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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   赵铉从他身边绕过,转身进了里殿。殿中略有些昏暗,却并不破败。几缕日光打进来,浮沉游弋在空中。一名年纪尚小的婢女在窗边小憩,名唤碧萱。赵铉凝视着那张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脸,忽生出一些杀意来。
      碧萱似乎是正梦魇,缩了缩肩膀,眉头也在蹙着。
      思及她痴傻,委实无辜,赵铉那杀意才渐渐敛了下来。
      赵铉轻着手脚,并未惊醒她,沉默着从地上抓起一只小木凳,拿着出了殿。
      回了赵云泽身边,赵铉丢下凳,稳稳坐下,姿态依旧端方。他瞥了赵云泽一眼,就回过了头,视线落在竹椅前的白梨木小几上。
      “弟弟憔悴了。”赵铉双手搁在自己玄色的衣袍上,衬得那手十分干净修长,仿佛真的没有沾过一滴血。
      赵云泽眼都不抬一下,嗤笑:
      “既来了这儿,就别装了。满朝文武看不见你,父亲在地下,更看不见你。”
      赵铉沉默了片刻,哂笑一声:“其实朕今日,突然有些羡慕你。”
      “不如我们换换?”赵云泽闭着眼,漫不经心道。
      “那怎么成。”赵铉往前略略倾身,似笑非笑,“你要怪,只能怪那些逆阉太废物。这么多年,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办法,来弄死朕。”
      赵云泽闻声禁不住笑了,他越笑越疯,直至直抽搐起来。笑到忘情时,竟滚到了地上。院里逐渐回荡起了他的桀桀笑声:
      “到最后他们算错了一步。没想到李德芳那贱坯,不仅床上功夫了得,竟还是个会使刀的寇贼。真是你的一条好狗啊。”
      “可是哥,你就不厚道了。李德芳在床上神志不清时,竟然叫出了你的小字!你又是怎么对他?哈哈哈……”
      “你负了他、你负了他!!哈哈哈……”赵云泽疯癫地又叫又笑。
      赵铉不欲再与他谈话,起身拂了拂衣袍,平静道:“里面的碧萱,不如就活到今日吧。朕让她走得安详些。”
      赵云泽的笑声戛然止住,脸上霎时没了生气。可过了一会儿,又像中了邪一般,低低地再度笑起来。
      赵铉冷着眼瞧他,沉声道:“你当真是……生来就有些疯病。你娘早早下了地,约是不知你竟……如此违逆人伦纲常。”
      “不,金木水火土,我永远在哥后边儿排着。你当初关我在此处,我就说了——弟弟随你消遣,绝不敢违逆在上。”赵云泽就那么躺在地上,望着老槐树,眼神十分涣散。
      赵铉阴沉着脸,一脚将他竹椅踹翻倒地,正准备走,赵云泽又笑道:“李德芳与哥住在一起,他在慈庆宫里伺候前后,身上的熏香,跟哥哥一样。我抱着他,就想着哥……”赵云泽停了下来,话头一转失落了起来:“只可惜,李德芳缺了东西,不是我要的滋味。”
      “哥哥,他不是你,他真的不是你……”赵云泽像中邪了般嘟囔着,又蓦地狠声大叫:
      “他不可能是你——!!”
      这一声怪叫使赵铉离去的脚步有短暂停顿。
      “我从来就不想要什么储君位,住什么慈庆宫,坐什么龙椅。哥,我没害过你一分。阉党要做什么,非我可控。他们无非是要一个好拿捏的傀儡皇太子。不过如今,你我多说无益,你向来不信我,我只求速死。”
      赵铉沉默。
      这个沉默仿佛令赵云泽很高兴,他再度露出笑容:
      “哥哥,你带我打马,教我骑射……你,你舍不得杀我是吗?!你一定舍不得杀我!那时候冬日里,阉竖连银炭都不给你,是李德芳下了我的床,从我宫里几次三番偷的!我盯他那么紧,你也知道,若非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怎么能偷出去给你,哈哈哈……”
      赵铉终于回头看了看他。
      这个嶙峋颓萎的弟弟身形仿佛渐渐地矮了下去,恍惚间,还是当年躺在草坪上,看自己射雁的那个瘦弱幼弟。
      其实年少时赵铉和赵云泽的关系并非如今这样。
      太久远了。
      弹指十年,当初的赵云泽又是什么模样?
