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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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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日本人又打了几次之后,人渣们的队伍进一步扩张了,由原先的两纵变成了三纵。
他们在丛林里游荡了整天,袭击只顾唱空城计的日军,让一队队无主孤魂的友军加入他们。
孟烦了站住脚步回头看了看,“都他妈快拉出半个独立营来了。”
死啦死啦也停了下来,他回头张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旁边,大惊小怪道,“哟,孟少爷,原来您会笑啊?”
那是无不讽刺的语气,孟烦了不知道刚才自己的脸上是否有过笑意,但是现在肯定是一点儿都没有的,他也难得的没有和对方就此拉开骂战——因为摸清了必定占不到便宜,所以他选择二话没说地转身继续走。
死啦死啦不再对兀自先行的传令兵表示关注,他看着周围乌匝匝走过的人渣们开始自顾自地乐开了花。
也许是兵渣子敛够了,也许是看出了遭遇的所有日军都是在唱空城计,死啦死啦终于将他们引向了去机场的正途,并且路途坦荡。
距离目的地愈近,死啦死啦收拢的人马开始在日军挖设于机场边的战壕之后设伏,顺便架设新得来的两挺九二式重机枪和几挺轻机枪。
死啦死啦趴在阵地上举着他刚得来的望远镜观察敌情,看够了便往旁边伸手递给了孟烦了。
孟烦了透过望远镜仔细地看着前方,顺便开口,“两个小队加几门炮,打肿了也就一百四五十条命。诸葛亮要被气成聻了,人家的空城计一辈子就唱一次,日本人一日三餐的唱。”
死啦死啦轻轻笑了笑,“他们的运输力量根本没办法短时间内在这地区形成压倒优势,全部主力都往印度往缅北追过去了,后边就是他妈的孔雀屁股——顺便问一下,什么是聻?”
孟烦了放下望远镜,转过身子靠着战壕,“人死变鬼,鬼死变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
死啦死啦惊喜地笑着扬了扬眉,“渊博的很呐,你说徐州你就在吃军粮,那是打了四年仗了?以前一直在做学问?”
孟烦了心不在焉地答着,“念书而已,把人味儿念成烂书页子味儿的那种念法。”
死啦死啦乐得很欢,“怎么个念法呢?我倒是想知道知道。”
孟烦了看了他一眼,开始夸张地用一种驷五骈六摇头摆尾的架势背诵,“日本人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欧西人之语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呼?梁启超曰:恶,是何言也!是何言!吾心目中自有一少年中国在……”
他哽住了,当念到“少年中国在”五个字之时忽然哽住了。然后他愣着,忽然觉得很疲倦也很悲伤。原本他以为这种疲倦和悲伤早就被自己淡忘和封存了,而突然一下子被掀起,居然如此让人措手不及。默然了一会儿,他暗哑着嗓子淡淡地总结,“……现在不是扯这个淡的时候。”
死啦死啦已经不再笑了,他用沉默继续着沉默,期间一直没放弃观察对方的神色,而后他又笑了,捡起一种开玩笑的语气开口道,“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老思既往少思将来,思既往故生留恋,思将来故生希望。烦啦,烦啦,你跟我冲了看看呗?”
孟烦了抬起头看着他,他知道死啦死啦说的不是眼下的这次冲锋,所以他摇了摇头,“你太危险。”
死啦死啦调侃地笑,“就因为这个?”
孟烦了不再接茬,他四下看了看,边站直身子边开口,“看样子您现在也没什么令要传,得了。”
看着对方走出了几步之后死啦死啦喝了起来,“三米之内!”
孟烦了咬了咬牙,重新转过身,“您有什么吩咐?”
死啦死啦扬着头看着另一边守着九二机枪的迷龙,笑得似是而非,“还不放心呐?你觉得他是那种会自己寻死的人吗?——还有,冲锋之前,别去扰我机枪手的战斗豪情,更何况还担着我传令兵的身份。”
孟烦了看着他,“麻烦问一下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死啦死啦眨着眼睛一脸的无辜,“你们两个的关系干啥要问我啊?”
