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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北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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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都北城,谛环以绳貌套在晋楚卿手腕,晋楚卿坐在空荡的小酒馆。
这家酒馆的特色是羊奶酒,晋楚卿用羊奶投喂无望。
“滚刀酒。”一男子进门。
“苗叔……”少年为难地看着男子,“秋婶说过,不能卖酒给您。”
“别废话了。”苗旺沉下脸,手臂随着他发怒而颤抖,“我问了其他的,没这个酒了。”
“不会吧……”滚刀酒是平价的酒,基本每家酒馆都有。
“快点,快点。”
“行了行了。”酒馆老板娘看了眼外面的晚下来的天色,“给他打了,让他走吧。”
少年给苗旺装上:“您少喝点。”
酒到手,苗旺也慈眉善目起来,他夸赞少年又会打酒,又会说话,老板娘有福气。
“有余成这样的儿子,你这辈子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老板娘:“哪里的话,俊捷才是乖巧懂事,他一天天的净气我。”
“你可快别提他,跟傻子没有区别,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就是个废物。”
余成:“要真这样怎可能过了排风庭的一试?”
晋楚卿望过去:“……”
苗旺身体单薄得像一张纸,裸露在外的手臂发着青筋,整张脸都病态地发红发黑。他打扮得很规整,廉价的蓝衣被洗到发白,斑白的头发更是梳得无一丝散乱。
苗旺:“一试算什么,二试才是关键,你且等着瞧,他绝计是进不去的。他那样的猪脑子……”
“滚刀酒。”后来的客人撞上苗旺,苗旺差点摔地上,他瞪向元凶,却见肇事者满脸横肉,比他还生气:“你瞪什么瞪?”
“你……走路小心一点……”
“谁小心点?磨磨蹭蹭干嘛呢?”那人不忿,推苗旺一把,苗旺摔在地上头发昏,腿剧烈地疼痛起来。
倚到一边柱子上。
苗旺头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疼,不能动,不能动了。”
肇事者恼苗旺装模作样,照着他的肚子来了一脚,苗旺多余的话不敢说,只叫着疼,他鼻腔一热,抹人中竟抹出一手血。
苗旺晕厥。
“苗叔,苗叔!”
肇事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骂了句病痨鬼,酒也不要了,仓皇离开。
余成去追,出门已看不到对方人影。
“我去叫秋狝,你……”老板娘想叫余成又觉得他过于瘦弱,四顾后老板娘指着晋楚卿,“客人,能不能麻烦您搭把手……”
“怎么了,怎么了?”
不多时一妇人火急火燎地赶来,她咽如焦釜,眼神精亮:“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对老板娘)你怎又给了他酒?我说了多少次,(转向刚刚清醒的苗旺,骂道)我都说了多少遍!你还要不要脸,你还有一点脸吗?”
受妇人当众指责,苗旺深感难堪,他作出气若游戏之态,眯着眼,嘴里模糊地哀叫,像随时要撒手人寰。
余成和老板娘指责妇人,让她有话苗旺好了再说,妇人还不了嘴,气红了眼。
此时又进来一少年,这少年便是苗旺口中的苗俊捷。
喂饱无望,晋楚卿问余成有没有哪儿平时人不多,现在还有空房的。秋狝挤过来:“你要住店哪?来我家吧,一晚很便宜,三十文。”
苗俊捷扯了扯秋狝的衣角,秋狝打掉他的手:“来吧来吧。正好搭把手帮我把老头儿扶回去,我给你再便宜些。二十文。排风庭招门徒,我们这儿的客栈都住满了,里面又吵又贵又没小二搭理,我家干净宽敞。”
苗家是普通的农户,并非旅社,不过他们确有一间空房,也如秋狝所说的整洁。
“这娃娃真水灵,是你的孩子吗?”秋狝。
“……”晋楚卿也懒得解释了。
“听你父亲说你要入排风庭?”