      眼前的景象愈渐模糊,赵铉闭目回想,耳侧,两道少年的嗓音越过时间长河,交错穿插而来……
      ……
      “弟弟有三名先生?”少年赵铉惊奇地问,“为兄……没有先生。想必是父皇政务多忙,还未指派。”
      “今日辰时,先生便要来授课了……我不想听。哥哥,你来陪我罢!”赵云泽喜出望外,“一言为定!你也来!”
      “这……”赵铉还在惊愕中,不曾想到弟弟居然有三名先生授课。而自己在宫中连一本书都是难求。
      “好嘛,哥哥,你要来!”赵云泽见哥哥有些犹豫,以为是对方不愿来,从央求声转得不悦,脾气便发作了,“哥哥,你不许不来!辰时!一言为定!”
      “……好!”赵铉激动难抑,重重点头!
      赵云泽硬要拽上他听先生的课,父皇的脸色并不好看,而年幼的赵铉并不明白缘由为何。只是,父皇来时他正在与赵云泽共阅一书,父皇到底是没再说什么,负手离去,算是默允了。
      反而是赵云泽,见父皇走后,一改顽皮姿态,反而坐正身体,将书往赵铉面前又让了一让。他狡黠地朝赵铉眨着眼睛:“哥哥,你说,你是不是要谢我!”
      赵铉眼睛没离开书,只是跟着点了好几下头:
      “你说,要怎么谢!”
      赵云泽沉吟片刻,“先欠着!等来日我想起来了,再告诉哥哥。”
      二月春桃,莺飞花落,他们这样兄弟和睦的时光却并未持续太久。他耳畔骤然传来少年赵云泽愤怒地厉声呼喝:
      “伴伴!为什么不让我见哥哥!他宫里走水了还闹出了刺客,怎么不能来和我一起住?你上回明明说了,要我昨天把德芳支开,你找人帮我去纵火,吓一吓哥哥,他便会同意与我一起住了!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少年嗓音中有着往青年人过渡的微哑,声音不算太大,但能听得出是格外的恼火。
      一时无人回答。
      赵云泽愣住片刻,恍然大怒:
      “坏伴伴!你们骗我!”
      “你们骗我——!”
      蓦地,他进一步明白了:
      “刺客、刺客……刺客是不是你们找的!”
      “……你们是真的!”
      依然无人答话。
      踢桌砸杯的声音开始一声接一声传出,格外刺耳。
      “我要去和父皇说!我要去看哥哥!”
      几个老宦官抱住他,阻拦去路,苍老的声音连哄带骗地道:“三殿下,这……太子殿下如今染了疫病,只能独居……”
      宦官话声未完,被少年赵云泽抢声打断:
      “才一夜,哥哥怎么病了!怎么回事!太医去过了吗?怎么不宣太医去看!”说着赵云泽便往外跑,几个宦官手忙脚乱地赶紧追上去。
      宦官抓着他的胳膊,讪笑解释,近乎是哄他的语气:“太子殿下是染了时疫,奴婢们担心啊,这疫病会在宫中散播,就还没让太医去瞧过。恐怕,过不了这个冬天,就……”宦官们交换讳莫如深的眼神和低笑。
      闻言赵云泽急了,发了狠地挣脱了宦官的桎梏:“放开我!”
      “哎呀!殿下金玉之体,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赵云泽一直体弱多病,那是他第一次那么拼命地奔跑。
      “……还不快追!”