孟烦了语塞,然而死啦死啦并没有等待他的反击,他已经开始四处溜达着调动要和他冲锋的人了。
孟烦了咬着牙跟在他身后,他现在完全确定死啦死啦必定清楚地知道他与迷龙的事情,但是他并不理解死啦死啦现在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这是他们攻机场的最后一战,也是死啦死啦策划得比较损德的一战,虽然人数占优却还是背后偷袭,他连两个小队的兵力都没打算硬撼。所以这几乎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损失过半的日军没撑多久就很快向侧翼撤退,迷龙趴在地上拿机枪扫射着交通壕,死啦死啦冲在前面怪叫和射击,如此一面倒的情景让孟烦了连冲上去参与都省了,杵着步枪立在原地看着这一片厮杀的景象。
结局是无需假设的大获全胜,死啦死啦把自己摊在日军阵地的机枪工事上,他已经捡到衣服把自己的黑皮遮起来了,人渣们也差不多。此刻他在嚼着一个日本罐头,顺便用脚翻看着地上的几个日军徽章——他在认日军的军衔。
孟烦了搜寻着标着十字的军用医药包,死啦死啦没再喊三米之内,所以他从死人堆里拖出那个医药箱便坐到了迷龙身边——一天来他们甚至没有间隙说过一句话。
兽医悄悄地绕过来,取过医药箱为孟烦了查看伤口,死啦死啦的兴奋得直跨成谄媚的声音毫不客气地盖过来,“诸位今天是我的爷爷!我是你们的灰孙子!爷爷哎!——诸位今天得上座!上座!为啥这么说呢!以前众位得到的,要么是大老爷不要的!要么是大老爷扔给你们的!要么等着好心人给!今天不一样啦!今天是你们自己挣来的!”
郝兽医撕开旧绷带,孟烦了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净他妈收买人心。”
迷龙冷哼了一声,“早晚我们都得被他整死。”
新的绷带包扎完毕,郝兽医系好最后一个结,孟烦了将迷龙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受伤便让兽医带着医药箱去给其他伤兵治疗去了。
孟烦了若有所思地问道,“迷龙,你信他的吗?”
迷龙莫名地反问回来,“信啥?”
孟烦了思量了片刻,还没等回答,便见夜色与雾霭中,远处机场另一边晃动着人影,隐约的响着鼓点。
死啦死啦又是一嗓子盖过来,“传令兵!三米之内!!!”
孟烦了觉得自己仿佛连跟对方置气都提不起力气来了,他回了迷龙一句“没啥”,便起身瘸到了死啦死啦所在的战壕,趴在了他旁边防御工事上。
人渣们迅速警觉,所有人的枪口都齐刷刷地指向了从雾霭那端来的那一小队英国军人,他们整着队,踏着小碎步,小鼓手咚咚地敲着鼓走在他们老绅士一样的指挥官身边,指挥官闲庭信步一般,右手打阳伞似的打着一面挂在竹竿上的小白旗——这个机场的拥有者,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失去了机场。
“停下!”老绅士对部下下达了指令,然后对着战壕的方向开口,“先生们,我们投降,我们决定接受日内瓦公约的保护。”
死啦死啦压着嗓子问,“啥意思啊?”
孟烦了明白这话显然是在问自己,因为近旁没有别人了,于是他翻译道,“他就是说,他们要向我们投降,还有日内瓦公约什么的。”
死啦死啦赶紧收了枪,转过头凑近孟烦了一脸隐隐的雀跃,“那就是说,我要什么他都给啊?”
孟烦了沉默了片刻,“你这么说也成吧。”
死啦死啦笑了起来,一下子窜出了战壕,速度之快让孟烦了想出于人道主义拦一下都没能来得及。
眼见着有人出头,老绅士继续开口,“奥赛罗先生,我们是一支历史悠久的军队,我们向您这新崛起的对手投降,为什么你的仪表这么脏?请像一个绅士一样跟我讲话。”
死啦死啦整理着自己实在整理不出来的衣领,四下找人,“传令兵!三米之内!”
