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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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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大雾,浓重的雾气把十几米外都屏障了。
在破庙耽搁了几天,上峰下达了行动号令的第一天便赶上如此恶劣的天气,似乎除了阿译没有几个人是甘心情愿的。
之所以要除了阿译,那是因为临行前的晚上,上头给这帮人渣中的某几个人封了官。阿译营长,孟烦了连长,李乌拉和康丫是排长,郝兽医也终于被正名为少尉医官。阿译为此兴奋和不安,孟烦了却完全相反,他现在终于确定是真的要打仗了,否则官位不会派得这么大方。
人渣们在雾气中艰难跋涉,雾气浓重到这种地步,以至于他们只能一个人拉着另一个人以免掉队。
队成两列,迷龙走在队首,后面拉着孟烦了,孟烦了和阿译并排,后面拉着郝兽医。
阿译很紧张,他满眼惊恐地凑在孟烦了身边悄声问,“我要干什么?到地方我要干什么?”
孟烦了瞥了他一眼,“军官训练团出身,你不会打仗?”
阿译赧然,“除了练操典就是背语录……我哪儿打过仗?”
孟烦了干脆扭过头不看他,“封你营长的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阿译急得有些抓狂了,“他让我督战!什么是督战?”
无奈的是这真的是让所有打仗的人都反感的字眼,孟烦了看了他一眼,索性把迷龙往后拽,自己抄到了第一个。
这样的漠然让阿译更着急,他开始问刚换到自己旁边的迷龙,“什么是督战?”
迷龙重新抄到斜前面和孟烦了并排,过路时有意撞了阿译一下,“王八营长,犊子督战。”
郝兽医好心地扶住阿译,事实上也因为他现在没人可拽了。阿译也扶住郝兽医,一脸茫然。
脚下的土地终于平了,人渣们踏着明显是用人工碾平的硬土,听着雾气中传来的巨大的引擎声,被螺旋桨撞击的雾气像怪物向他们扑来。他们看到雾气中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引擎在预热,它的螺旋桨缓转着把雾气推送向他们。
孟烦了抬头看到了美国空军的标识,“C46运输机,这是驻华空军特遣队。”
迷龙亢奋得不行,“我们要上去吗?屁股搁哪儿?得有个抓手的地儿吧?”
眼看他就要往那上边儿蹦,孟烦了赶紧拉住他,一边笑一边说,“你以为咱是要坐在那翅膀上啊?”
阿译又小心地凑了过来,“我们要去打东京吗?”
孟烦了的笑还没褪去,“上海都飞不到就没油了。”
人渣们看着机侧漆的那个裸体女人发呆,一个貌似地勤管理员的军官匆匆跑过来,“脱!衣服都脱了!”
人渣们一下子开始聒噪起来。
“换新衣服啦!”
“要换新衣服啦!”
“发枪!”
“对,发枪!”
“娘的,我要花机关!”
“花机关算什么!那个叫什么?”
“烫妈生!对,烫妈生!”
“瘪犊子烫妈生,砸我一身瓦片。”
“活该你,让你装犊子,没事儿充什么好汉!”
于是孟烦了被迷龙掐了一记,然后他挤向那个军官,递出一张纸片,“长官,能不能帮我寄封信?”
少尉军官对眼前的中尉全不在乎,架势倒好像是个少将,“寄什么鬼信啊?”
孟烦了点头,“就是鬼信,遗书。地址写在背面了。”
少尉算是接过去了,“你们是去打胜仗的,寄什么遗书?”
孟烦了没回,赶紧挤回人渣们中间,迷龙开始好奇,“那啥玩意儿啊?”