      几个宦官追在后面,他跑得快极了,宫巷里的隔夜雪都还没扫去,积得有一尺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耳畔是呼呼而过的风声。
      他想到那些老宦官的谎话,他们都在骗他!也许他的哥哥要死了!
      他没忍住,就这样一边跑,一边哇的一下,大声地哭了。
      路上,他看到有人在搬运一具又一具少女的尸首,血一路淋漓从草席上滴下来,殷红刺目。他想起来那是今早慈庆宫被杖毙的一众宫女。消息一早上就在宫里传开了。
      他气喘吁吁地,终于蹒跚地走到了太子临时迁居的宫殿。
      这殿偏僻,久无人住了,他难以相信昨夜大火之后,哥哥连条件并不好的慈庆宫也失去,如今住在这么破的地方。
      “哥——!”少年呼唤了一声,空荡荡的院落里回声不断。
      瓦头上蹲着的乌鸦啊啊叫着,很快飞走。
      无人迎接,无人应声。
      李德芳并不在,大略是今早一道受过刑了,正在值房里躺着。
      他根本无心去管李德芳,只是推开了一扇又一扇殿门,然而都是空的!里面蛛网遍布,尘埃四起。他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
      “哥、哥!!”赵云泽撕心裂肺地大叫!
      终于他两手颤抖着,脸上涕泗横流地拉开了最后一道充满希望的、残破的花棱门。
      他闻到什么东西灼烧的气味。
      门吱呀一下甫才打开,赵云泽见鬼似的发出一声惊呼:
      “啊——!!”
      一名少年乱发覆面,正坐在堂中矮几旁边,脸前是个铜盆,里头正在焚烧黄纸!用的是殿中为数不多的、最后一点的木炭!
      凛冬酷寒,风声呜呜地穿过这间破败的殿宇,少年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中单,下身只一条深色苎麻单裤……外袍不见了,头簪也不见了!
      这是太子吗……他的哥哥吗?
      赵云泽缓缓地走进去,凑着外头并不明朗的光线,才终于看清这确实是他的哥哥,太子赵铉。
      “哥……”他哽咽了,他再度哭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他没想到,自己一点私心恶作剧,会被宦官利用,害哥哥到如此地步。
      面对他的忏悔,太子赵铉的面目上并没有任何表情,一张脸冷若万仞冰霜。
      赵铉看着泣不成声的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自齿间挤出一个冰冷的字音:
      “滚。”
      赵云泽愣住了。
      “滚、出、去。”赵铉平静地重复。声音不大,却近乎一个不容违抗的命令。赵云泽似乎就在这一刻眼前凭空生出幻觉,他的哥哥站在文华大殿,冕冠加身,龙威四溢,宛若真正的帝王,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百官在四周跪下,于是响起三呼万岁的声音。
      “滚——!”赵铉提高了声音。尽管赵铉压着喉咙,但仍然能听出是在吼。
      “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听我……”
      就在这时,他宫里的宦官们追了上来:
      “找到啦!找到啦!! ”
      “三殿下在这里——”
      接着,赵云泽的哭喊声、宦官们的拉扯声,以及姗姗来迟的、太医院末流的御医!最后,赵云泽看到被打得几乎无法行走的李德芳一瘸一拐从值房里出来,这场喧闹把昏迷中的李德芳吓醒了!