“呃,我没、我在考……”苗俊捷脸涨红,口齿不清道。
秋狝给晋楚卿铺好:“五天后就是最后一轮测试了,成了就是排风庭弟子了。”
“我不一定能考上。”
“你一定要考上。”秋狝,“好好练,我去给老头子煎药,你陪先生说说话。”
“啊……”苗俊捷。
晋楚卿与苗俊捷聊了几句,苗俊捷机械地答复后找不到话题如坐针毡,干坐一刻钟,苗俊捷对晋楚卿:“……你……再往南走五里地,会有一间老旧的客栈,人不多,但是是正经客栈,也是二十文……我家,不是旅馆……”
晋楚卿让他收回,说有落脚的地方他已心满意足。
“……我去看看药煎的怎么样。”
“……”
“那畜生竟趁我病打我,我当时是故意没还手,他看到血吓坏了,一溜烟就跑了。这也就是现在,放在我年轻时,非照他的肚子踢几十脚不可,你信不信我能把他打到残废。以前我在公冶府当差,那小少爷不讲理,别人都不敢办他,只有我敢按照命令行事,老爷一句都没说我,亲自为我主持公道。我现在年龄大了,不跟他打,但我也没吃亏,只要他跑慢一点,我定让他进官府,叫他求我放他一马。”
“余成说了,你见了人说话都结巴。”
“放屁!余成——那崽子也是孬种,你说他能有什么出息?现在的人要么是考功名,要么是进教派,只跟着他娘在酒馆卖酒,陪着他爹去排风庭送菜,以后有的他后悔。”苗旺
“呐……”中年人,“你的身体还好吧?”
苗旺:“好多了。这腿之前疼得厉害,昨天更是突然间动都不能动,现在却已经能走几步。我家先生可是有大本领的。”
“那就好了,你要多谢谢人家。等好了听弟妹的话,你姐姐也让我告诉你,别喝了。”
听到中年人提起姐姐,苗旺:“……我听姐姐的,姐姐说不喝,我就不喝了。”
“这家里也就姐姐待我好,那时候家里苦……都是姐姐操持。”
“小时候看不出静子是那样的人。”中年人,“她从我和你姐那里拿了几两银子却不为老大治病。”
苗旺:“你怎能那么糊涂?他们自己不努力,我们再有钱也不能借给他们,要让他们知道艰苦奋斗。你去把静子叫过来,我跟她说。”
中年人安慰他不要激动。
中年人走后,苗旺把苗俊捷叫过来,问苗俊捷中年人带了什么过来。
“鸡蛋。”苗俊捷。
“多少颗?”
“我没有数……三十来个吧。”
苗旺在算什么:“那郎中收了我们多少银子?”
“……”苗俊捷偷瞄一眼门外的晋楚卿,面红耳赤,“先生没有收取我们文钱。”
苗旺才看到晋楚卿,提声赞了晋楚卿几句。
“……”
从门里出来苗俊捷脸烫透了,不敢直视晋楚卿,晋楚卿:“那是什么?”
“……冕花。”
“冕花长这个样子吗?”
“我有……做过一些改良。”
“你很厉害。”
受到夸赞苗俊捷心里轻飘飘地。
“没有,这不算什么……这是我攒的五百文。”苗俊捷鼓起勇气,“……希望先生……不要嫌弃。先生和无望也是要吃饭的……”
“……”
“拿种子换吧……十颗。”
“诶?”
苗旺与静子坐在主屋。
“我知道何认那畜生烂赌不成器,苦了你们母子,你们生活不易;知道你埋怨你父亲当初只顾你短命的弟弟——但现在他身边就你一个女儿了,你置之不理,天下人都会耻笑你。”
“我有什么法子?你是不晓得他,说什么都不听,只与我对着干,之前接回家他也总会自己跑回来,现在不能动弹也是自己作的。何认那混账又负债累累,我现在自己都活不下去,是什么都不想管了。”
苗旺:“我知道你的难处。你要是担心银钱,只要你把你爹接到你的家里,哪怕是我与你姑为他承担一些医药费用都可以。你姑姑还说,哪怕她借给你的钱都不要了,但你真的不能不管他。”
“……”
“何认其实除了赌也有不少手艺压身,只要你们正干,一年就能挣十几两银子,就能把钱还完,你好好劝劝他,跟他好好过日子,把这个家操持好,我也就不操心了。”
“……”
晋楚卿背着睡着的无望从酒馆回来,将药草给正在厨房捣药的苗俊捷。
苗俊捷捣了一刻钟:
“这样……你看好了吗?”