孟烦了一边脱衣服一边咧嘴,“管那么多干嘛。”于是他又被迷龙掐了。
人渣们很快把衣服脱得差不多了,孟烦了想起大腿上的绷带,便把迷龙拉到身前挡住军官们的寻梭,用心把自己的长裤撕成齐膝的短裤,郝兽医也赶紧凑过来好心地挡着,孟烦了用裤腰上的一截绳子小心地绑住了磺胺药瓶。然而直起身子来他就发现,根本没人管这种小事,倒是迷龙一脸审慎和嫌弃的表情给了他反馈。
孟烦了莫名,“咋了?”
迷龙直撇嘴,“你咋瘦这样儿啊,跟个柴禾棵子似的……”
孟烦了立马踹了他一脚结束了话题。
另一边不辣跟军官们发生了不算争执的争执,最终得出什么都不准带的结论,于是人渣们的汉阳造、刺刀、菜刀连同衣服被拢做了一堆。
军官冲着另一边儿喊,“发吧!一人一个!”
人渣们自觉地站成排,等待着他们的新装备。然后便开始发了,人手一个——一个印着英文的纸袋。
孟烦了觉得自己被冻得脑子都有点儿木了,他迟缓地念,“vomiting bag……呕吐袋?”
迷龙根本没反应过来,“啥玩意儿?”
军官们并不理会人渣们的抱怨,一边挥着手赶他们上舷梯一边吼,“乱什么乱!到地头就都有了!美国人发武器,英国人发衣服!”
人渣们挨个儿爬上舷梯,一架飞机无法运完,要麻和李乌拉他们被赶到另一架飞机上。
明显是用来运送货物的机舱里什么都没有,连舷窗都没几个,轰鸣声中孟烦了听到了来自飞行员暴怒的抱怨,“我的护航呢?我开的是日本的运输机吗?天上飞的战斗机全是日本人的!飞虎队呢!起落架都没修好!这是送人还是送死!?”
孟烦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冒冷汗,他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还坠在迷龙脖子上的玉坠。
迷龙看着他,“咋了?……那吱儿哇的,说啥鸟语呢?”
孟烦了缓了口气,“哦,他就是说啊,我们眨巴眼儿就到了。”
人渣们会觉得,他们确实是眨巴眼儿就到了,途中的变故更像是一场错乱的噩梦。错乱得孟烦了总会想,如若当时他们安全无恙地抵达了机场,那么往后的日子里,会不会就少了那些稀奇古怪的麻烦,是不是就不会遇到那个给他带来那些稀奇古怪麻烦的人。
这是后话,现下的问题是,他们怎么在被日本战斗机围追堵截的情况中逃生。
——一架轻巧的日本零式战斗机翩然飞了过来,逃生已是妄想,侥幸生还才是期盼。C46的机头猛然往下一沉,日本战斗机已经开始开火,简陋的货舱上陡然开了几个眼儿,十二点七毫米的机枪一梭子干掉了货舱里的几个人,C46开始剧烈地震颤,气流从弹孔中冲了进来,人渣们只能死死地抠着刚打出来的弹孔保持稳定。没人喊叫,因为强气流让人根本喊不出声。
在他们钻进云层之前,零式进行了第二次攻击,这回孟烦了眼睁睁地看到刚才还在胡扯咒骂的副驾驶像木偶一样在座椅上弹跳挣扎,血溅满了半个驾驶舱。他的同僚全然不顾,尽一切力量压低机头。
零式没再打算徒劳地追堵,反正今天还有的是他们这样全无抵抗力的目标。
在云层里往下掉的时候,孟烦了想着,那个把他们轰上飞机的人会不会帮他寄出遗书。后来看见了地面,他就想,虽然会说英语,但这是他第一次出国。再后来他被晃悠在眼前的那块玉坠拉回了神,这让他感知到左手一股呈破坏粉碎性的奇异的力量——迷龙死死抓着他的手。然后他就笑了,接着他想,不知这战火纷飞的年岁里是不是第一次没有惧怕死亡。
从云中到雾中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是雾中有着地面,丛林就铺天盖地地来临了。在一次把众人摔得四仰八翻的振动中,驾驶员完成了自杀式的着陆,驾驶窗的玻璃在他眼前碎裂,那老兄往后一仰就此不动,在旁人看来那是凶多吉少。
飞机在剧烈的振动中滑行,每一下都让人快把牙关咬碎,外边起落架折断声和金属蒙皮发出像纸样撕开的声音。
终于停了下来,货舱里一片死寂。孟烦了抬起头,顺道儿拉了一下他右边的同僚,对方却全无反应——货舱已经被丛林的枝干撕裂了,他被一根伸进货舱的树枝活活挤死。
孟烦了猛然想起他的理论常识中,坠机之后最可怕的是什么,他赶紧晕头转向地往起爬,一边推着同样晕头转向的迷龙四处找出口一边喊,“要着火了!跳下去!跳飞机!”