      李德芳警惕地看着众人。
      “太子殿下在哪里!”李德芳问。
      眼看挤进去了御医,李德芳这才不再问了。
      鹅毛大雪又飘落下来。
      赵云泽的哭喊声响彻了整条宫巷,回去后,赵云泽绝食两日,一病不起,此事闹到了皇帝那里。终于,有了一队禁军来看护太子赵铉的安危。
      这个冬天,也终于有宫人给赵铉送来了炭。
      年华轮转间,数年过去。
      他与赵铉即便深宫迎头相对,也是再无话可说了。
      不过这没有关系,他命人绑来了李德芳。
      ……
      “德芳啊,你我也算是青梅竹马的交情了。”
      “你跟着哥哥这么久,学会伺候人了吗?”他让人将李德芳死死摁在地上,李德芳的脸几乎贴在他的靴前。
      李德芳艰难地回话,气焰里依然充满了不驯服的味道:
      “三殿下,奴婢贱命一条,还不值得殿下脏了手。”
      赵云泽俯下身来,用力地嗅了嗅,“哥哥今日又焚香了。”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赵云泽闭目,沉浸在安息香的味道中。
      “你……你悖逆人伦纲常,竟敢觊觎皇兄,你……”李德芳忍无可忍,咬着牙低吼!
      赵云泽病态地低低笑了:“德芳,你应该了解我的,我本就无意与他争什么。”
      “父皇一向不喜欢他,若我顺水推舟,略施伎俩,你猜……他还能活吗?”赵云泽话说到这里,恶意地停顿了。
      李德芳沉默了,也几乎是一瞬间失去斗志。
      摁他的老太监长长舒了一口气。
      李德芳就这样,不再挣扎了。
      宦官讪笑,低声道:“主子爷,咱家将这贱婢带下去洗刷干净喽,喂好红丹再送来?”
      赵云泽闭目养神似的坐回榻上,满意地点头,“就这么办。”
      宦官得命,劈手就掴了李德芳一巴掌,皮肉相击的声音清脆响亮。
      “待会儿服过红丹,看你还能横到几时!”
      李德芳服软的喘息声跟着响起。
      “三爷,三爷……!”有小宦官跑进来慌慌张张地禀报,“东宫来了人,在问德芳公公的去处。这……”
      赵云泽不屑一哼:“嗯?瞧我这记性!伴伴,咱宫里边儿有这号人吗?”
      伺候的宦官立刻说:“回主子爷,咱宫里没见着什么德芳公公德馨公公呀。”
      “爷乏了,要睡一会儿。叫东宫的请回吧。”赵云泽道。
      ……

      ***
      旧事纷杂。无论如何,他们兄弟之间横亘了太多说不清的过往,也绝无和好之可能。
      周遭风景渐渐回笼,赵铉望着仍躺在地上的赵云泽,道:
      “传朕口谕!”
      李德芳从外面匆匆进来,躬着身没有说话。
      “皇三弟赵凌,偶染疫疾,居北宫。除日给用度外,任何人不得入北幽巷半步,以防疫病散播。违者,杖毙。”赵铉往外走着,突停住脚步,低声道:“德芳,”赵铉望了望高悬的日头,只觉刺目无比,须臾后低头朝德芳道:“莫缺了他吃穿用度。他疯病太甚,朕不会再来。每逢节,你代朕来看他。”
      李德芳垂首道:“臣遵旨。”
      赵铉眸光一沉,低声道:“将外头伞扇众,皆处以……”
      李德芳惊惶抢声道:“陛下仁厚!臣已将伞扇仪仗,遣至北幽巷外,听不到北宫内的交谈。”
      “如此便好。”赵铉神色和缓下来。
      李德芳却扑通猛跪下:“臣……万死不敢有亵渎圣名之举,还望陛下……”
      “哈哈哈……”赵云泽突然回神,放声大笑起来,打断了李德芳后面的话。
      赵铉闭上双目,叹了一口气道:“他已疯癫,话不可信。你起来吧。”
      李德芳牙关尚在打颤,恐惧地看向赵云泽,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惊骇的话来,半晌,才回神起身。
      “摆驾乾元宫。”

      ***
      赵铉在龙辇发出一声既淡且长的叹息,他感到疲惫。
      树荫下的凉爽使他不由阖上眼,乾元宫距离此处并不近,他见缝插针的养神小憩。
      就在这时,忽有奔跑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来人很着急,赵铉听出那是锦衣缇骑送急递的步子。但平素急递会先到司礼监,再转送到赵铉这里。
      什么事,这样着急?