晋楚卿:“做得不错。”
苗俊捷开心地放到一边。
“后天就要去参加排风庭的入试了?”
“……是啊。”
“都考什么?”晋楚卿。
“呃……分一试和二试。一试是文试,文试考诗和德行,每个人的题目是随机的。二试是武试,武试分射、御、武斗三大项。”不在长辈或者众人面前,习惯之后的苗俊捷没那么紧张。
晋楚卿问的是这次二试。
“德行也可以度量吗?”晋楚卿。
“我也不知道。”总能看出一些吧。
“……”
“最后就是武斗了……”苗俊捷惆怅。
射和御他还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弥补,可是武斗……他根本不可能出线。
晋楚卿把药拿过去。
苗俊捷:“如果失败了,他们一定很失望……”
“……”
苗俊捷说罢便后悔了,他后悔一时口快,说出自己的想法。
先生会不会觉得自己性情软弱,怨天尤人?
“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会失望是必然的。”晋楚卿。
“……是啊。没有意义。”
果然,先生也认为自己毫无希望。
晋楚卿:“……”
苗俊捷讨厌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感受。
讨厌与人建立关系,讨厌密集的人群。
他常常因为自己或者别人的一句话而难过一天。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在脑海反复咀嚼,然后给自己多种解读,去设想最坏的结果。
他常反思自己是否是过于轻浮、过于谄媚、过于冷漠、过于严肃了,反思自己的用词和表情是否会惹人嫌恶。
经过反复推敲没问题,他会有片刻的欢喜和自得,一旦有了歧义在接下来的几天他便会陷入深深的恐慌、痛苦和悔恨中。
这些事就像他所说的没有意义,可他总是做不到不在乎。
“我可以教你。”
“……什么?”苗俊捷。
晋楚卿:“赢得武斗的方法。”
晋楚卿已去过排风庭,排风庭里晋楚卿只信任应焕,但他已外出两月未归。
静子走不久,秋狝从外头回来,她告诉苗旺他大哥已经不行了。她说自己去看了,估计今晚都撑不过。秋狝问苗旺要不要请晋楚卿过去瞧瞧,再到药铺抓点药,吊两天的命。
“这次再请肯定要给先生拿点了。”
苗旺在床上蹬腿拍着被子,大骂静子狼心狗肺非人哉,说自己生平从未见过如静子那般不肖的女儿。
苗俊捷端来药,苗旺:
“我今天骂了她,她哭,我说你哭什么,都是自己闹得!不管家里的老人,那还是人吗?禽兽不如的东西。”
“你是没看见她当时哭得……”苗旺说到激动处像是在笑。
秋狝:“你老是念叨别人做什么?你自己不也是不管他?”
“……我管?我凭什么管?他年轻时是怎么对我的?那静子能一样吗?”
苗俊捷离开。
苗旺:“——你长没长脑子?你也是这么跟俊捷说的?有你这种人在,这个家是好不了的,你要配合我,你这种人教不出好儿子的,看看他现在那个蠢样……如果当初是我管,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为什么当初不是你管,你当初为什么不管?”
“我那是放心你,哪知道你连孩子都带不好。你真是蠢得像猪一样,俊捷跟你一模一样,你们两个都没脑子。”
苗俊捷脚步加快,秋狝:“你到底要不要过去看看你大哥?”
“我怎么看?”苗旺气得在床上抖,“我一个残废这么远的路要怎么看?”
“……那先生呢?”