康丫昏昏沉沉地喊回去,“会摔死的!”
孟烦了看到那个被撕开了的缝,“你当你还在天上吗!下来了!”
人渣们猛醒,开始惊咋着从缝里跳将下去。
飞机并没有爆炸,然而双脚一沾到陆地,孟烦了就感觉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而来,显然他们已经到达了缅甸境内,而如此境况下只有一条裤衩的他们如果遇到日军,无异于活靶子撞上了冲锋枪。
他们拿树枝遮盖了死去的战友和飞行员,为了找回一点儿安全感,迷龙开始尝试着从飞机上拆下一截撬棍,阿译拿起了一支从飞行员身上找到的自卫手枪,孟烦了捡了一根树枝尝试在地上画着地图,人渣们也开始四处搜罗趁手的武器。
突然一句日本话从背后传来,“你们好。”
人渣们愣住了,他们愕然地看着那名日军。这个日本兵显然已经先入为主地把他们当成了缅甸反英武装,因为看上去他们在打劫美国飞机,而常年出没丛林的人确实不怎么爱穿衣服。日本兵友好地打着招呼从人渣堆中挤过去,怔愣中的人仍旧没有回过神。
然而当他刚走过人渣们眼前,迷龙突然成为了他们之中反应最快地人,他抡起胳膊就是一撬棍,直接把那个日本人拍死了。
人渣们立刻一拥而上,迷龙从尸身上拿过了步枪挂在自己肩上,接着开始扒日军的衣服。
人渣们乌匝匝地往身上套刚抢来的遮羞布,突兀的一发子弹从他们头上飞过,人渣们回头,看见十多个日军逼了过来,他们远远地喝,“你们在干什么!”
所有人又是一愣,但这次他们的反应快了许多,群体默契极佳地撒腿就跑。孟烦了简直被他们的行动噎住了,他很清楚此时此刻逃跑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由不得他开口,郝兽医和不辣已经一边儿一个架起了他冲回了人堆里。
孟烦了只觉得腿疼得要爆炸,疼出的冷汗涩得他视线模糊,但是阿译已经惊吓到了临界点,所以偏偏要找这种时候冲孟烦了发问,“怎么办?”
孟烦了忍住爆发的冲动,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你是营长!你说怎么办!”
阿译居然完全无感,“你是连长!”
迷龙完全不落空地直接给了他一枪托,“你找削呢你啊?犊子营长!”
拜他这一枪托所赐,阿译直接摔在了地上,这一摔不要紧,离他很近的郝兽医不辣连同被架着的孟烦了全都绊倒在他身上,人渣们逃跑的进程暂时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喘着粗气,长期的饥馑让他们的体力根本不堪这样的狂奔。他们沉默着,齐刷刷地看着他们的临时指挥部——作为指挥部仅有的两名成员之首的阿译居然也与他们站成了统一战线紧盯着孟烦了,他们在等一个办法。
孟烦了缓了口气,“分开跑。只能这样。”
“不行。”
“那哪儿成?”
“扯犊子呢你!”
“不中。”
“扯卵蛋!”
