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月色清明,隐有蛙声,元府的马车经过护城河的板桥,一路往大内缓缓而去。
元铭闻着清幽的莲香气,在马车里神游。顺带再修饰一下他今晚将要说出口的,那一派大义凛然之辞。
直到马车咯噔停住,外面禁军的质问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劳烦你家贵人递上名帖,查验。”
长随掀帘子往里说道:“少爷,禁中守卫大人要查人。”
一名禁军看里面磨蹭,握着黄缨长枪往前走近两步,彼时车里还在摸索着什么,于是他狐疑地越过长随,撩了车帘要查看。
禁军:“磨蹭什么!名帖呢?”
帘子一撩开,里面一个年轻的小相公模样男子,浅翠里衬白绉纱褙子,正低头翻着什么。衣摆就那样从坐席上流淌下来,在跳突的灯火中,如同画中人。
这禁军兵士一愣,一时没说出话来。只见这相公找到后回过头,赧然笑道:“军爷莫慌,出门时有些匆忙。”开口温谦,没一点官腔。再往上打量,一双星眸,摄人心魄。
禁军怔了半晌,才去看路引。
是个翰林。禁军狐疑地又打量他片刻。
“贵人请入。”禁军往后撤了几步,让出道路。
元铭下车,这回几个禁军都把他瞧清楚了,纷纷交换眼神,低声议论。
“嗳,名帖看过了?是真是假?”
“看了,应当是真。落了翰林院的印。”
“可是,你看他这样子……”
几人不约而同沉默,目光再度上下扫过元铭。
“……会不会是外头的戏子?”
“有可能皇爷是深夜召他来侍寝,这才给了假贴,让他速速进宫。先帝的事刚过,风言风语还在传呢。这种事,不得遮掩着些嘛,万一传出去,自有说法,不是深夜‘叫了戏子入宫’,只是叫了翰林来议事的。”
说到这里,众人声音又压得更低:“皇爷的名声也好些。”
元铭自然听到了,他看着宫门深处有些心虚。毕竟亥时这么晚了,他入内廷又没穿官服,着实可疑。但他之所以不穿官服,是别有用意。
几个禁军又私语道:
“六俊的事知道吗?”继而他们几个互相交换着眼神,脸上的笑容里都有一股别有所指的暧昧。
“……皇爷可不能重蹈覆辙啊!”
那声音极小,但元铭还是听见了。
长随也极尴尬,立马不悦道:“我家少爷奉皇谕入宫议事,你们怎可将他比作侍寝宠宦?”
几个人一听,脸上表情虽然暧昧,嘴上倒也连声敷衍:
“不敢,不敢。”禁军放行,让元铭徒步入了禁中。
往前走了不太久,两个小宦官过来迎上他,细声软语:
“元大人,皇爷新诏,禁中当节俭用度,宫灯点的少。今夜风寒,皇爷体恤,怕您着了凉。特命奴婢来引路。”
路上碰见一队报更的小火者,为首的提着一柄昏暗纱灯,一路击柝巡夜。
为元铭引路的宦官与这队人打上照面,对方品阶低些,躬了躬身子,顺口也就一问:
“皇爷今夜不叫人送茶了?”
站在元铭身侧的宦官回:
“今夜皇爷歇得早,不看奏疏。就没叫人煮茶。”
对方笑:“皇爷镇日里夤夜挑灯,伤眼睛。这身侧什么时候添几个可人儿,奴婢们也就安心了。”
元铭身侧的宦官忧虑道:
“可不是嘛,礼部的大人们催了好几回啦。皇爷不慌这事儿,下面的人慌。”
这么说来,万岁爷还没有妃嫔?
元铭回忆了一下。
前几日确实有人上奏疏来着。
万岁爷他没妃嫔就算了,三个月前还和新科进士玩些龙阳花样……并且这新科进士不是别人,是他。
这事情若是败露,不但老爹的吏部尚书做不下去,而且……那些言官岂不是要把他咬死?
元铭心中惊悚,顿时浮现出言官当廷斥责他的场面来。礼部堂官苍老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之外幽幽传来:
“陛下,佞幸祸乱人伦纲常,伙同其父,欲揽大权……”
钦天监悲怆感慨:“天降灾相,久旱无雨……奸佞误国!”
有人大怒:“陛下,佞幸厚颜无耻,混淆视听,贻误国本大计!先帝前车之鉴……”
……
元铭暗中扶了下额头,怎么偏偏是自己。
引路的宦官见他脚步慢了,想催他又不太好明说,于是讪笑了下,提醒道:
“呃……元大人?”