“这种事,一沾手你就撇不掉。我发现你都没长脑子。”
“……”
苗旺的声音若有若无,晋楚卿取出纸笔写了一封信置于锦囊。
苗俊捷明日便要入试,秋狝特地给他炖了骨头汤作为夜宵。
苗俊捷攥紧破破烂烂的碗欲言又止。
“……”
苗俊捷一去两日不复还。苗旺说他定是落第了,才不敢回家,秋狝也觉得十之八九如此。她嘴上辩称苗俊捷是入试成功留在了排风庭,心里一边消化苦闷,一边想着等过两天苗旺的气消弭,苗俊捷再回来也好。
暮色妖红,昏黄的光穿过云隙,斜射在粗糙的门上,余成扶着门气喘吁吁:“不好了,不好了,俊捷被排风庭的人抓了……”
“……”
“苗俊捷说,是你教给他的。你是如何窃得我排风庭秘法的?”
青年二十岁的模样,衣鹤氅,配宽刀,形姿朗俐,眉形秀长——仅从相貌实在难以让人相信这就是排风庭以激进和凶暴著称的重明门主重凤直。
重凤直说的秘法指的是无忧。
晋楚卿教苗俊捷赢得武斗的方法就是让他修习无忧。
苗俊捷天资不足,两天只学会其中一招的形。索性这是宛朝的常用招式,一招足以引起排风庭的怀疑。
没想到审讯者来自重明宫,不知苗俊捷是否仍生还。
晋楚卿整理思绪:
“太阶真人亲授,何用窃字?”
晋楚卿对重凤直并不陌生,他们之前见过几次,宛朝也多次提起他,对其颇为敬重。
“太阶……还活着?”太阶是无忧的创始者,按年岁算都四百多岁了。
“你在与我说笑?”重凤直。
“对于修仙者来说,四百年的寿命并不算长。”晋楚卿。
“……”答案的荒唐程度远超预期,重凤直大笑,“……你的意思是太阶修仙了?”
“他修的是什么仙,坐下门徒有谁,身居何处?”
“即使我一一说明,门主大人也无从核实。不如等应焕回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应焕也知道?
“……”
刀光骤闪,晋楚卿背后的门纸破出一个斜十字。白刃对准晋楚卿的喉咙,晋楚卿纹丝未动。
重凤直心中赞赏:
“既然太阶教了你无忧,那这招他最得意的十字诀,你一定也会了。”
“……”
晋楚卿手中幻化近乎透明的刀,仿重凤直刚刚的步法、调息、动作,斜十字孔点在背后的墙壁,只是威力远不如重凤直那般巨大。
“我没有练武的天分,只能达到这个地步。”晋楚卿。
“……”
“……”
重凤直坐回到椅子上:“我且听听你要说什么。你知道苗俊捷要参加排风庭的武试,还独教他无忧,不会是涉世未深,不知江湖禁忌吧?我给你一个陈述你来意的机会,若你前后有一句对不上,苗俊捷、你的孩子,通通都会给你陪葬。”
“我只是受命来找应焕,苦于既无信物,也无约定。应焕不在,门人不让我进来,我只好出此下策。”
“你既知道他不在,又何必现在大费周章地进来?”
“如今正是排风庭招收门徒之际,我好奇后辈的样子。而且世道艰辛,我带着孩子,又身无长物,自是希望能有落脚地。排风庭不会拒绝多我这一双筷子吧?”
“私授排风庭秘法是当被就地正法的。”
“武学讲究机缘,他是我的有缘人。”
“……”
从晋楚卿与太阶的相识相知到日常生活起居,重凤直派人对晋楚卿进行了事无巨细的盘问。托晋楚卿记忆力超群又通览群书料的福,凭空编出了一本修仙录,总算未被测出破绽。
苗俊捷一问三不知,重凤直对他用刑也没撬出什么,暂且放过他。
排风庭的新弟子真有几个不错的,晋楚卿从武试区归来,黄绘颇为自豪,说排风庭虽然穷了点,但盛产高手,要不然也不会出了宛朝这样的天下第一,还有应焕、重凤直、习见、邵项那样横扫一片的高手。他说就算是醒礼教和匀巷阁都没有排风庭这种培育能力。
晋楚卿问他们还认宛朝是排风庭的人。
“……那是当然的。这又不是宛长老的错,都怪‘无忧’,若不是那邪门的功法,宛长老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无忧是教中人投票,宛门主要她修炼的,宛长老为了宛门主为了排风庭接受。功法害了她,她也是受害者。”
——
“观察的怎么样?”