“放屁。”
来自天南地北的否决在同一秒之内蹦了出来,来自所有人。谁曾被五湖四海同时否定过吗?于是孟烦了开始看着他们发呆。
迷龙扯了他一把让他回过神,一字一顿地说,“咋地,也不能分开。”
孟烦了看着他,咬了咬牙,“那就打。没时间了。”
阿译开口,“那怎么打?”
“你个瘪犊子玩意儿你……”这次先绷不住的是迷龙,连他都明白这个道理——碰上一个一切问题都扔给别人的上司那就真欠上吊了。
孟烦了已经气到无力了,他赶紧拉住又要暴揍阿译一顿的迷龙,切入主题,“他们打仗,步兵前,火力支援后,又是雾又是林子的,机枪掷弹筒不好打,别怕死,扑上去抢前边儿步兵的枪。”
阿译讷讷地重复,“别怕死,上去抢枪。”
眼看着所有人都还呆愣着,孟烦了只好踹了一脚阿译旁边的康丫,“再蹲下去就永远用不着怕死了!都藏起来!”
人渣们猛醒,开始往茂密的枝丛林里去找躲藏的地方。孟烦了拉了一下阿译,看着他手中的枪——冲上去的时候他需要武器。阿译看了他一眼就钻进了枝丛,他在装傻充愣。
孟烦了第无数次想要无语问苍天,他捡了个最近的地方窝了起来,然后就被迷龙拽着胳膊拉到身后,“呆我后边儿,别瞎跑。”
孟烦了想说些什么,但是更多的人簇拥过来和他们窝在一起,他选择了缄口不言,而事实是,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
日军小队延续着一万年不变的三角队形渐渐逼近,孟烦了回头看了一眼阿译,指着逼过来的日军小队冲他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然后回过头跟身边的人耳语,“一会儿从这边上,他们自己把机枪挡住了。”
迷龙听了就要往外冲,孟烦了一把拉住了他,随手捡了一根树枝碰了碰迷龙旁边的同僚。这几位前锋立刻向几米开外的那几个步兵扑去。
日军开始开枪,几个排头兵已经和他们缠斗了起来,除了被击毙的,剩下的硬是用身体滞留住了对方的刀尖。迷龙找准时机冲了上去,孟烦了随手抓起一块尖石正要跃起,一根弹起的枝条狠狠抽在了他的腿伤上,这让他痛得一下子跪了下去。接着他听到一声枪响,一枚子弹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划过,毫无疑问目标是他,同样毫无疑问的,那来自他的后方。
孟烦了回过头,阿译双手持着手枪抖得不像话,但那枪口仍对着他,“不准后退!不准后退!回去……回去,宁为玉碎!……我在督战!”
如果离得近的话孟烦了没准会直接上手抽他了,但是他仍是回过了头,排头兵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最要命的是日军的第二个三角已经从直线转为了侧翼,机枪火力横穿丛林,断绝了他们再扑上去的一切可能。
孟烦了转回身开始喊,“跑!跑啊!”
阿译的枪仍然瞄着他,忽然清醒了似的打了个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了,同时带跑了大部分人坚持下去的勇气,他的身后跟上了一大群。
孟烦了站起来,纷乱的战场上只有迷龙还站着,而迷龙此刻正端着枪瞄着他。没等孟烦了反应过来的时候迷龙就开了枪,打死了正追到他身后企图给他一刺刀的日本兵——这也是他们唯一的斩获。
迷龙的火气只可能比他还大,所以他开骂,“这他妈犊子扯大了!跟你们一伙儿还不如跟耗子认亲家!”