      李德芳看到赵铉微皱起眉头,眼睛却是还因疲惫并未睁开,便忍不住呵斥:
      “禁中内廷,何故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锦衣卫被训斥也不敢回嘴,看得出来确实焦急,委屈地滑跪在赵铉龙辇一丈开外。
      “皇爷恕罪……”锦衣卫喘气,答:“皇爷年初派人去查的事有消息了,锦衣侦辑回禀,有急递公文两封。”
      赵铉蓦地睁开眼睛。
      缇骑这才窥着脸色说下去:“一封事关晋中……晋王大肆募集私兵、圈地演武一事。”
      缇骑高举急递公文于头顶。
      赵铉的脸色陡冷,“呈上来。”
      李德芳:“是。”
      李德芳呈上去,听到头顶赵铉翻阅公文的声音,看完后,赵铉发出一声短促冷笑:
      “朕这个皇叔,自皇考在时他便不让皇考省心。如今,只怕又蠢蠢欲动,也不让朕省心。”
      赵铉言毕,再不出声,周围便一阵死寂。
      缇骑事未奏完,不敢走,但接下来皇爷说的话也许他不该听,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两难地跪在原处。
      李德芳朝锦衣卫使眼色,意思叫他赶紧说完赶紧下去:
      “方才你说急递两封,还有一封呢?”
      “这……”缇骑这回仿佛更不敢说了,不知什么事,让他比方才更难以启齿。
      赵铉再度阖上双目。
      眼下除却南方的讯洪,户部和内帑都拨不出两百万两灾银叫他作难,便再没有什么比招募私兵的皇叔更为棘手了。
      赵铉反而松下一口气,再度阖上眼睛,漠声道:“说罢。”
      锦衣卫左右斟酌,终于支支吾吾开口:
      “这……回皇爷的话,另一件事,则是侦缉截获京城里送去晋地的一封……”
      赵铉的耐心开始流逝:“说下去。到底什么事。”
      “一封……大抵算作家书。”缇骑小心地说,“乃是出自元府元仲恒之手,送去给晋王世子赵封炎的。”
      赵铉再度猛地睁开眼。
      比不安分的皇叔更为棘手的事偏偏就出现了!
      “因内容无涉朝政,只是一些……家事。”锦衣卫补充,“属下不曾打草惊蛇,只是叫侦辑拓了一份原本,特呈予皇爷定夺。至于那封……‘家书’,属下还是叫人完好送到了晋王世子手中。世子看过,数日不悦,眼下还未回信。”
      锦衣卫给“家书”和“家事”二词都赋予了奇怪的重音。
      赵铉从李德芳手中接过来这封“家书”后,李德芳立刻催促锦衣卫道:
      “先下去吧。”
      赵铉展开拓本,头顶叽叽喳喳的麻雀在叫个不停。
      数日前,元府元大公子书房也是这样的麻雀,叽叽喳喳。
      元仲恒落笔时本就犹豫,听得麻雀叫,便推窗赶走:
      “去去去……”
      对于他和皇爷的那些事,他其实无人可说,也无人敢说,辗转反侧睡不着,他忽然想到一个人。
      晋王世子赵封炎。

      从前晋王还未之国就藩时,世子赵封炎也在京中国子监读书,虽说书读得不怎么样,但斗鸡走狗玩蛐蛐的事一个没少做,他为人阔绰又没个架子,国子监的世家公子都喜欢他。人称一声“小霸王”。
      书是背不会的,课业也是交不上的,赵封炎死乞白赖只能来找元仲恒替写。
      元铭笑他:“小霸王你也有今日!”
      赵封炎:“哎呀哥快帮我写,明日要交了!先生一句话告到我爹那里,我爹非打断我的腿!”
      元铭不写,赵封炎想着一顿毒打是躲不过,赶紧服软央求:
      “哎呀,求你了!好哥哥快帮我写!”