“我很痛心。”晋楚卿。
重凤直:“……”
“真人将毕生所学集结成‘无忧’,期望后辈烦恼尽除,没有忧患。没想到‘无忧’不仅没有令排风庭登上至高之位,反而成为摧毁排风庭数十代优秀弟子的杀器。真是造化弄人。”
“——有时间感慨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开始明天的教习。”
“……”
“排风庭有几个弟子不错,只是没合气场的师傅,我决定让你带着他们,你把自己从太阶那学来的功法传授他们一二,也让他们沾沾修仙气。”
“武学讲究机缘。”
“排风庭不养闲人。”
晋楚卿的教习结果还不错,除了来自信都和义都的两位娇贵公子,其他坚持下来的弟子都有了明显进步。这倒让更多人好奇他的底细。
剑嵌在潭中石缝里,水面蔓延着刺目的红。宛朝银白的长发浮在水面,像丝线一般轻柔,她腰间系着粗重的铁链,双手紧握朝夕剑的剑柄。
晋楚卿:“……”
奇石谭是排风庭为禁锢修炼“无忧”癫狂的弟子专门打造的禁地,也就重凤直这种视规则为无物的人才会轻易带外人进来。
“进去吧。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本领。”
潭水冰寒刺骨,晋楚卿入水诊断,朝夕剑震动。就在重凤直以为宛朝会对晋楚卿不利准备出手时,朝夕剑却安静了下来。
宛朝干枯的唇片动了动:
“戎大哥?”
重凤直:“……”又来了。
“谛环,救了你要救的人了吗?”
“……嗯。”晋楚卿喉咙动了动。
“太好了。”
“……”
重凤直:“……你也看到了她的情况,把谁都认成那个短命鬼。还有办法吗?”
“在这里,行不通。奇石潭属阴,布阵邪诡,只会让她越来越糟。”
这重凤直当然知道。
“出去,有几分把握?”
“十拿九稳。”
重凤直挑眉:“……”
晋楚卿开出的药确实有效,再加上之前的测试,重凤直还是倾向相信他的。
赌一把他是太阶门徒也无妨,只是不能他一个人赌。
重凤直要晋楚卿征得宛六雁的同意。
冠玉宫门庭冷清,门主架子却不小,晋楚卿与黄绘几次拜访都被拒之门外。
黄绘自从知道晋楚卿可能能恢复宛朝,将他敬若神明。
他告诉晋楚卿宛朝和宛六雁之间的芥蒂。
——
苗旺秋狝放心不下苗俊捷,来排风庭找苗俊捷,排风庭的人不让他们进。
他们闹了一阵子发现没有用,回去发脾气抹眼泪。这天苗旺一边哭,一边怪酒馆晦气,结识了晋楚卿这扫把星。
秋狝才想起酒馆老板以前给排风庭送过菜。
酒馆老板不送菜了,送酒。
趁送酒水的功夫苗旺溜进内院,在内院遇到晋楚卿和黄绘。
黄绘得知始末后,安抚苗旺不必担心,他说苗俊捷无恙,排风庭的人在对苗俊捷加试,有了结果就会放人了。
苗旺不敢相信,问晋楚卿真假。
若晋楚卿真是太阶的门徒,这的确是真。
“还是要看最后的结果。”
他没有明确否认,让苗旺重燃希望,转忧为喜。
“有没有搞错,让我去为宛六雁守夜,我又没犯门规,凭什么让我去?”庄滢滢。
“宛门主已经出来了?”黄绘。
“早就出来的,装着闭关。我实在是受不了,就告诉了田长老,田长老请白易给他看他所谓的病,明说他没事,他更闹了起来。这事儿惊动了重明门主,重明门主叫我来请你们。”
宛六雁额头皱纹层层叠叠,眼神颓靡,无半分传说中秀颖无双,仅凭外表就迷倒万千少女的天下第一美男子的样子。
线绑到宛六雁手上,晋楚卿说宛六雁病入膏肓,活不过一年。
重凤直皱眉,宛六雁:“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你们还说我没事,你们是想活活拖死我,你们真是好狠的心。”
白易探了探宛六雁的脉搏:“先生再诊断看看?”
