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电影逃生指南》陈空空12138

4、超度

　　破晓时分，东天刚裂开一道瓷青的豁口，夜色像被水晕染开的水墨画，稠稠地晕在穹顶。
　　两三点残星坠在西山树梢，村头老树的轮廓从混沌中浮起，枝干裹着青蓝釉色的微明，叶尖凝着未滴的夜露，恍惚望去竟像悬停的星子。此时若仰头，会看见云絮正从鸦青褪成蟹壳灰，边缘被看不见的笔锋勾出水彩的湿边。
　　当天际线渗出蚌肉白的柔光。草垛的阴影开始松动，某块青砖缝中的青苔突然被镀上极淡的金边——这抹光晕像偷溜出囚笼的兽，沿着田垄无声潜行。瓦檐与天空的交界处最是微妙：青黑屋脊啃噬着最后一角暗紫色天幕，整个村庄都浸在晨光熹微的临界点，仿佛天地正屏住呼吸，等待某个巨大的襁褓被完全揭开。
　　在这种天色将明未明的寂静时刻，一老一少背着沉重的行囊行走在暴雨后泥泞的山间土路上，既没有一句交谈，也没有一个眼神交流，她们只是沉默地朝着同一个目的地——埋藏楚人美尸骨的潭水前进。
　　望着那片潭水，许今越也是感慨万分，没想到兜兜转转一晚上，又回到了这里。不过，与夜晚带给人的诡异感相比，白天的潭水显得尤为平静，让人无法相信潭底深处隐藏着怨气深重的女鬼。
　　“首先是寻骨，麻烦你进水里找到楚人美的遗体，把她带上来。记得带上那块浸过黑狗血的八卦镜，它可以让水底的那些邪祟无法近身，但你要尽量快一些。”汤婆婆嘱托道，接着又从包里掏出了提前准备好的潜水镜和鼻塞等物。
　　潜水这一步对于常年锻炼，涉猎各种运动的许今越来说算不得什么难事。不过……，许今越勉强将那块粘有不明黑色污渍的铜镜绑在腰上，她熟练地穿戴好装备，就纵身一跃潜入了潭水之中。只剩汤婆婆站在岸边，焦虑地等待着。
　　一进入水中，周遭的声音就仿佛消失了。戴着潜水镜，许今越可以比较清楚地看清水底下的情况，这片潭水最深的地方也只有七八米，没什么鱼类的活动迹象，因而水质较为浑浊，水底长满了章鱼触手一般滑腻的深色水藻，打眼看去竟和女人的长发一般，一不注意就会被缠住手脚，十分影响行动。
　　为了找到楚人美的尸骨，许今越不得不一遍遍拨开那些柔软又极富有弹性的水生植物，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在昏暗的水下一遍遍找寻。
　　好在，没上岸换气几次，许今越就发现了被水底淤泥盖住了大半边的骸骨，在时间的侵蚀下，那些骸骨已经变得腐朽而又易碎，许今越小心翼翼地，一趟趟地将那些骨头转移到地面上，由汤婆婆按照人体结构，将其一块块地拼凑。许今越既不是医学生，也不是汉尼拔，不知道有没有缺失或腐朽化灰的部分，只能是尽力而为罢了。
　　终于是搬完了，许今越累得瘫倒在地，一边喘息，一边清理着头发上挂住的水草。一旁的汤婆婆一眼不差地审视着这些骸骨，她喃喃自语道：“少了，少了，果然如此么……”许今越都懒得开口问了，反正恐怖片里的这些人都喜欢只说半句话。
　　不过这回，老太太却开了金口，“还缺了右手的小指骨，据说是当年被她的丈夫活埋时挣扎断裂掉的，我们必须找到那块骨头，不完整的尸身是无法进行仪式的。”
　　“好吧，我知道了，要怎么做？”
　　夜半，子时，寻骨。
　　身穿麻衣，头佩孝帽，手执一古朴银铃的许今越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个她费了极大的力气，从祠堂扛过来的黑漆槐木棺材旁，银铃的把手上还缠着几根据说是童男子的黑发，不知道头发的主人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按照汤婆婆教的方法，许今越按顺序摇动银铃，口中反复默念刚刚背熟的几句咒语，这办法真的可以成功吗？许今越心怀无数的疑问却没有问出口。
　　乾坤定位，山泽通气
　　雷风相薄，水火相济
　　先天八卦，后天九宫
　　失物显形，如响应声
　　天精地灵，圣众通闻
　　物归原主，急急如律令！
　　对着东南方向的喜神叩首三次后，再焚三支檀香插入香炉，仪式就算是成了。
　　原本寂静无澜的潭面此时却突然起了波澜，一阵阴风刮过，披散的长发拂过背部，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到来，让人的后脖颈忍不住发紧。
　　“时候到了，开棺净秽吧。”汤婆婆吩咐道。
　　用百年槐木打制而成的无盖黑漆棺材中依照严格的人体工学摆放着楚人美的尸骨，右手小指骨不知何时已经安然摆放在棺材中了。许今越和汤婆婆一前一后，逆时针围绕着棺材，边走边向里面淋洒混入朱砂和雄黄的糯米酒，同时，在一旁的铜制火盆里焚烧写有楚人美生辰八字的浸满了黑狗血的纸扎小人。
　　片刻的功夫，潭水突生异象，原本平静的水面如同沸腾的热水一样涌出了数不清的血蛭，每一只都个头饱满，在水中扭曲翻腾，像是吸饱了人血。