      “这……先生哪里是好糊弄的……”元铭还是不敢松口,“再说了,”元铭拿笔敲他的头,“你我差得太多,为兄写完,还得将文章改得蹩脚些,才能不教先生发现。你说,这辛苦活计一晚上哪里能做得完!咱们就挑灯到天明算了!”
      元铭打了个哈欠:“小霸王的课业还是得自己写,也好长长记性。为兄困了。”
      赵封炎更焦急了,眼看子时已过,他从桌案东边绕到西边:
      “不是小霸王!我是哥的小王八!求你了!”赵封炎硬把笔塞他手里:“快写快写!我小霸王……有恩必报有借必还!”
      元铭听到这里有一点动容:“有恩必报?你怎么报?”
      赵封炎高兴起来快声回答:“□□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就是!”
      这还不算完,赵封炎又试探地问:“左右要彻夜挑灯了,那我今晚可以睡哥哥房里吗?”
      元铭在看手里的帖子,漫不经心地回:“随你。别忘了叫人去王府禀报一声。”
      “好嘞! ”赵封炎欢快地站起身,“我这就喊人去传信儿!”

      ……
      回忆在赵封炎欢快的那句话之后戛然而止。
      思及此元铭不由苦笑一声,
      你哥哥我现在可是骑虎难下,有天大的难处、惹上天大的麻烦了!
      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又落回来。
      小霸王。这回可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元铭提笔——
      见信如晤
      夏里天燥,弟弟进来安好?
      长话短说,兄……琼林宴后醉甚,不慎与人行过一场龙阳风月……
      ……不行!
      赵封炎读到这里,指不定要怎么笑他!这也太没面子了!
      元铭立刻将纸团起来扔了。
      想了片刻,他又令起一纸,写道:
      封炎吾弟,见信如晤
      夏里天燥,弟弟进来安好?
      长话短说,兄……有一友,琼林宴后醉甚,不慎与人行过一场龙阳风月,只是彼时不知对方身份,三月后惊觉,乃……乃位高权重者。两者不免朝堂相见。此公纵心悦之,却惶恐不敢,是故频频找为兄吐这苦水,叫为兄替他出谋划策。
      你也知晓,为兄一向不擅此道,这才写信与你……弟弟有何妙策?弟弟以为,此公……当如何自处?
      待你今岁入京朝觐时面叙。
      不尽欲言,望君珍重。
      余下的细节元铭不敢多说,怕赵封炎起疑,就停笔了。
      待墨干去,便收入封筒,拉开门呼唤:“陆生!”
      元陆生跑来,“少爷有什么吩咐?”
      “将这封信送去馆驿,”元铭心不在焉,“嘱咐他们务必送到晋王世子殿下手里。”
      元陆生一时没接过去,有些犯难:“这……少爷啊,咱老爷吩咐过了,叫你少和晋王世子联络呢。”
      元陆生对朝廷的事并不懂,挠头:“立春的时候,小的帮您去给世子爷送信,老爷脸色就不太好,说是这晋王已经两年不来京城述职朝觐了,说他什么……大有不尊天威之嫌。小的也不明白。”
      元铭心里觉得古怪。确实,按说这晋王该是带着小世子一年来京城里朝觐一回的,这两年听说连晋王借着什么理由推脱,不入京述职了。
      于是元铭也有数年没有见过赵封炎了。
      朝局上的事说不清白,元铭不耐烦地催促:“哎呀快去吧,大不了爹在饭桌上啰嗦几句。死不了人!”
      “再说了,小爷和晋王世子,从前可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国子监无人不知!区区几封书信罢了,又没提及朝政,这有什么关系。”
      元陆生:“这……”
      元铭埋怨:“爹这是做官久了,杯弓蛇影。”
      元陆生抠手:“少爷,啥是杯弓蛇影?”
      元铭抽他:“就你废话多……快去送信!”