孟烦了实在是不怎么情愿地爬出了战壕,瘸到了死啦死啦的身边,“那个,刚才呢,他奏是说,管你叫奥赛罗。”死啦死啦盯着他,他接着解释,“奥赛罗就是摩尔人,就是黑人的意思,他就是嫌你脏。他多体面呐,您再瞧瞧您,反正破衣烂衫的一点儿都不给我们面子——你也是的,你给点儿面子成吗?”
死啦死啦立马一肘子捅过去,孟烦了闪避不及差点儿被搡倒,然而死啦死啦已经对着那老绅士发作了,“妈的,你他妈的,你他妈的……我这是被人逼的,知道吗?明白吗?——你跟他翻,他妈的也翻。”
孟烦了沉吟了一下,“fuck you……OK——我们不能成为绅士,因为您英勇的士兵伤害了,不是,烧了所有……所有的,食物,衣服,枪和药,还有所有的东西,唯一的物资,是一个呕吐袋!”
死啦死啦扭过头来盯着他,“咋那么长呢?”
孟烦了赶紧接着说,“所以,我的指挥官说……Fuck you!”
事实上,人渣们用了半个小时解了机场的围,但是为了向这群机场的守军说清自己的身份是盟军却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这群英国人宁可向日本人投降,也不愿意相信他们被中国的军队救了,他们甚至分不清中文和日语,或者更该说他们懒得分清。
终于老绅士折断了他的白旗扔到了一边,踏了一脚,这样表示他终于明朗了态度。
人渣中的大部分都已经等得坐在了地上,那是累的,现在,他们终于可以进入这座本该在里边换装整备,全编制出击日军的基地和机场。
孟烦了觉得自己的腿疼得都快炸了,因为刚才实在是太费劲。他瘸到郝兽医和迷龙的旁边,看见郝老头儿一脸苦笑地开口,“救了整座机场,你觉得荣幸吗?”
“不觉得,完全不。”孟烦了觉得自己都懒得开口了。
走在后面离得几臂远的死啦死啦精力过剩地冲他吵吵起来,“你能教会英国佬分清中国人和日本人!你太了不起啦!我又想给你升官啦!”
孟烦了实在懒得理他,于是假装没听见,“就算咱们真救了整个快被英国人败光的缅甸,英国人也不过觉得这是一场中国猴子打日本猴子的战争,又愚蠢又自负,就好像我们以前被人家分得七零八落,还嚷着什么以夷制夷一样可笑。还有,我们说英国人快败光了缅甸,可这只是他们的殖民地,我们呢……我们快败光了自己的祖国!”
“传令兵,你想法真多!”死啦死啦从后面超过他们,与此同时猛力拍了拍孟烦了的肩膀,本就是在靠一条腿撑着的孟烦了被这一下拍得差点儿栽下去,幸好迷龙眼疾手快地捞住了他。
“他得瑟啥玩意儿?”迷龙瞪着在前面张牙舞爪的那个身影。
“他啥时候不得瑟?”孟烦了反问了一句,重新站直了身子,看了一眼郝兽医,“我越来越后悔来这趟了,郝老头儿,你害死我了,我就该安安静静地在禅达烂死。”
然而搭腔的仍然是前面的死啦死啦,这家伙的耳力实在有点儿非人,“翻译官,我立马就弄个英国医生来治你的腿!”
孟烦了运着气来压抑怒火,“成,那我告诉您件事儿吧?”
死啦死啦饶有兴致地回过头,“说吧,我啥破烂都收。”
孟烦了瞪着他,“你再能打也没用,缅甸这场仗,咱们输死了。”
死啦死啦沉吟了一会儿,仍乐着,“我又不是在为英国人打仗……你瞪着我干什么?还有你?”
他说的“还有”指的是迷龙,但是无论是谁都没接茬,死啦死啦也没什么所谓,扭过头继续张牙舞爪地前进。
郝兽医唏嘘了一下,“他是在为我们打仗呢。”
孟烦了又瞪向他,“老头子啊,您该干嘛干嘛去吧,我这儿您已经弄的差不多了,您还是接着看看那些伤兵吧,啊!”