　　接下来，许今越用铜盆接住了涌出的第一捧污水——盆中将浮现楚人美死亡瞬间的倒影。
　　汤婆婆曾警告说，这一步骤看似简单，实则极为凶险致命，若在这一步看到铜盆浮现的是自己而非楚人美的脸，说明你已成新任“楚人美”，接替她承受永不超生的折磨。
　　幸好，这一步没出什么意外，顺利完成了。
　　接下来一步是在骸骨前点燃人鱼膏蜡烛，这种蜡烛在点燃时气味极其怪异，还散发出呛人又辣眼的烟雾。在朦朦胧胧中，许今越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越来越沉重，她陷入了一种回忆里，好像回到了一百年前，经历了一遍楚人美短暂的一生，看到了她的出生，她的成名，她的出嫁，看到她哭，她笑，她痛苦，她绝望，还有她最后的死亡。
　　楚人美濒死之时，一铲铲泥土覆盖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上，许今越仿佛也成了楚人美，她感同身受到了那种疼痛，不仅仅是肉身的疼痛，更多的是被抛弃，被背叛的精神痛苦。
　　但与楚人美不同的是，许今越是愤怒的，她不甘于被伤害，不甘于被命运捉弄，在彻底身死魂消的那一瞬间，她终于难以忍受，爆发出了愤怒的吼叫，不仅是为楚人美，更是为了过去无数个遭受凌辱，遭受不公平对待的女性。
　　恍恍惚惚，半梦半醒之间，许今越又好像清醒了过来，她看见汤婆婆手执浸过尸油的狼毫笔，在黄表纸上改写楚人美的命格，用浓墨将“娼妓诬陷”改为“贞烈蒙冤”，将“溺毙子嗣”改为“护胎而亡”。接着，将写好的黄表纸置于火盆中焚烧成灰。
　　一切仪式都完成之后，许今越依稀听见，风中仿佛传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接下来的一步是替劫，原本应该是由汤婆婆来完成的，但许今越在幻觉中看到了楚人美的过去，她希望能够为楚人美做些什么。汤婆婆见她执意如此，也就不再多加阻拦。
　　许今越用一把红色的剪刀剪下了自己头顶的一绺头发，用了一种极为特殊的打结方式与楚人美右手的小指骨缠在一起，接着吞服下泡着黄表纸烧成的灰的符水，对着棺材行三跪九拜之礼后，就自愿成为了“阴债中转站”。
　　此后七日，每夜会有三只纸扎黑猫从汤婆婆家窗口钻进来，送来沾着不同□□的冥币，包括泪渍、汗迹和经血，需在鸡鸣第三次之前用人鱼膏蜡烛焚烧成灰，埋入东南方的墙角。而在这七天里，黄家村尤其宁静，再也没有东西来打扰她们。
　　当然了，白天的时候，许今越也没闲着，超度的另一个仪式需要在村里的戏台上连唱七天粤剧《卖肉养孤儿》，每天都要更换不同颜色的戏服，分别为蓝，红，青，黑，紫，黄，素缟。
　　这首曲子，许今越在楚人美的记忆里曾听到过。
　　郎在欢心处，妾在肠断时，
　　委屈心情有月知，
　　相逢不易分离易，
　　弃妇如今悔恨迟，
　　君忆否当日凤凰欣比趣，
　　又记否续负恩情过别枝，
　　又情否旧爱已无身宿处，
　　又念否有娘无父一孤儿，
　　猜君呀，
　　你又可知否我久病成痨疾，
　　不久会为你伤心死。
　　这唱词可谓如泣如诉，荡气回肠，唱尽了楚人美的哀怨与仇恨。不过许今越当然不会咿咿呀呀地唱戏了，她也只能勉强干干巴巴地念唱词，幸好汤婆婆说这无伤大体。
　　时间转瞬而过，转眼已到了第七天。许今越一身素缟戏服站在戏台上，前期毫无异常，当最后一段戏将要开始时，楚人美幽幽的唱腔加入了，一身靛蓝色衣裙的暗淡身影出现在许今越身后，她与许今越背靠背，柔软冰凉的发丝带着丝丝缕缕的水汽，拂过许今越的后颈，许今越双手紧握，已然蓄势待发。然而，楚人美却好像什么也没做。
　　许今越既不敢动，也不敢回头。按照原先汤婆婆的安排，她暗自解开戏袍，露出内衬的百衲衣。一旁，扎满银针的童男纸人偶呈跪姿，双手高捧一把断齿木梳，象征斩断轮回中的“谎言”与“背叛”。
　　一曲终了，楚人美不知何时消失了身影，连带着童男纸人偶的断齿梳也莫名化成了灰。
　　“这样，算是成功了吗？”许今越忍不住开口问道。
　　“是，不过还有最后一步。”汤婆婆叹气道。
　　最终，在正午阳气最足的烈日下，二人将骸骨连同棺材一块儿火化成灰，将骨灰装入一个粗糙的双耳陶瓮中，用黄符纸仔细封存后，埋进了村口的一株被雷劈过的桃树下。接着，在那个小小的坟包上倒插三支断头香，待香灰燃尽，自然形成漩涡状时，再插上三支断头香，重复这一步骤直到傍晚，最后，把铜盆中的污水泼向日落的方向。至此就算是礼成了。
　　做完这些，许今越依稀听到空中传来了戏班子散场的锣鼓声，汤婆婆眼中含泪，却又笑着感叹道：“她已踏上阴间戏船，兴许能留在阴间给可怜人唱戏呢。等赎完了身上的罪，就能再转世投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