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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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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姻缘》文/浓情下午茶
景和十年的深秋,寒意来得格外早,凛冽的风卷过晏京巍峨的城楼与纵横交错的坊市,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天色未明,皇城肃立,太极殿外的广场上,文武百官已按品阶序列垂手恭立,等待着每日的常朝。
空气凝滞,唯有官袍摩擦的窸窣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响起。北境战事已持续半年有余,耗饷巨万却进展迟缓,龙椅上的天子连日来面色沉郁,连带着这整个帝国的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喘息艰难。
突然——
一阵急促如擂战鼓、清脆似金石迸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悍然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那马蹄声不同于寻常驿马,带着一种亡命般的迅疾与不容置疑的紧迫感,自洞开的宫门一路闯入,踏在冰冷的汉白玉御道上,每一步都敲击在众人的心坎上。
“八百里加急!北境大捷——!”
嘶哑却亢奋的呼喊声随之传来,一道风尘仆仆、背插赤色翎羽的身影,如同脱力的箭矢般冲至殿前广场,力竭跪倒,双手将一封粘着三根羽毛的军报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极度的疲惫与激动而剧烈颤抖:
“陛下!北境大捷!萧绥将军……萧将军她……于三日前,亲率八百轻骑,孤军深入漠北,奇袭北狄王庭,火烧连营百里,阵斩北狄左贤王以下贵族、将领数十员,缴获牛羊马匹、军械辎重无算!北狄主力已然溃败,北遁三百里,王庭仓皇北迁……漠南之地,暂定矣!”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太极殿内外。
仿佛那传令兵带来的不是捷报,而是某种石破天惊的谶语。
旋即,“轰”的一声,如同冰面炸裂,巨大的声浪从百官队伍中冲天而起!
“八百人?奇袭王庭?这……这简直闻所未闻!”
“阵斩左贤王?那可是北狄王的亲兄弟,掌着实权的枭雄啊!”
“天佑大晏!此乃不世之功!不世之功啊!”
“萧将军……真乃神将下凡!”
惊叹、狂喜、难以置信的议论声交织沸腾。
许多武将面露红光,激动得攥紧了拳头,仿佛那功勋也有自己一份;文官们则大多抚掌赞叹,但一些须发皆白、老成持重的重臣,在最初的震撼过后,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深沉与复杂。
二十岁的女将军,立下这等足以彪炳史册的赫赫战功……是福,是祸?
高踞龙椅之上的景和帝,年约四旬,面容清癯儒雅,一双凤眸内蕴精光,此刻他微微前倾了身体,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片刻。
侍立一旁的内侍监无需示意,已快步下阶,小心翼翼地从那传令兵手中取过军报,躬身小跑着呈递至御前。
景和帝展开那封沾染着风霜与尘土的军报,目光迅速扫过其上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
信中是萧绥一贯简洁冷硬的风格,详述了如何利用北狄大胜后必然的松懈,如何遴选熟知漠北地理的死士为向导,如何昼伏夜出、如同鬼魅般穿越数百里荒漠与雪原,又如何借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掩护,于深夜直插王庭腹地,以火攻破敌,一击毙命……字里行间,没有半分自矜,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与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
“好!好一个萧绥!好一个‘雪夜荡寇’!”景和帝终于开口,声音洪亮,带着沛然的赞赏,脸上也绽开了许久未见的、真切的笑意,“以八百破数万,焚其巢穴,斩其魁首,扬朕国威于朔漠!此乃朕之卫青、霍去病!不,即便是卫霍复生,见此胆魄,亦当击节赞叹!”
天子金口一开,如同定鼎之音,满朝文武立刻收敛了各异的神色,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海啸般的颂扬之声震彻殿宇:
“陛下圣明!天佑大晏!”
“萧将军勇冠三军,实乃国之柱石,陛下慧眼识珠!”
然而,在这片看似众志成城的欢腾之下,暗流悄然涌动。位列文官之首的宰相李文渊,微微抬眼觑了觑龙椅上意气风发的天子,又迅速垂下眼帘,与身旁的户部尚书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功高震主,古之明训。
更何况,是一位手握重兵、在军中声望如日中天,且打破了千年惯例的……女将军。这份殊荣,这份兵权,该如何安置?