郝兽医嗫嚅了一会儿,还是选择闷着头往队伍最前的伤兵堆里奔过去。
孟烦了拽住迷龙的胳膊,离开了大部队的行进轨迹,往旁边的一个方向斜插过去。
迷龙有些茫然,“咋了?上哪儿?”
孟烦了压低了声音,“洗澡!我他妈受够这身黑皮了!让老头儿知道肯定不让,刚绑好的伤,非念叨死我不可。”
迷龙有些没辙地扶住他,“那你咋就知道我肯定让了?”
孟烦了笑了,“那你就让一次不得了?你也洗你也洗,黑了吧擦的啥玩意儿啊。”
迷龙伸出手指弹他的脑壳儿,“别别说俺们那旮儿的话!”
孟烦了咧了咧嘴,刚巧到了河边,没做停留,他直接纵身扎进了水中。
长久的征战之后接触水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过了很久孟烦了才从水中冒出了头,那身黑皮被水带走,他看到迷龙还在岸边戳着,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岸,又手脚并用地猛把迷龙搡进了河里,然后站在原地咯咯直乐。
迷龙在水中揉了把脸,一身硝烟终于被稍稍拂去些微尘,他从水中露出头来,看向岸边,“乐啥乐啊你,个瘪犊子玩意儿。”
孟烦了还在乐,“小太爷这是报一箭之仇!曾经也不哪个缺根弦儿的以为我一奔怒江就是要自杀,差点儿给小太爷勒断气儿——活该你!”
“哎哟!”迷龙夸张地应了一声,赶忙从水里爬了上来,不作停留,便随着一个俯身一把将还在幸灾乐祸的人扛上了肩膀,“说谁活该啊?啊?说谁呐?”
这从天到地的视野变化实在快,孟烦了差点儿被自己没来得及吸完全的一口气噎住,他捶了一下迷龙的背,“……你大爷的放我下来!”
人渣们被安排在仓库里睡觉,孟烦了和迷龙回到仓库门口的时候从门外的板条箱里找到了为他们准备的衣服,然后迅速丢弃了身上挂着的湿哒哒的破布,挑拣着新衣服换上,随即蹑手蹑脚地进了屋。
大多数的人睡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比较会照料自己的人睡在仓库里俯拾即是的板条箱上。借着月色,迷龙将几个板条箱拼到了一起,然后关上了门。
眼看着门被关上,孟烦了只觉得心里紧了一下,然而下一秒他便被迷龙拽上了板条箱。
人渣们的鼾声如雷,孟烦了很累,但是他睡不着,他瞪着黑漆漆的穹顶看。一群人的鼾声夹在一起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情,有高腔,有低音,回旋的,咏叹的,欢呼的,如泣如诉的。
孟烦了感到迷龙搭在他身上的手重了重,然后耳边传来努力压低的声音,“冷?”
孟烦了用同样微弱的声音回,“不冷。”
迷龙沉默了一下,他之所以会问是因为他察觉到孟烦了在发抖,但是对方否定了冷的猜测,“那咋哆嗦呢?”
孟烦了心里又紧了一下,轻声回,“打鼾,他们打鼾太有水平了。我跟你说,当兵这么些年,我最恨的事儿就是这个。你是不知道我小时候我爹是怎么教育我的,他老人家要求寝食无声,那打小儿就是家法高悬啊,加上他那脾气,揍得我真真儿是对睡觉和吃饭都有下意识的厌恶。”
显然对这个答非所问的解释迷龙并不满意,“那也不至于哆嗦啊?”
孟烦了哑然了一会儿,撑到现在已经够久了,他逐渐开始觉得呼吸障碍,于是他推开迷龙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转过了身背对着他,尝试着把自己蜷缩起来。
迷龙支着手肘撑起半边身子,他四下寻梭了一下,但是过于密闭的房间一旦关上门就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摸索到蜷缩成一团的人,伸手轻轻把人往回揽,“咋的了?……太黑了?是不是因为太黑了?”