孟烦了还抽空笑起来了,“那您现在说这话可是晚点儿了。”
迷龙显然比他在状态,知道此时此刻不是斗嘴的时候,于是赶紧拽了他的胳膊往大部队的方向追。
孟烦了被拽得瘸都比原来快了一倍,狂奔中他看到林子尽头透出了一点微光,阿译跑在最前面,一堆被恐惧左右的家伙追随在他之后,掉队的似乎只剩下他和迷龙。
孟烦了扶住一棵树停下来,使出挣命的力气对阿译大喊,“别往林子外边跑!还他妈嫌人家打咱不准啊!”但是阿译头都不回,以少有的果敢跑出了林子。孟烦了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别的话可喊,“你他妈……王八营长!犊子督战的玩意儿!”
迷龙时刻提防着后面追来的日军,他没工夫想什么其他,又拽起了孟烦了的胳膊,“还骂啥玩意儿,快撩吧!”
他们只能紧随其后跑出了丛林。
林边空地上有两栋简易建筑,两栋都在烧着,一个火大一点儿,一个火小一点儿,阿译他们竭力拔步。
孟烦了简直在做最后无望的挣扎,他努力地喊,“分开跑!别进屋!我求……”
魂飞魄散的人们根本没勇气去冲越日军那条有组织的射杀线,阿译一头扎进还没烧得太狠的屋里,其他人也都扎了进去,这让孟烦了最后的一次呼喊最终以喃喃自语收尾,“……你们。”
那栋火大的房子发生了一次小型爆炸,迷龙也无暇他顾,拖着孟烦了就冲进了屋里。
这栋房子的结构非常简单,只有那一个入口,一条折了弯的走廊,分出了很多单独的房间,但是统统上着锁。
冲进屋子的人们摊了一地,咳嗽着,干呕着。孟烦了不再开口,他开始一路折腾,想要找一个出口,他抄过任何趁手的东西砸每一扇紧锁的门,但他自己都确信了那玩意儿他无法砸开。
迷龙喘顺了气,看着孟烦了一路砸过来,伸手拽了他的胳膊往回拉,“你干啥呢?”
孟烦了盯着那岿然不动的门锁,终于扔了手里的木凳,他靠在迷龙身边沉默了一会儿,居然笑了开来,“……真行啊,阿译长官您还真行啊!那么多缅甸房子四通八达您不去,偏赶上这一个门儿的英国仓库您非要进来是吧!”
阿译露出做错事的哀怜表情,为了亡羊补牢他赶紧挥舞起手中的枪,“准备防御!”
孟烦了立刻顶回去,“御个屁!你打过仗吗?你知道咱们逃的时候什么德行吗?找一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把脑袋往里一扎,等人圈起来杀啊!”
阿译除了维持身份别无他法,“你不要动摇军心啊!”
显然他的行为直接点燃了火药桶,孟烦了几乎忍无可忍,“你大爷的你往小太爷这儿打!你打一个试试!”
迷龙被他吼得居然下意识地做出了平生第一次疑似劝架的行为,他赶紧揽过孟烦了的头往怀里压,但这丝毫没碍着对方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的喊声,“……别,别挥您那破枪了!那不是你训练团的教鞭!!!”
阿译愣了一会儿,却是立刻挥舞着枪向其他人招呼起来,“弟兄们!都不要怕!跟我来!冲出去!!!”