晋楚卿:“若是不信,你们可换别人。”
“……”
“先生不要走,先生救我。”
“……”
从冠玉宫回来,重凤直问晋楚卿是否一向如此信口开河。
“他的心病的确已经病入骨髓。”
“你还知道他的心病。”
“……”
重凤直:“我已与田冠还有其他长老讨论过,若你能立下担保治好宛朝并征得宛六雁同意,可以将她放出来一阵子。”
——
先是孟家倒台孟氏被杀,接着宛流、芒莘病故,宛朝出事。随着他们一个个走远,宛六雁年轻不再、权力与地位不复。
他是病了,病名为孤独。
他觉得变了,一切都变了。
依稀记得以前许多人围着他,他最不屑一顾别人关心,现在他主动想与人说说话,都没有人能认真地听他把话说完。
入夜最是痛苦,一入夜宛六雁所有的防线都会崩塌。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觉得身边只要有人说话就可以,不管对方是谁,老少男女都无所谓,只要有人陪他。
他们都不爱他了,他们都不要他了。
他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却一点好也不落。
思及过往数十年,他遍体生寒,不禁潸然,他不懂自己怎会落到这步田地,受此大罪。
“陪我说说话吧。”躺在床上的宛六雁想拽着晋楚卿,却总也拽不到,他半张着睁不完全的眼睛,发觉晋楚卿还在方安心。
“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我还有什么……”宛六雁,“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要他们给我打些酒,他们都拖了快一个月,要他们进两株八仙,现在都没有送来。也就怀门的弟子偶尔会看看我,可他们最近来也都是为了那个孽障。我代管他们时,他们不知比那孽障在时轻松多少倍,却还是背着我要脱离我。这都是那个孽障在背后坏的。”
宛六雁:“难道除了那个孽障我真的没有指望了吗?”
“你如此厌恶她?”
厌恶吗?
宛朝继承了芒莘的智慧、武学天赋和宛六雁的美貌,在出事以前,她是宛六雁最得意的谈资。
他有时甚至会觉得宛朝不是宛朝,而就是他。
那是他的血脉,根来自于他,成长受他的养护与熏陶。他所有的向往,宛朝身上都具备。
宛六雁理所当然将自己所有未实现的梦都压在宛朝身上,并认为应当如此。
宛朝不听他的安排,对抗他,对他来说等同于天塌了,梦碎了。
他向来没有处理问题的能力,问题爆发时,只感到痛苦,只想到决裂。
“怀门属于宛朝管辖,宛朝仅受关押,他们就慢待于你,等宛朝真有了三长两短,他们就更苛刻了。亲近宛朝的觉得宛门主耽误了宛朝,憎恨宛朝的,又介意你与她父女的关系。只怕宛门主的日子更加难过,连门主之位都难以保全。”
“够了,够了……”
次日晌午宛六雁来到晓院正襟危坐,冠玉宫门人呈上一纸认同书。
黄绘惊喜。
晋楚卿接过打开,黄绘看过去,表情越发凝重,最后忍不住问出声:“……环翼鳄?”
“不错。”宛六雁,“环翼鳄至今只有一次不定真假的被修仙者猎杀的记录,从没被人猎杀的记录。若能做这第一人,会成为她一生至高的荣誉。这也是她唯一赎罪和立足的机会。”
黄绘:“这……岂是想杀就杀得了的?”
环翼鳄为龙谷独有,龙谷地域辽广,大部分区域安全,因此不算境寻大陆极险之地,但龙谷守龙潭与其中的环翼鳄却是身可倒山,齿能碎铁,号称天下最凶猛的野兽,令人谈之色变闻风丧胆的存在。
“如先生真有本事救她,就是给了她一条命,赐予她重生,她会听先生的。”
黄绘着急:“……”这不是听不听的问题啊。
“救她是我愿,非她所求。就算医好她,她也不欠我。”
宛六雁作势撕毁认同书,黄绘将认同书抢到自己手中:“还请宛门主三思。”
宛六雁:“放肆!好你个黄绘,你竟敢与我作对?是重凤直指使你的?还是你那个堂主爹?他们是要挑衅我冠玉宫?”