孟烦了没说话,迷龙笑了笑,一边把人使劲儿往怀里按一边轻声耳语,“别怕,老子在这儿呢你怕啥啊?”
突然传来了窸窣的开门声,随即一团暖光随着月亮的冷光一同挤进了这漆黑的仓库,孟烦了的身子抖了一下,赶紧下意识地手脚并用推开了迷龙,迷龙被推得翻了个身,接着贴到了墙上。
孟烦了趴下身子,扒着板条箱的边缘往门口看,郝老头儿举着一根蜡烛小心翼翼地往里走,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甚至被吓了一激灵。
“噫!吓死了!”郝老头儿走到孟烦了眼前,悄声抱怨着。
孟烦了为自己顺着气儿,盯着他手中的蜡烛,“哪儿来的?”
郝兽医咧了咧嘴,“英国老泼皮的,额顺来的。”说着,他捡了个板条箱坐了下来。
“你怎么那么下作呢?”孟烦了伸出一只手,“给我来两根。”
郝兽医从怀里掏出蜡烛,孟烦了就着他手中的火焰点燃了。
孟烦了看着手中的亮光,“你刚才,是给死啦死啦治肩膀去了是吧?”
郝兽医点了点头,孟烦了不发二话地吹灭了老头儿手里的蜡烛。
兽医没反应过来,“做啥?给点上,点上!”
孟烦了没接茬,只继续发问,“你怎么没把他治死?就跟对我们一样。”
郝兽医有点儿无辜,“那家伙属四脚蛇的,命硬得很,弄个棉签沾点儿药捅一捅,人家就好了,一点儿不耽误他跟英国老泼皮拌嘴。”
孟烦了拧起眉心,“他又跟那英国老泼皮拌嘴呐?”
郝兽医笃定地点了点头。
孟烦了咬牙切齿地开始往起爬,“我的妈哎……”
郝兽医赶紧拽住他,“悄悄的!悄悄的!……人家英国老泼皮说了,人家要找一个有绅士风度的翻译,人家已经寻了一个了。”
孟烦了险些没绷住地高了八度,“嘿他大爷的!”
郝兽医接着说,“死啦死啦也说了,让你好好的歇着,明天再三米之内。”
孟烦了沉默下来,他看着手中蜡烛发出的亮光,定定地开口,“死老东西,你信他的吗?”
郝兽医思量着,“信不信的吧,反正他正跟英国老泼皮在那商量着呢,要给你寻个医生,治你的腿。不是像我这样的医生,是个像样的医生。”
孟烦了不再说话,他出神地望着那跳动的火焰,直到郝兽医吹灭了它们。
“行啦,好好睡吧,别瞎寻思啦。”老头儿这么说着,从他手中拿走了没烧完的半截蜡烛,然后随着一连串的磕磕碰碰,孟烦了听出他走去了另外一个不甚满当的角落。
孟烦了重新在板条箱上躺好,他侧了个身看着迷龙的背,用极轻的声音开口,“迷龙,睡了吗?”
有轻微的鼾声,并没有回答,背对着他的人定当是睡熟了。孟烦了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迷龙的背,“……你说,我该信他的吗?”
迷龙看着黑漆漆的墙壁,那仿佛是一个黑洞,任他怎么睁大眼睛望,仍旧望不到尽头。
孟烦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他显然是被人渣们吵醒的,睁开眼的时候不辣正在拽他的衣袖,“嘿,你咋是第一个穿上新衣服的?”
孟烦了甩开他的手,睡眼惺忪地爬起身。然而还没等他走出仓库,便听到了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刚一消失,死啦死啦的喊声便紧接着传来,“立正!长官驾到!”
孟烦了把自己站直了,他终于知道是哪里有些不对劲——人渣们都在,除了迷龙。
但是门口的死啦死啦仍在喊,“孟瘸子?孟瘸子!来来来,把你那个烂腿拿过来看看!快快快快!”