孟烦了没有做任何努力想把自己的脑袋从迷龙的怀里挣扎出来,他干脆顺势窝在了原地,半个字都懒得再说。
阿译刚冲到门口就被几支精确瞄准已久的步枪盖了回来。郝兽医亡命地抢过去,拖回一个跟着阿译跑过去的兵——现在已成了伤兵。
静默持续了一会儿,孟烦了推开迷龙的手坐起身子,他看了一眼已经坐回原处的阿译,“等着吧,这儿马上就烧塌了,咱就跟这儿等死,啊。”
阿译心虚地低着头,没再说话。
孟烦了取出磺胺药瓶,看着那里面仅剩的两粒药丸,腿上的疼痛已经让他整个人趋于麻木,麻木得手都开始不自觉地发起抖来。他取了药全部放进了嘴里。
郝兽医咧着嘴,“那药别吃那么多,那药反应大。”
孟烦了乐了,“什么时候了你还装医生。”
郝兽医黯然了一下表情,“我就是医生。”
“小太爷要是傻到底了傻到什么都信了,我就信你是个医生。”
“人都要死了,还在这犟呢。”
“嘿,小太爷兹要是不死我跟你打到底。”
“你不会用最后的时间来跟我打嘴仗的。”
“我就是要用最后的时间来跟你打嘴仗。”
郝兽医不再说话,他转而去照料那几个伤兵。孟烦了也没继续刻薄下去,因为迷龙揽住了他的肩膀,同时攥紧了他的左手轻声耳语,“这他妈是不是太快了点儿?烦啦,落到这地步死一块儿算得劲儿的了吧。”
孟烦了顿了顿,“迷龙,你现在是不是后悔来这么一趟了?”
迷龙弹了他脑壳儿一指头,“谁后悔谁孙子!”
孟烦了伸手摸了一下那块仍旧完好的玉坠,“……去你大爷的死一块儿。”他笑开了,“——咱不是来送死的。”
迷龙沉默了一会儿,猛地站起了身,行动之突兀让孟烦了差点儿歪到地上,他赶紧稳住身子靠着墙坐好。
迷龙二话不说,他开始去砸门。拿枪托砸不开就拿肩膀撞,随即又端起枪对着锁头砰砰地开了两枪,然后接着撞,发了邪劲一般。
“东北以后要姓了日了,你他妈的就给我开不开!!!”他一头扑了过去,那扇薄铁包着的门居然直直地倒下,连门框都差点儿被撞脱了,迷龙直接扎了进去,接着从里面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
人渣们立刻活泛起来,接二连三地冲进了屋子。孟烦了把迷龙拽起来,开始打量这间被他撞开的房间。
这明显是一个简易仓库,某些对东方很有雅兴的英军收罗的缅甸布一类,用木箱草草地装着,现在那些木箱都已经被迷龙撞塌了。
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于是人渣们开始寻找这些无用之物的用处,这是不甘的表现。最终他们找到了,因为每个人都差不多是光着的,所以现在他们至少有了遮羞布。
孟烦了实在懒得动换,因为腿疼,他顺手拽了一块布,但是显然这块布窄了一截。孟烦了四下看了看,然后在一处钉子头上给那块布料撕开了一个口子变成套头,然后拿起一截用来捆布匹的绳子绑在了自己腰上。
不辣回头看了他一眼,“娘的,他成地主老财了。”
郝兽医点头,“是呢,连坎肩都有了。”
康丫也开始四处找绳子,“这小子是聪明。”
大家都开始去找绳子,因为布肯定够,但绳子肯定不够。
这时他们听到了屋外轰鸣的汽车引擎声,接着机枪就响了,甚至是轰轰地响了一个连射。人渣们赶紧猫到屋子的最里边,但是连射停止了,并没有子弹扫到他们。
人渣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们屏着息,一片死寂。
在这片寂静中,他们轻易地分辨出一个人跳下了车,他在换着弹匣。
孟烦了探了一下脖子,从门框给他的有限的视野中他看见雾里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他能确定对方持着一挺机枪。孟烦了回过头看了一眼阿译,“他们真的要冲进来了。”下一秒他又被迷龙拉到了身后,现在的迷龙在笑,当他打算把谁往死里揍的时候就会是这种表情,“他妈的进来就对了。”
孟烦了把自己站直了,他拍了拍迷龙的肩膀,然后兀自瘸向这个走廊的拐角处,迷龙没说话地跟着,当他看到孟烦了把自己藏到了拐角处的时候,他乐了,“多干一两个?”
