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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皇帝的新衣(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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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酒店的卧室里流淌着一片静谧,只能听见轻缓的呼吸声和偶尔响起的布料摩擦声。顾晏坐在不远处面目沉静地处理卷宗,时不时抬眼看一下燕绥之的情况。
他偶尔提笔做一点笔记,白纸上零零星星分布着几个字眼,这是燕绥之教他的方法。正因为这方法是燕绥之教的,所以在看完对方病倒前发给他的细节整理后,才会更觉瞎眼——他至今仍然承认燕绥之说得对,笔记确实能代表一个人最立体的思维状态,独一无二。因为他面前这几页纸上的东西,即便字体刻意变化过,但骨子里的放荡不羁依旧能隔着仿真纸页张牙舞爪地扑过来,糊了他一脸,跟当年某人逗他时不正经的样子如出一辙。
顾晏一声不吭看完几页纸,又捏着眉心把页面全部关掉——他给这几页纸打四十分,这四十分给的是对方还记得改个字体,遮掩一下压根不走心的马甲。
他低着头,想起了大学时某次燕绥之生病了,也是这样,硬撑着在办公室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才离开,走之前还不忘顺嘴逗一下自己。等几天后再见面,对方看着依旧脸色苍白,却还能笑得满面春风。
确实是大星际时代嘴硬的典范。
顾晏嗤笑了一声。再次习惯性抬头时,正好对上了燕绥之的视线。对方刚醒,像玻璃一样漂亮冷淡的眼睛此刻迷雾蒙蒙,一副睡懵了的样子。
顾晏随手将耳扣扔在玻璃几上,大步走到床边,手背极为自然地贴上燕绥之的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燕绥之的话。
燕绥之:“知道么,一般酒店床头柜里都备着体温计,我觉得比手背准确点儿。”
“我习惯先有一个心理预判。”顾晏淡淡道。他垂眸看着眼前将自己裹成一个球、浑身上下只露出一颗脑袋的某人,将手里新翻出的温度计戳了上去。
某人大概觉得自己快好了,又能继续造作了,非常理所应当地问:“我觉得你给我挑的药有问题,吃得我一点都不想动。”
“我有催你动么?”
燕绥之不管,挣扎着要起来,顾晏快被这祖宗作怕了,皱眉道:“又要做什么?”
“洗澡。”
顾晏服了,你要不要想想你是因为什么发烧的。他颇为糟心地看了一眼床上的某人,又很快挪开,眼不见为净。某个丝毫不知道他糟心的人还在哔哔叭叭,试图让他离开:“在被子里捂了一天了,我觉得我出了一点汗,不洗会馊的,你能够忍受一个馊馊的实习生?”
顾晏想象了一下,脸快冻裂了。这就是燕绥之,明知道他在胡扯,但就是会因为对方说话的内容和语气忍不住气急。
他选择了忍受一个馊馊的实习生,但实习生显然并不乐意,所以结果大差不差,自己还是被燕大教授一套又一套的说辞送走了。
顾晏临走前给了燕绥之一个眼神,请他慢慢品味。
等顾晏再次被燕大教授请进门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半了,顾晏低头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燕绥之那条金贵的腿,暂时松了口气。
二人讨论了一番案情,燕绥之拖着录像的进度条,冷不丁问:“记笔记了吗?”
正牌大律师顾晏:“……记了。你不觉得这种话不应该由实习生来问?”现在我才是名义上的老师,你问这个,真是好一波倒反天罡。
“那发给你的笔记看了吗?”
顾晏撩起眼皮扫了毫无自觉地某人一眼,干脆靠上椅背,表情十分一言难尽,大概是“瞎了眼了”和“你居然有脸问”的结合:“看了。”
“但友情建议,下次再把这种天书发给别人,记得提前聘个翻译。”言下之意就是字太丑了怎么好意思发给别人看还一本正经地问意见。
燕绥之:“……”逆徒!这是你第二次diss我的字丑了,当面。
第二日,酒城约书亚·达勒案庭审现场。
控方律师陈述结束后,由辩方律师顾晏作开场陈述。
顾晏在一片安静中抬手,十分淡定地向法官莫瑞·刘打了个手势:放弃开场陈述,引起了法庭上的一片诧异。他始终记得台下某人教他的:人有时候只相信自己,在法官或者陪审团成员本身具有倾向性的时候,演讲似的把观点一条条往他们身上砸是没有意义的,有的人一旦在心里预设了一个结果,就很难去接受相反的言论,尤其不喜欢被说服,即便你说得有道理,他们也会在脑中一条一条地反驳你。这时与其用结论把对方砸到接受,不如抛出一个引线,让他们自己得出那个结论。自己想到的东西,哪还用别人劝说?