“与重明门主和父亲无关……”
“那就是你这个小小的重明宫弟子想要教训我?”宛六雁,“给我把他拖下去,鞭刑五百。”
门人将黄绘带下去。
黄绘不会被鞭刑五百,这里根本没人听他的。
“为什么都这样?明明是她的错,我作为她的父亲,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将来。她不理解我,你们也都站在她那边。你们都被她骗了!你们不知她是如何忤逆不孝的,她竟想将她在世的不痛快算在我的身上,竟然怨恨我。我究竟错在了哪里?先生,你告诉我。难道你也认为她是对的吗?”
“她没有理由埋怨你。若她憎恶这个世界到无可自拔,她可以独自离开。她有得不到的东西,是她自己得不到,不是任何人令她得不到。她始终拥有自裁权力而不自裁,便没有理由将这些归罪到生下她的人身上。”
内心深处的枷锁松动,晋楚卿忽然想到自己和晋楚茗。
因复活晋楚茗而死,而终,晋楚卿从未后悔,哪怕后来侥幸还有存在,得知自己的死亡犹如笑话,他心里更多的也是果然如此的麻木,和一直以来自己憎恨有理的解脱。
唯有死亡才能解脱吗?
死之后又是什么?
是无。
他把晋楚茗视为恶煞,看不惯他的残酷、傲慢、冷血,后来他自己也变成了这种人。
是晋楚茗导致他变成如此吗?
他该怪罪晋楚茗吗?
如果他怪罪,是不是就意味着否定了自己?如果他否定自己,为什么不去改变自己?
如果他没有否定,他又在憎恨什么?
年幼时孩童的幸与不幸或许可以由他人决定,成人之后却是全凭自己了。
他无法改变过去,无法改变晋楚茗,就好像晋楚茗无法改变他,宛六雁无法改变宛朝。
一个人也没必要改变另一个人。
无论外界赋予了他们如何密切的联系,他们本质都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宛六雁因晋楚卿对宛朝的评价,内心对生出战友情,他声讨宛朝的不驯,要她还他性命。
晋楚卿没有一直顺着他说下去。
所谓生命的馈赠,在晋楚卿看来就像大夫跟病患。大夫治好了绝症的病患给予病患新生后,病患当支付一定报酬,医者却不能再拿走病患的生命。
报酬可以是物质,而很难是爱之类的摸不着的东西。
世间的情感与尊重,除了相互给予,并不会因为关系本身而存在。
“离经叛道!原来你也跟他们一样……不,你比他们还可恶,你这冷血无情的人,我是不会同意你、你们的要求的。”
不重要了。
晋楚卿昨夜已让宛六雁签了字,过了今天这最后的十五日,签字就会交给重凤直。
——
“什么?”黄绘,“怎么会这样?”
“现在还没醒,你快去叫先生出来。”冠玉宫门人。
“……可是先生说过,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打扰他。”
“都这个时候了……”
黄绘:“不行,我答应先生了。我们先去圣医堂,找白易。”
十五日。
屋内的晋楚卿灵体近乎透明,灵体毫厘的间距似乎钉有上千钉子,钉子卷曲,拉扯跳舞,在晋楚卿体内膨胀交换。
晋楚卿设置的结界缓缓消亡,衣服早已不能支撑摊在地上。
他不会死在这里吧……
窗纸被破开,冷剑直冲晋楚卿刺来,来人蒙着面,见此情景十分惊诧。
晋楚卿虽看不清来人,却能感知到危险。
晋楚卿身下的灵冰晶莹得如同宝石,有二人自门飞来。应焕击落蒙面客的剑,重凤直擒住蒙面客。灵冰恢复原状,重凤直唤人将蒙面客带下去。
晋楚卿赤裸着透明的身体,灵冰逐渐消散。
应焕:“这是怎么回事?”
