看见他我就知道你找全团最损的嘴干什么啦,可你让我闭嘴啊。”

      死啦死啦瞪了他一眼,“我不是要你耍贫嘴!耍贫嘴我拿鼻孔也能干死他!跟讲道理的人就是要讲道理!你成天怒得像个胀气的□□,我以为你总想过的!”

      孟烦了耸耸肩,“虞啸卿也以为你是他那型号的铁血军人,可你还不是偷鸡摸狗。”

      死啦死啦吼回来,“那不一样!”

      孟烦了挪开目光,“我觉得人就是用一辈子来学习扯蛋。啥也没有。我什么也不信,真的。”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滚一边去。草包。”

      孟烦了就乐得清闲地滚到一边儿坐着,“草包让道。你们继续。”

      小蚂蚁真不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家伙,浑不管死啦死啦濒临绝境的表情,他还真就继续,并且以一个刚滚蛋的草包现身说法:“我知道这场战我们一定能赢,因为我们是对的,家国存亡民族兴衰,这个再不对没有事情对啦。可居然你的部下连这个都不信,就是说你保护的东西已经衰老。”

      孟烦了挑了挑眉,死啦死啦不吭气。

      小蚂蚁继续说,“你的部下什么都不信,不是你想就能挽回的事情,因为这个衰老的社会没给什么让他相信。年青必须取代衰老,一代人创造不出历史,有这个,我们才不仅是文明古国,也是永远的少年中国。我这里有本书,你要是愿意看又能保管好,我可以借给你,反正我在上边看到什么是真正的年青……”

      于是死啦死啦一拳轰了过去。

      送走了鼻青脸肿的小蚂蚁之后,死啦死啦戳在巷子中间,很安静,他寂寞无比,似乎连他脚下的影子也要飘离。

      孟烦了淡淡地开口,“苔藓干嘛和一棵傻帽向日葵争论太阳的温度?”

      死啦死啦回过头,“我是苔藓?”

      孟烦了看了看他,然后挑起嘴角,“不是啦。我是说他活该在第一次游行时就被第一棍子拍死,如果没有的话,是因为他爹妈已经把他在马桶里淹死。”

      死啦死啦毫无征兆地猛地一把将孟烦了按在了墙上,另一只手按住他胸口心脏的位置,凑近了盯着他的眼睛,几乎要鼻尖相碰的近,深沉得有些伤感的声音紧接着漏了出来,“……我想让离我最近的是个活人。”

      孟烦了也丝毫不挣扎地回视着他,不卑不亢到近乎冷漠,“那活死人算是活人还是死人?”

      死啦死啦微微眯起眼睛,“……我该带郝兽医来的,哪怕阿译……他们至少还记得人话。”

      孟烦了便听着,表情却没有为之改变一丝一毫。他明白死啦死啦的用意,但是他不为所动。

      ——我可以做你的副官,出生入死枪林弹雨,不在乎功业,不畏惧死亡。但是千万别对我说什么信仰、理想和希望,孟烦了什么都不信,孟烦了只擅长怀疑。

      沉默了一会儿,死啦死啦放开了手,居然还宽慰地笑了一下,但那多半是自我宽慰,“回去。”

      他们走过错杂的巷子找不知停在哪个巷口的车。直到看见车了,所以孟烦了停住。死啦死啦走在前边,但也眼观六路地停下,“走啊。”

      于是孟烦了就笑。死啦死啦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所以笑了一会孟烦了就低了头,然后用一种难堪的表情抬了头看他一眼,然后又低了头。

      死啦死啦也笑了笑,“不要捣鬼啦,你想干什么?”

      孟烦了抱了个拳,“启禀团座儿,卑职要告假。”

      死啦死啦手一挥:“不准!”

      孟烦了点了点头,转身往巷子里走,两步之后死啦死啦在他背后喊开了,“你干什么去啊?”

      孟烦了不说话,侧了个身用头抵着墙,交叠了自己的胳膊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假装亲个没完。

      死啦死啦乐开了,“小小年纪不学好啊你一天到晚。”

      反驳的声音隔了布料传出来,“我还想说您上梁不正下梁歪呢。”

      死啦死啦追过来掐得人惨叫着到处躲,“……还有饷吗身上?”

      孟烦了退开一步,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死啦死啦笑了一下开始从自己口袋里掏钱。

      孟烦了有点儿愣,“你的饷不是都还迷龙了吗?”

      死啦死啦一脸得意,“我不会猫啊?迷龙跟我玩,哼哼……要不要啊?”

      孟烦了接过钱,低头看了看,“这个数,有点多。”

      死啦死啦露出一个玄虚的笑,“找个好点的吧。我知道你挑啊。——记着啊,别误老子时间。我回趟祭旗坡,再回来找那个九十多岁的老爷爷还是月亮婆婆。俩小时。”

      “四个小时。”

      死啦死啦瞧了他一会儿,笑了笑,“别吹了,用得了那么长时间吗?”

      孟烦了便嘿嘿的傻笑。

      死啦死啦摆了摆手,“走啦走啦。你可以不走。”他掉身走向那辆威利斯,孟烦了呆呆地看着他,却觉得那家伙背后像生眼睛,在转头看他,于是他连忙大步流星地开步走。

      死啦死啦的声音突然从后面追上来,“烦啦!”

      孟烦了连忙站住。

      “……如果你真觉得你在用一辈子学习扯蛋,那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晦气了,你在耍你自己呢,或者求着别人来耍你。”

      “……记住了。”

      死啦死啦转过头去,于是孟烦了尽快把自己瘸到了巷子尽头,他回头再看时车还没开走,死啦死啦坐在副驾座上发呆,看来心里还在纠结。

      ——我的团长。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的团长,你以后记起的孟烦了,将永远是个大步从你身边逃开的死瘸子——在你最需要的时候。

      死啦死啦拍了司机的肩,那辆车终于开走。

      孟烦了转过身,在巷子里用一个瘸子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狂奔。那样子看起来很疯狂,因为他只有四个小时。

      由于奔跑而带动的风速扑在脸上透着不合时宜的冰凉,孟烦了突然发现,那是因为他在哭。

      他在逃,丢盔弃甲地逃,而似乎他真正丢弃的又不是这些,那一刻禅达的风景在他的两侧倒退成光影,有些什么他来不及想清楚的东西正在他的心里窸窸窣窣地死去、碎掉。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初次相逢的逼仄空间里,那个人的目光仿佛可以穿透灵魂,将人生吞活剥。

      ——我们谁也逃不过宿命,战火连天,形同陌路。漫漫长路无人做伴,一个人孤军奋战,苦苦跋涉。然而这个世界从来不给我们一丝一毫的怜悯,从来都没有。而生活有时候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往往是从一个地狱,逃往另外一个地狱。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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