而眼下的这场庭审,既有莫瑞·刘这样拉偏架的法官,又处在酒城这种相对落后不可控的地方,放弃开场陈述就是一种绝佳的辩护策略。
这就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他听到了身后观众席上那位实习生电子笔轻敲在光脑上的声音,是一种很有规律的频率,像极了某人漫不经心的点评,约莫说的是难得的赞赏。
这场庭审顾晏之所以选择自己上,让肿腿皇帝坐在观众席上听审,一方面是因为他试探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另一方面则是对方的腿伤和毒死人的庭辩风格实在鲜明。没想到皇帝不愧是皇帝,强者从来不会抱怨环境,某人在台下也照样能浪得风生水起,比如:
辩方律师卢向证人费克斯·戈尔提出具有诱导性的问题,顾晏冲法官抬了一下手指,淡声道:“反对。”
然而莫瑞·刘法官戴着的有色眼镜依然没有取下,“反对无效。”
顾晏一脸平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台下的燕绥之挑眉,对这位法官数十年如一日的招仇恨感到叹服,于是堂堂法学院前院长、年轻的一级律师燕先生转着手中的电子笔,以十足潇洒的笔触在光脑上画了一只……鳖,并署名:莫瑞·刘,态度那叫一个嚣张;
再比如:莫瑞·刘法官经陪审团表态,宣布约书亚·达勒当庭释放后,顾晏刚走向这人,就听见对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庆幸自己跟的律师是自己,因为自己不拖拉;又十分顺嘴地提了控方律师一句,因为对方喜欢长篇大论搞演讲。
顾晏:“……”
再联想到方才一瞥而过的写着法官名字的鳖、先前给吉姆·卡明选参照物时看见的“A”,顾晏表示某人是真的没有当实习生的自觉,胡乱给自己的“老师”评分也就算了,还拐弯抹角骂人家法官是王八蛋,一场庭审从法官到双方律师,他一个不落地点评了一遍,种种行为酣畅淋漓地表达着四个字:肆无忌惮。
你还记得你是一个刚出象牙塔、单纯无辜的实习生吗?
顾晏对燕绥之偶尔展现出的恶趣味可太熟悉了,大学时就经常见到。比如对于一份份交到办公桌上的研究报告,某位披着狐狸皮的院长对外能十分温和地回复学生:“已阅,格式欠妥”,转头便冲他们这几个直系学生微微一笑,辣评:放屁!狗啃的格式!
转换之丝滑,令人叹为观止,常常让上一秒还在哭的劳拉原地呆成表情包。
至于顾晏?顾晏是观战席,每次交上去的研究报告都漂亮到让燕绥之忍不住逗两句。对此,劳拉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毕竟优秀的人总会互相吸引,院长这么欣赏顾晏,能让院长偏爱的人没点技能傍身才奇怪吧。
而院长对普通学生和直系学生之间迥异的态度常常被整个法学院的受虐狂们视为一种偏爱,每每路过这些直系学生身边时,都忍不住投来羡慕的目光。
也不知道在羡慕些什么?被骂么?
顾·被偏爱的直系学生·晏: ……我看你们都有病。
曾经的顾晏只能坐在观战席无言地看着某院长无缝分裂,现在的顾晏作为某人的实习老师,翅膀硬了,决定给某个不守规矩的实习生好好进行一次素质教育。
庭审结束第二天,两人告别前来送行的达勒兄妹,登上了回德卡马的飞梭。
飞梭上,顾晏将约书亚字迹瞎眼却认真的欠条收好,转头就看见燕绥之又开始了。他面无表情地截胡对方将要入口的咖啡,又请乘务员重新换了一杯牛奶,才戴着耳扣兀自闭眼养神。
他在想燕绥之。通过连日来的种种细节,若说燕绥之忘了吃药要忌荤腥咖啡,顾晏是不信的,看刚才咖啡被抢后对方讪讪的表情就知道,人家不仅记得还记得一清二楚,只是这人大抵随性惯了,压根不会照顾自己。
难怪总是面色苍白,动不动就感冒发烧。顾晏很无奈,更多的是一种毫无立场的心疼。从前这种心疼常让他绷着脸插手对方的一些无关紧要的私事,又因为太面瘫而被许多人甚至当事人理解为一种挑事对标的行为,于是就有了以下两种发展:一方面是法学院往下三届都在盛传燕院长和他的直系学生顾晏关系贼差,这传言甚至一度传到了了劳拉他们那里;而另一方面,作为当事人之一的燕院长本人对顾同学的某些行为不仅不生气,还更喜欢逗回去了,简直把撩薄荷叶当成了一种日常解压的乐趣。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法学院一学院都是受虐狂,那它的院长又能好到哪去?