孟烦了瘸出去,死啦死啦得意地展览着那个站在旁边的英国军医,“快快快!这才是真正的医生呢!”
但与此同时那名医官已觉受辱,“他只是个士兵!我是个军官专属的医生,我不给这种人治病。”
死啦死啦扭过头盯着孟烦了,“什么啊?”
孟烦了勾了一下嘴角,他从来不觉得为了这条腿受气是应该的,从前或现在都不,“哦,他就是说,人家只给军官看病,像我这条瘸腿吧,反正,只有郝兽医配。”说完便转身,似乎很久之前他就忘记了,曾经他是为了这条腿而选择加入这场战争。
死啦死啦却丝毫不含糊,啪地一声就来了个足以应付蒋中正的军礼,“报告团座大人!”
孟烦了下意识地回头,死啦死啦赶紧几步夺上来拽住他的胳膊往屋子外边拉,直到把人按在了屋外的板条箱上,“您请坐!您请坐!请上座团座大人!伸出您的贵腿让医生给您瞧瞧!”
孟烦了只觉得早以为消失的火气被一下子重新勾起,“您一天二十四小时扮小丑您不想歇歇啊!”
说着就要起身的人被死啦死啦毫无商量余地地重新拽了回来,他保持着一脸恭敬,手上的力气和口中的语气却根本不含糊,“那也总好过一败接着一败,败成了二十四岁的孟烦了,是吧团座大人!”他同时开始呵斥已经愣住了的人渣们,“你们这帮货不会伺候长官啊?不会伺候长官啊!”
人渣们猛醒,一边答应着一边七手八脚地把孟烦了按躺在了板条箱上,众多的手让他无论怎么想起身也无法挣扎开来。
死啦死啦转过身冲着军医又是啪的一个军礼,“请为我的团座大人!……Commander!治病!”
军医被吓住了,赶紧往那群混乱中过去,“我很抱歉,我并不清楚你们的军衔……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孟烦了咬着牙,他被人渣们以一种恭敬之极的姿态架着扒掉了裤子,搁置了太久得不到正规治疗的伤口以一种狰狞的姿态袒露出来,死啦死啦看了一眼,眉心一动便转身走开。
惨叫声接踵而至,让人不想听也不能清扫出耳,死啦死啦离开仓库附近,走到机场周围的观望台,迷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发呆,于是死啦死啦又开始挑事,他捡了些小石子丢过去,并在迷龙回过头寻梭的时候假装若无其事。
几次反复之后,迷龙终于忍无可忍地端起旁边的机枪开始瞄准,“老子知道咱谁看谁都不顺眼……”
死啦死啦假装没听见一样地继续挑衅,“东北佬就是不会打仗啊!虚耗粮饷,浪费我子弹!我半匣子弹就打死四个,你一匣子弹才干死一个!……哎哟等你打到东北啊,这打空的弹匣得堆出个山海关来!”
迷龙并没有过多的收敛他的怒气,“这不加拿大的吗,从来没使过!”
死啦死啦从观望台上爬下来,“长了一副扛机枪的身板,准头还不错,但你干嘛老连发啊?头两发命中,往下全往天上飞,这天上跟你有仇啊?找你惹你了啊?”
迷龙瞪着他,他不习惯被教育,“机枪不就连发吗?!”
死啦死啦就吼回去,“是吗!”接着他端起机枪来,一边开火一边说,“短点!点射!”他的扳机扣得训练有素,每次出膛都是短点射,“这个,加拿大,跟捷克式是一家,是咱们拿得出最好的枪也是日本人最恨的枪,我看你人还行,不错,才让你扛的,知道吗?想不想学几个这枪的损招啊?”