      不承想,这信兜兜转转落到了赵铉手中。
      赵铉已经回到乾元宫时,坐在御案前忍不住复读信末尾的那一句话:
      “此公纵心悦之,却惶恐不敢。”
      这句话抚平了一点他今日胸中的郁结和焦躁,他的表情转好,但视线很快又落在另一封有关晋王募集私兵的公文上。
      再度打开,细细看了一会儿,他朝外唤:
      “德芳。”
      李德芳恭敬走进来:“皇爷吩咐。”
      赵铉:“朕记得晋王是有两年没来京城朝觐了。”
      李德芳揣摩了一下,关于政事他不好过多的接话,也许每一句话都会引发赵铉心里不小的波澜,而这波澜又会决定一批人的生与死。故而李德芳只是微笑着答道:
      “是有两年没见过世子爷来玩儿了。”
      赵铉若有所思:“昔年能行走内廷的世子并不多。赵封炎算一个,和朕一道在皇廷校场玩到大的。朕也想他了。”
      李德芳:“那……皇爷的意思是?”
      赵铉的眉眼覆于殿梁阴影下:
      “召他入京。”
      “要端午了,朕也想热热闹闹地过个节。”
      这是摆明了叫赵封炎来当质子。以此挟制晋王。
      李德芳略略抬起眼睛:“晋王那边……”
      赵铉:“就这样将朕的旨意传下去。朕倒要看看,这道圣旨,晋王他是遵还是不遵。”
      礼部十人上疏,谏圣选秀入宫。圣留中不发。
      再上,再留中。
      再上,圣以“国库空虚,朕心甚灼”为由,缓议此事。
      端午将近,万岁以端午大宴,诏晋王世子、延王世子及幺子入京,携晋王、延王所捐封银各五十万两。

      **
      封银沉重,压得马骡在鞭声里喘着粗气。
      啪的又一声裂空鞭响,马儿打着鼻,不悦地抬踢蹄子往前小跑了几步。主人赶路赶得急,马着实是累了的。
      从晋地来的一行人马风尘仆仆,眼看天都快要黑了,但奉天府还有数十里路。
      哗的一声,一个穿锦袍的青年猛一把拉开车帘子。
      “这么走,小爷入京都要二半夜了!”坐在车里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晋王世子,赵封炎。
      车夫又抖了鞭子:“世子爷您别着急呀。咱们这已经快赶上送五百里加急急递的速度啦!”
      车夫叹气:“要不,世子爷,咱们先休整片刻,也好叫这几匹马,喝口水,喘口气!足足有两个时辰没停过了。”
      赵封炎脸上明显不高兴,但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放下车帘,缩回车厢深处去了。
      过不片刻,赵封炎的声音从里面闷闷地传出来:
      “停吧!歇一歇!”
      车夫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高兴地喊:
      “世子爷发话啦——休整!”
      众人停下来,喝水、吃饼。
      世子就在这时,从车窗往外唤长随:“将小爷的踏雪骓牵来。”
      长随正吃饼,噎了一下,赶紧说:
      “世子爷,您该不会是要打马抢一步入京城吧。这于礼不合……王爷可是交代过,说您这回入奉京不比在自家地界儿那么畅快,千叮咛万嘱咐,王爷说大计未成,教您先蛰伏以待,万要夹着尾巴做人呐……”
      赵封炎根本不听他说完,“什么大计不大计的,小爷约了朋友吃酒。这和爹有什么关系!”
      长随:“王爷交代……”
      赵封炎蹙眉,声调明显得拔高了:“叫你牵,你就去牵。废话什么?”
      长随看了看站在不远处吃粮草的踏雪骓,他显然没有听到主人的召唤,还在悠闲地嚼着草。
      长随:“这……世子爷,您三思呀。咱们皇爷现如今,可不比当时啦……”
      赵封炎吹了响亮一声口哨,正在不远处吃草的踏雪骓听得此声,一瞬便发了性,仰起脖子向天长声嘶鸣,旋即踏蹄奔至赵封炎车前。
      赵封炎朗笑了一声,撩开帘子纵身一跃,而后稳稳落在了踏雪骓的马背上。
      “驾——”他这就引缰纵马,一骑在官道黄土上飞踏而过,顿时扬起滚滚尘烟。
      长随和仆人大惊:
      “世子爷……!!”