“嗯?”元铭打了个激灵。
宦官:
“皇爷还在等咱们……”
乾元宫正门朱漆金铆,往里边敞开着。暗夜里灯火通明,元铭一霎间恍如置身仙境,他脚下都飘忽了起来。一阵安息香从里面传出。这香罕见,坊间少有人用。
李德芳在那里喂鸟,见他来了,先是上下打量了几眼,接着又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元铭:“……李公安好。”
李德芳笑道:“皇爷在前边殿里头,吩咐让您自个儿进去。”
元铭颔首,惴惴不安地沿着游廊走向更深处。
头顶的纱灯在风中轻摇,光影氤氲,他听到了八卦盘下风铃的声音——先帝崇玄信道,风气使然,镇国公府的回廊里也有这样的八卦盘与风铃。
铃声清脆幽远,眼前一模糊,游廊上朱栏腐朽,彩槛褪色,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一晚。
那是镇国公府的盘水廊,他们借了一间厢房,房外檐角的风铃声也是这样清脆。
难怪他三个月中问遍了同僚好友,甚至还问过自己爹,都没打听到这么一个“杨子贤”。
回忆起当时,次日早晨醒来,来寻“杨子贤”的是几个宦官。
彼时元铭宿醉未醒,昧爽时分听得借宿的屋外一阵鸡飞狗跳的骚乱,有木门逐次打开又关闭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搜查什么。
奇怪,镇国公府的仆人一贯稳重,怎么如此慌张。
元铭在这动静里睁开眼时意识依然不太清明,发出一声头痛带起的呻吟:
“唔……”
嗯?
他摸到旁边还有具温热的躯体,这触感带着几分恍惚的不真实,猛地从昨夜昏黑暧昧的梦境里拔身而出。
灰白的日光从窗棂透进来,将他们无声笼罩。他身侧的人还安睡着。
他是率先醒来的那一个。
呃……
“子,子贤……”小心地、试探地,他轻轻唤了一声。
毫无动静。
他都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面对眼前的局面,便听得外面有宦官不满意地扯着嗓子在吆喝:
“殿下在哪处宿着?咱家奉命来接殿下回去!”
镇国公府的小厮赔罪:“哎呀回公公,殿下在前头,第三间厢房。昨日仓促了些……没有备好客厢,就临时……”
宦官一听,语气里的怒火轰然熊烈,训斥声劈头就来:
“你们这些下人!是怎么伺候的!?怎么将殿下安置在此!”
两个小厮唯唯诺诺解释:“公公、公公息怒!这,这……借房的人,原本只是,只是来更衣……也没说要留宿,这就……”
殿下?
元铭心中一紧。
“杨子贤”该不会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是才入京的齐王世子吧!
王府长随多有宦官,果然!元铭都没细想,理所当然就把对方身份给对号入座了。可他当时哪知道这个“殿下”竟然不是世子,而是太子!
元仲恒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为什么“杨子贤”偏偏是赵铉,偏偏是太子爷、偏偏是万岁爷啊!
而且赵铉这大晚上把他召进宫里到底是要说什么!
……
又往前走了数十步,玉阶宽阔,新漆的楠木隔扇门赫然眼前,都大敞着,如主人的心情一般在无声迎他入内。
元铭惴惴走入。
外殿灯火熠熠,入目满是明黄,无一处不在提醒他这是天子寝居。头顶十数宫灯罗列亮如星河,元铭心里却一片黯淡。
正要叩首行礼,却没见到万岁爷人在何处。疑惑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殿传来:
“仲恒。”
元铭目光微微移动,也随之抬头。
里殿灯火稀疏之处,一线高挑的身影破开朦胧温和的光影走出来。烟袍玉冠,通身无饰,眉眼气度,一切都是他格外熟悉的——赵铉也穿着那日他们初见时的衣裳。
元铭:“……”
赵铉显然是要借着这身装束,提醒他,叫他速速找回某些“遗失”的记忆。
元铭脑中很配合地想起了那日光景。
流觞映月,人群喧笑,他耳畔是新科进士们把盏互相吹捧、侃侃而谈的声音。只有那人同他一般,缄默寡言,穿过幢幢人影,拨开流水般的笑语声走向他:
“甲榜第八,元仲恒?”
“幸会。”
对方道。
杨子贤年龄虽然不大,周身却蕴有一种敛藏着的温雅,话声徐徐道来,分外谦和,没有半分傲慢。
元铭看得一时恍惚。
眼前灯下人,仿佛还是当时月下人。
殿中人影朦胧变幻后,面相五官虽都是相同的,一道无形的君臣之礼却似一把寒铡,将他所有绮思无情斩断。自幼父亲便教导他“忠君恋阙,仁民爱物”,可不是教他做出这等有悖君臣礼法的事。
如今他既得知了对方身份,便不该再有痴心妄想。纵是自己有错在先,迈出不可回头的那一步,但若就此悬崖勒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他、于万岁而言,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半晌,元铭重整思绪,垂首行下君臣叩礼:
“微臣元铭,参见陛下。”
……
这头元铭才下了决心,一派恭敬。但那头赵铉并不是这样想的。
赵铉看着对方在他身前矮身行礼,瞳中微光浮动,却另有念头。
果然,他身份一出,元仲恒就避之如蝎虿成了这副模样。这恭谨并未赢得年轻帝王的愉悦欢欣。
这就不认账了。
赵铉唇畔有着幽凉的弧度,眉目也遁入梁栋阴翳下,一切神色显得不可捉摸。
他意味不明地沉声道:
“爱卿平身。”
漫漫长夜,此间尚早。元仲恒,朕要你陪朕慢慢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