迷龙不说话,抱了枪就要走,但是死啦死啦接着开口了,“我拿你当兄弟!拿你们都当兄弟!你们可能还不信我,但是自打我跟你们在一起杀出来的时候,我就拿你们当了我兄弟!……什么叫兄弟?活着一起战斗,死了埋做一堆,现在是这样,永远都是!这不该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改变的!我不管你对我有什么成见什么想法,那都是你的想法!我就告诉你,一码归一码,我说了你是我兄弟,那就到死都是,明白吗?别的事儿都另算——生死之交不掺水。”
迷龙听着,但他没有回头,他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便开始自顾自地练习起短点射击,嘴角有轻浅的不易察觉的弧度。
孟烦了拖着他的腿瘸过来的时候短点射击声仍在继续,迷龙练得很专心,死啦死啦坐在一边儿看热闹。孟烦了在他身边站定,犹豫着开口,“呃……下午他们说给我动手术了。”
“好啊。”死啦死啦心不在焉。
孟烦了运着气又挪过一步,转身对着他,“那个……小太爷……我,我谢谢你了。”
死啦死啦看着迷龙的点射,“哎嘿!对对对!有点儿意思了!”
孟烦了顿了一下,转身离开。死啦死啦的声音从身后追了过来,“腿治好了,就别老掉队了。——三米之内!”
孟烦了不怎么想接话,他想继续走,但是马达声传来,英国老绅士匆匆赶了过来,并且带着他的英国籍翻译。
老绅士嚷嚷,“你答应过我们,你的部下会帮助我们加固防御工事!”
死啦死啦盯着孟烦了,孟烦了翻译道,“他说让我们跟着加固防御工事去,那怎么着,我叫人去?”
死啦死啦拦了下来,“都别给我动窝!我的团需要休息!都他妈累成灰孙子了!”
孟烦了上前了一步,开口的语气与之前任何一次相比都能称为温和,“您没一个整团,您撑死了就三百来号,败兵。”
死啦死啦咧着嘴,“我乐意!就是我的团!”他扭头冲着英国老绅士继续发威,“我的团,不是给你加固防御工事用的!我们不是水泥工!我们是军人!知道吗,军人!我们休息好了是要主动出击的!”
“我们……”孟烦了一下子反应过来,“你疯了?”
死啦死啦不明所以,“谁疯了?我?”
老绅士毫不客气地插嘴,“你,疯子!日本士兵那么多,像移动的森林!”
死啦死啦也不等翻译,继续吼着,“日本人疯了!谁疯了?两个小队就敢袭击机场,对付这种疯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十个人就敢袭击他们联队!——可我有三百人!”
老绅士忍无可忍掉头就走,“上帝!他们是在自杀!我们赶紧去联系他们的上级!”
孟烦了解释道,“他说,我们在自杀,还说要联系我们上级。”
死啦死啦冲着远走的车子吼,“这是降低伤亡的最好办法!”
孟烦了盯着他,“您确实是赢了那么一小仗,可现在是大战……您眼吧前儿是赚着了,可是您能……”
死啦死啦走到他的眼前,孟烦了沉了一口气,“我觉得您……我们过去输的忒狠了,所以我们这一仗会死得清光的。”
死啦死啦面无表情,“我们有三百来人,就打小仗?”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孟烦了看了看迷龙,然后他瘸过去。迷龙早停下了点射练习,孟烦了缓了口气,“……他会害死我们的。”
迷龙乐了。
孟烦了瞪着他,“你笑什么?我说,他会害死我们!你难道不明白吗?”
迷龙放下机枪,一把将孟烦了裹进怀里,他仍在笑,“咋就不明白?但他也说,咱是兄弟。那就是死做一堆的犊子们,不带变的,谁变我整死他!”他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另算的……我就不撒手,不撒手,死都不撒开。”
孟烦了愣了一下,也顾不上浑身都被勒得发疼的现状,反问道,“你说什么?”
迷龙翘着嘴角,“我说我不撒手。”
孟烦了顿了顿,随即开始往外挣巴,“谁问你这个了!你大爷的……撒开!”
迷龙嘿嘿笑着不说话,孟烦了努力很久仍没收到预期效果之后终于放弃了抵抗,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叹了口气,“瞧人家这收买人心的段数……现在好喽,你都拿他当兄弟了,咱这伙儿人真离死更快了……迷龙,我不信他,哪怕是现在,我还是不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