陛下此刻的笑脸之下,藏着的是怎样的心思?无人敢轻易揣度,却又不得不在心中反复权衡。
几乎在同一日,千里之外的江南苏州府,却仍是另一番天地。
时节虽近深秋,此地却依旧温润如玉。蒙蒙细雨如烟似雾,轻柔地笼罩着蜿蜒的河道、玲珑的石桥,以及邓家那连绵起伏、雕梁画栋的宅院。雨水沿着黛瓦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将一切都浸润得如同一幅氤氲开的水墨长卷。
宅邸深处,一处名为“听竹轩”的幽静院落里,邓家嫡女邓绰正临窗而坐。
她身着月白绣淡紫色缠枝莲纹的交领襦裙,外罩一件浅碧色软缎比甲,身形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弱风致。
只是,她的面容较之常人更为苍白,缺乏血色,唇色也极淡,如同上好的宣纸精心描摹出的美人图,美则美矣,却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
此刻,她微微蹙着两道远山黛眉,纤长如玉笋的指尖正轻轻按揉着太阳穴,凝神听着贴身大丫鬟锦书的低声禀报。
“小姐,二房和三房的几位管事一早又来了,说是北边那几条商路今年的货品定价迟迟未定,各家的掌柜都在催问。还有……”
锦书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忧虑,“老爷昨日……又私下会见了京城来的那位皇商代表,席间谈的,似乎……还是与小姐您的婚事相关。”
邓绰缓缓放下手,露出一张真正称得上倾国倾城的脸庞。她的美并非明艳灼人,而在于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轻愁与超越年龄的沉静通透,宛如一株生于幽谷的兰花,于无人知晓处静默绽放,独自芬芳。
她心窍玲珑,自小便显露出过人的聪慧,不仅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拔萃,更因常年耳濡目染,对邓家庞杂如蛛网的商业脉络有着惊人的洞察力。
许多积年的老管事理不清的糊涂账、看不透的商场迷局,到了她这里,往往能抽丝剥茧,一眼窥见核心。
然而,“商贾之女”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沉重而冰冷的枷锁,将她所有的才华与光芒都禁锢在这方小小的庭院之内。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于这世道,她也只能用于打理内宅的账目,为家族的生意出谋划策,却永远不能立于人前。
富甲一方又如何?在那些世代书香、钟鸣鼎食的权贵眼中,邓家依旧是上不得台面的“贱籍”,是可供盘剥利用的钱袋子,而非平等交往的对象。
“北边的商路……”邓绰的声音轻柔似春日溪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战事未歇,路途不宁,风险远胜往年。虽则利润诱人,但需仔细核算沿途可能的损耗与兵灾损失。去告诉管事们,原定的价格基础上,统一上浮两成。若合作方不愿接受,此单生意,宁可不做。”
她略一停顿,长长的眼睫如蝶翼般垂下,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青影,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无奈与认命般的黯然。
“至于婚事……父亲心中自有权衡,非我等闺阁女子可以置喙,亦……无从选择。”
她早已看得分明,自己的婚姻,从来不是男女之情、终身依托,而是家族用来攀附权贵、换取更大利益与稳固地位的一枚最重要砝码。
无论是嫁与官员为妾,还是与皇商联姻,本质上并无不同——她这只被家族用金银锦绣、诗书礼仪精心娇养在笼中的雀鸟,终有一日,会被作为最珍贵的礼物献祭出去,以换取邓氏一族更加枝繁叶茂的未来。
窗外,雨丝缠绵,敲打着芭蕉宽大的叶片,淅淅沥沥,声声入耳,更添心底几分无处排遣的愁绪。
晏京,皇宫,御书房。
退朝之后,景和帝并未如常前往暖阁歇息,而是单独召见了宰相李文渊与执掌内卫的心腹统领。
殿内烛火通明,驱散了秋日的阴寒,上好的龙涎香在鎏金兽炉中静静燃烧,吐出袅袅青烟。景和帝负手立于那面巨大的、绘有大晏完整疆域的屏风前,目光幽深,久久凝视着北境那片广袤而苍凉的土地。
“李爱卿,今日朝堂之上,群情激昂,众口一词皆为萧卿贺,你以为如何?”景和帝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朝堂之上的欣喜,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
李文渊须发皆白,官袍整肃,闻言深深躬身,言辞谨慎:“回陛下,萧将军立此擎天之功,实乃国家之幸,亦是陛下知人善任、慧眼如炬之明证。然……”
“然什么?朕恕你无罪,直言便是。”
“然,”李文渊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老谋深算的忧虑,“萧将军年方二十,便已爵封侯位,手握重兵。如今更是立下这足以盖世之功,军中威望,可谓如日中天。我朝自太祖开国以来,从未有女子获封如此显赫军职,更无女子……得以封王之前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老臣所虑者,乃赏无可赏之时,便易生骄矜之心,乃至……尾大不掉之患。况且,北狄虽暂遭重创,其狼子野心未泯,若边将权柄过重,拥兵自重,恐非朝廷与社稷之福。”
景和帝缓缓转过身,脸上早已没了方才刻意展现的激昂,只剩下帝王的冷静与冰寒,那双凤眸之中,锐光乍现,令人不敢逼视。
“爱卿所言,句句皆在朕之心坎上。”他踱步至御案前,指尖划过光滑的紫檀木桌面,“萧绥,确是一柄锋锐无匹的宝剑,用得好,可开疆拓土,定鼎安邦。然,宝剑虽利,亦易伤主。若持剑之手稍有迟疑,或剑锋转向自身,其祸更烈。”
侍立一旁的内卫统领适时地低声补充,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陛下,据北境密报所言,军中诸多将士,尤其底层兵卒,只知有萧将军,而不知有朝廷律法、陛下天威者,并非个别。且近日北地民间,多有流传‘女战神’之说,对其顶礼膜拜,几近神化。”
景和帝眼中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属于统治者的冷酷与算计。
功高,震主。
女子之身,是为原罪。
军心民望所向,更是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大忌!