      “世子逾制,走马入京了!”
      遥遥回传着赵封炎的声音:
      “哈哈哈!小爷先行一步咯!”
      飞骑不多时抵达奉京,掠过喧闹的市井,赵封炎忽然想到:哥哥素来不喜欢张扬,于是他静默将马送至驿馆,徒步城中。循着记忆中的街巷,很快他头顶传来了丝竹乐声。隐约能听得二楼的雅厢里有青年们的嬉闹声。
      逐乐楼,二楼东,梅字厢房。
      “捐?”钱文舒笑得呛了酒,“皇爷圣明。延王敛财,众所周知。如今把他两个儿子都捉来京城,看他还敢不交钱?妙极。”
      “赵封炎今晚不就到了?我有几年未见他了。”元铭饮了口酒,笑道,“他说要赶着来吃酒,叫我们彻夜秉烛,等他这‘世子爷’入京。”
      “入京为质,他倒是乐观得很?!”
      “毕竟我们几个都在,有兄弟玩耍,他求之不得。”
      “哈哈哈……”
      “‘中庸七公子’再添一位,以后改了,叫中庸八贤。”
      “哈哈哈哈……”
      席间话音未落,“砰”一声,门被撞开来,一个束马尾的朗逸少年,带着一身晚风就这么猛闯了进来。他微微仰着下颌,伸脚勾了把椅子到身边来坐下。抬手整了整额发,傲慢笑道:“元仲恒!见世子爷降临,还不速速跪下,给爷磕头!”
      众人往门口看过去,都是满脸的兴奋。
      元铭一摔酒碗站起,仰头笑道:“圣上诏书呢?晋王世子无诏入京,弃市!”
      几个人纷纷也笑了,喊道:
      “无诏入京?!直接下诏狱,剐了这逆贼!”
      “提前入京,站笼伺候!”
      “提前入京!将这逆贼发去戍边,戍边!”
      一群哥儿全闹哄了起来,赵封炎嬉皮笑脸先接了酒来喝,还未喝完,就与众人互相的骂玩起来,露出白晃晃的牙齿:“一路上可把爷憋坏了!你看看你们,个个出落得人模狗样?有没有想念小爷?”
      席间纷纷唏嘘开了,喧闹声震天。
      “你在国子监天井,种的那棵树秧,现在有两个你高了!”
      元铭也笑了:“你刨的狗洞还在那儿!”
      “小杀才!敢叫爷爷给你磕头?”
      等闹哄定了,赵封炎端着酒过来,把钱文舒挤开,坐到元铭旁边,笑道:“钱哥哥给我让个地方坐。”
      钱文舒把眼一眯,笑道:“我看你俩有事儿,”接着朝他们抱拳:“为兄不打扰了。”
      “当年不是‘猪八戒背媳妇’吗?他背他跑了老远!不如赶紧再背一个,叙叙旧情?”
      元铭听完,一口酒差点呛死,拧着眉头道:“世子爷背我,这是要折我寿啊!”
      “哈哈哈……”
      又闹了半晌。
      赵封炎拿手肘捅了捅元铭,笑道:“你该不会把爷忘了?”
      元铭冷笑一声,给他拿了三碗酒来:“文章写得稀烂,也敢叫仲恒哥哥给你磕头?下辈子吧!”
      赵封炎咧着嘴,端着酒碗道:“过几日入宫吃席,你必然还要给我行礼!”
      元铭不禁笑了出来:“你再顽皮,看皇爷怎么治你。”
      “皇爷才不会治我!他一贯疼我,待我都是极好的,从来当我是自家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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