孟烦了嗯了一声,专注地盯着前方。迷龙向后面的人挥手,“你们听着!都后面猫着去,听着!如果我们□□倒了,你们再上。去去,猫着去猫着去。”
大家已经没得选择了,就很听话。但这地方实在没什么藏身之处,他们只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可能躲过第一阵弹雨,更便于扑上去用牙撕咬的位置。
迷龙又挤到了孟烦了的前面,孟烦了捅了捅他,向他伸出一只手。
迷龙明白他的意思,他腰上别着撬棍,手上拿着没下刺刀的三八枪,俨然一个人占有了全体三分之二的武器,但他假装无辜,“你要啊?”
孟烦了无奈地看着他,“不让我往前抢就算了,但你也不能指望你被机关枪扫的时候,我只能站在旁边对日本人吐口水吧?”
迷龙乐了,“那挺像你干的事儿的。”
孟烦了踹了他一脚,迷龙下了三八枪的刺刀递给他,又寻思了一下,干脆把那支枪也递了过来,给了孟烦了后面的不辣。
迷龙拔出了他的撬棍拿在手上,那玩意儿对他的距离和身板儿来说确实都更加合适,不辣迅速检查了一下枪,把枪背带解了下来,犹豫了一下,交给豆饼,“等我们都死了,你扑上去勒死他们!”
康丫探出头,“辣子,有我的没?”
不辣骂回去,“笨的像条猪,待会儿你问鬼子有你的没。”
康丫急着解释,“天地良心……”
孟烦了压低了声音回头,“闭嘴!”
场面终于安静了下来,彻底的安静。
一个人影和他的机枪一块儿在门口晃荡,人渣们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咳嗽。那双脚在门外轻轻的停住了,从声音来讲他们听得出对方在吸气,吸进这仓库里呛人的烟雾,以便让自己前行时不受太多干扰——这是一种很古怪的逻辑,但是他成功了,又轻轻咳了一声之后他便可以压制住了。
那双脚踏了进来,在墙上的弹孔前顿了一下,在迷龙撞开的门前又犹豫了一下,但基本没有停滞,他越来越靠近人渣们所待的拐角。
迷龙举着撬棍,孟烦了端着刺刀,不辣为了有更好的射界,稍稍偏离了他们的身后,从一个小锐角上对着拐角,豆饼把背带勒在两只手上,其他人像一群扑食动物的标本一样蓄势待发。
脚步声停住了,停在拐角那头。
孟烦了听到身后一声轻轻的咳嗽,他回头,郝兽医正死死地捂着不辣的嘴,不辣端着枪,一脸闯祸了的表情看着他。
那脚步声开始动了,可以想象,他也知道咳嗽的人一定失惊,于是一个横向跳跃,把枪口对准了他们。
不辣砰地开了一枪。“杀”“啊”“哇”“呀”——人渣们齐声开始嘶吼,二十来条嗓子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做这样的狮吼,简直足够把人吵死。
迷龙和孟烦了毫不耽搁地扑了出去。
那个人可以开枪而没有开枪,也许是被吵昏头了,也许是看清了他们,总之有很多解释。
距离太近,迷龙都来不及挥撬棍,直接撞上了他,对方猛撞在了墙上随即倒下,迷龙立刻扑上用身体砸住。孟烦了闪开了迷龙的背脊错步到他侧面找来袭者的要害,迷龙已经半点儿不耽误地挥起了撬棍打算砸爆对方的头,而孟烦了也用刺刀对准了来人的下颌,打算由下而上地直通天灵盖。
那个人赶紧开口喊了出来,“我是你们团长!”
场面静默两秒,迷龙惯性地打算继续他被打断的动作,为了不让撬棍落在脑袋上,那人一叠声地接着开口,“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我是你们团长……真的,我是你们团长……你们团长是我。”
孟烦了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他的领章,两颗星。
后来——
说后来,便是在很久之后了,迷龙总是会想,当初就应该半点儿不犹豫地一撬棍砸下去,砸爆那个人的脑袋。
但是更多的时候他想,还好他停住了。还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