三者叠加,萧绥在他心中的定位,已迅速从一柄需要善加利用的利剑,转变为一个必须立刻加以束缚、严加控制的潜在威胁。
“朕,不能杀她。”景和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寒了天下将士之心,日后谁还肯为朕效死?北狄元气未丧,她尚有可用之处。”
他提起御笔,在早已铺就的明黄绢帛上蘸饱了朱砂。
“但朕,可以‘赏’她。赐她一场,天下人皆以为荣的‘恩宠’。”
李文渊心中雪亮,已然明了皇帝意图,接口道:“陛下的意思是……明升暗降,使其离军归京?”
“不错。”景和帝笔走龙蛇,圣旨的内容在他心中早已成型,“册封萧绥为‘镇北王’,位同亲王,享双俸,开女子封王之万世先例,予她无上之荣光。然,需即刻卸任北境都督一职,交还兵符虎符,回京……荣养。”
名为荣养,实为圈禁。削其兵权,置于天子脚下,置于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之中。
“至于这位镇北王妃的人选……”景和帝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容里充满了政治的精明与冷酷,“江南邓氏,富甲天下,其嫡女邓绰,朕素有耳闻,才貌双全,堪为良配。商贾之女,身份卑微,于朝中毫无根基倚仗,正合朕意。”
一则可借邓家泼天财富,填充因连年征战而几近空虚的国库。
二则可彻底断绝萧绥与朝中任何权贵势力联姻、借此壮大自身的可能。
三则,一位出身商贾的王妃,本身便是易于掌控的棋子,亦是时刻提醒萧绥其尴尬处境的一面镜子,让她时刻记得,即便封王,其根基依旧浮浅,其荣耀皆系于帝心。
一石三鸟!此计可谓老辣至极。
两道圣旨很快拟就,用了皇帝玉玺,鲜红的印泥如同凝固的血液。
一道,由钦差快马加鞭,送往尚在边关整顿军务的萧绥手中,宣其卸职回京受封;另一道,则发往江南苏州府,宣邓氏嫡女邓绰即刻启程入京,待嫁王府。
这场突如其来的边关大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万丈巨石,其激起的波澜,迅速以晏京为中心,向着帝国的各个角落扩散而去。
“听说了吗?陛下要封那位女将军做王爷了!”
“女子封王!真是千古奇闻!”
“还要赐婚?娶的是江南首富邓家的千金?”
“商贾之女配女王爷?这……陛下此举,深意何在啊?”
消息先于圣旨,在晏京的茶楼酒肆、街头巷尾飞速传播,引来了无数的惊叹、羡慕、不解,以及深谙官场权术者意味深长的揣测。
而在那些朱门高户的深宅之内,得知消息的权贵们反应更是各异。
有与萧绥素有政见龃龉者,暗中冷笑,乐见其被架空失势;有曾试图与这位炙手可热的女将军联姻而遭拒者,心态复杂,嫉恨交加;更有那善于钻营者,已开始盘算,如何在这位新晋王爷与她那富可敌国的王妃身上,寻找到新的晋身之阶或利益所在。
北境军中,接到密报的萧绥麾下将领,愤懑之情溢于言表,却碍于君命难违,只能扼腕叹息。
江南邓府,因这从天而降的“皇恩”而一片哗然,邓父欣喜若狂,深感家族跻身皇商、更进一步的机遇已然到来。
而深闺之内,邓绰在从父亲口中得到确切的讯息后,望着窗外依旧缠绵不休的凄迷烟雨,只觉得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意,自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一道封王的圣旨,一道赐婚的懿旨。
一只本应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一株只愿静守一隅的空谷幽兰。
她们截然不同、本该永无交集的命运轨迹,在这一天,被一只属于帝王的、冰冷而强权的手,强行扭曲、捆绑在了一处,共同投入那前途未卜、波谲云诡的黄金牢笼——晏京镇北王府。
边关的捷报,带来的不仅是荣耀与欢庆,更是一系列足以颠覆许多人命运的连锁反应的开始。风暴,已悄然酝酿,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