重凤直:“……”
——
蒙面客是田冠的手下,落网后指责重凤直狼子野心,说重凤直想趁应焕不在加害宛朝。
他是不信晋楚卿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才会出手。
昨天发生了不少事,除晋楚卿这里,冠玉宫也分外热闹。
戒律堂堂主以宛六雁才不配位为由,倡议罢免其冠玉门主之位。宛六雁无力招架,大受刺激,投湖未遂。
“解释解释,现在是什么情况?”重凤直,“掌门为何说从未见过你?”
“……”
“你究竟是修仙者,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重凤直。
“他让我恭喜你,跟你说‘原来你善首的称号不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晋楚卿对应焕道。
“……”
“我们单独谈谈吧。”
被无视的重凤直:“……”
“……”
袖子遮住手腕,绳子离开障目珠还原为谛环,房间里,晋楚卿把谛环递给应焕,说是晋楚卿让他归还的,
“——谛环何时落到他手中的?”
晋楚卿说自己只是听从吩咐,又挑几件过往佐证他的话。
应焕接下谛环:“我已有救宛朝的方法,无需他费心。”
“……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难道堂堂灵仙,还不如他?”应焕。
“应掌门。”
一身粉缎,配白色流苏,纤腰杏眼,煞是可爱的女子推门走来,“还有别的客人。”
“……”灵族的水凌儿手中拿着图陵过来。
“——你们打算用消除记忆的方法稳住她?”
二人一怔,晋楚卿了然。
救宛朝的方法统共也没几种,晋楚卿断定他们打算复制黄昏泉水,以图陵消除宛朝的记忆。
晋楚卿:“这是行不通的。”
水凌儿:“那你的主意是?”
“渡灵。”
水凌儿:“我当是什么绝妙的主意。她那是修炼无忧导致,无忧心法调动气法,本质是她的心性影响,渡再多的灵有何用?”
心法调动气法是没错。
“气法才是给自己带来的伤害的根本,想要复原,只能先平衡她的气法。”
“你怕是不知道她的气法有多强,要多少力量才能压制平衡。”
“用我全部的灵力。”
晋楚卿扬起手,回转乾坤印暴露在空气中。
从得知谛环对宛朝的意义,他就一直在找方法。
应焕:“……”
在灵族,水仙特地说过此种方式。
从应焕处出来,已月上枝头,晋楚卿独自走在斑驳的树影中,道理来说,在绞架园他就该消失了,所以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时间回到甫湖那夜,晋楚卿房间来了一位访客。
“我记得你说过,神契不能违约,否则必遭天谴。”晋楚卿。
“我说可以还原尸身,可以唤醒谛环,可以让晋楚茗重现人世。”天阳,“从未说过那尸体是晋楚茗的,也未说过晋楚茗不在人间。”
不是晋楚茗的,复原成晋楚茗的样子。
“我并不是要与你玩文字游戏。”晋楚卿,“你要找的那个蛇纹男子,我找到了。”
“……”
“蛇纹为银色,由背部一直延续到肩膀,二十来岁的一位青年。他是灵,对吗?”
“……”
“……”
“——他在哪儿?”
“《万物初》一书中曾记载,如果献灵者愿意,乾坤囊可以无视被封印的力量汲取献灵者的全部力量,是不是真的?”
“……什么封印?”
“破世之绳。”晋楚卿。
“破世之绳的灵性比乾坤囊高,除非被封印者灵力的灵性比破世之绳还强,否则没有办法。”
晋楚卿:“……”灵性?
“……如果你是想通过我破除破世之绳的封印,是不可能的。抛开灵性问题不谈,奉献的力量,即使引导出来,也不能为你复用。”天阳,“如果你是担心戴着破世之绳,会引来荆棘灵遭其报复,那你大可放心,他是不能对破世之绳出手的。”
“……”他还不知荆棘灵已死,自己成为灵是新的荆棘灵?
“如何判断灵性是高阶还是低阶?”
“……一般来说人类的灵性是金色,为低阶灵性。普通灵的灵性是绿色,高阶的灵性分为红色和蓝色。自然存在时颜色越接近透明,说明灵性越强。破世之绳是封印荆棘灵的,灵性天然高于神器灵器的灵性,乃接近冰性的水性。冰晶灵性是最高阶的灵性。”
“你是指这种?”
灵冰悬在手上,晋楚卿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