到达纽瑟港后,两人在等候区等顾晏行李箱滚出来,燕绥之趁机问起了智能机里一前一后收到的两条资产卡通知:“你好端端给我转一万西做什么?”
可怜你加上出差补贴也不满一万西的资产以及续不起的公寓。顾晏内心挖苦,是和直系老师一脉相承的毒舌。
但顾晏面上显然不会这么频繁地讨打:“工伤补偿。实习手册上写得很清楚,因公事受伤视严重程度给予不同金额的补偿。”他抬头扫了一眼对方那条多灾多难又是被烫又是被冻还被迫泡热水的腿,补充道:“按照标准,你这条腿值一万西。”
周遭人的视线都忍不住投向燕绥之那条昂贵的腿。
燕绥之:“……”
本以为这样就能堵住燕绥之喋喋不休的嘴了,没想到燕绥之在某些方面从不让顾晏失望——他啧了一声:“实习生手册上还有这一条?怎么不早说。”
顾晏无言地瘫了脸:“……什么叫不早说?早说你打算干什么?”
“没什么。”
鬼都不信,顾晏更不可能信了。他觉得这人不仅在某些方面随性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还颇有做赌徒的潜质,然而做赌徒的弊端却全数反噬于己身,让身边真正关心他的人颇为棘手。
06
资产卡刚有入账的某人显然并不打算让钱就那么躺着,在被顾晏讥讽“余额多了会咬你”后,平心静气地让对方送自己去了蝴蝶大道。
蝴蝶大道繁华的商场门口,顾晏状似不经意地问:“住处托人找了?买完东西去哪落脚?”
燕绥之随口道:“让洛克帮我问了几处,还没定,我订了酒店,这两天先凑合凑合。”
酒店……
听到这两个字,顾晏下意识皱起了眉。
他目送着燕绥之不紧不慢地走进商场,转身回了飞梭,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经过两次意外,他显然已经对“燕绥之要住酒店”这事有了PTSD。
德卡马灯火煌煌的夜景与酒城那片如蚁巢般星星点点的黑茫大不相同,顾晏坐在飞梭里兀自走神,乍然回神便看到了走出商场的燕绥之。
至少有那么一瞬间,顾晏感觉自己又走入了半年来的某些梦境。他平静地看着对方愈走愈近,也不出声——他在等燕绥之看见自己,然后打破这场梦境。
燕绥之很快就看到了人影穿梭中岿然不动的飞梭。他走过去停在车门前,看着缓缓降落的车窗后顾同学的那张冷淡俊脸,问道:“在等人?”
咔嚓一声,梦境落地生根,成为了鲜活的现实。顾晏压着微微加速的心跳,面色平静地道:“上车。”
燕绥之看着有些欲言又止。下一秒他就知道了对方欲言又止的原因——一辆黑色租车停在了顾晏飞梭车的身后,司机降下车窗问:“是您约的车?”
站在自己飞梭车前的燕绥之:“……对。”
顾晏扫了一眼后面的车,原本就冷淡的脸更冷了几分。他有些不太高兴,觉得自己真是咸萝卜吃少了。但尽管如此,他也没有真放燕绥之跟司机离开的意思,只是坐在飞梭里,看着燕绥之轻描淡写地向司机道了歉取消了行程,然后安之若素地上了顾晏的副驾。
“我没想到你会一直等在这边。”燕大教授在车子启动的间隙瞥了一眼顾同学的冷脸,开口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顾晏动了动嘴唇,凉凉地道:“我也没想到。”
燕绥之:“……”
感受着周遭沉默的氛围,顾晏顺着台阶道:“你还有余额约车?”
燕绥之理直气壮:“刨去酒店的费用还剩一点吧,不太多,所以我约的是简版人工车,不是无人智能车。”
对某些人来说,可太节省了。
顾晏冷笑一声。
燕绥之在冷笑中强行推进话题:“所以,你打算先捎我去酒店再回去?”
顾晏不回答,望着沿途的风景有些沉默。片刻后才问:“你订的什么酒店?”
“山松酒店。”
顾晏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又顺口问了订金的问题,得到否定的答案后,顾大律师拉着燕绥之,在二十几分钟后顿也不打一个地开着飞梭路过了目的地,直奔法旺区而去。
燕绥之表情麻木:“……山松酒店被你远远甩在了后面。”
顾晏当然知道。他告诉燕绥之那家酒店出过事 ,在加了一个不会显得某些情感过分突兀的前提下,问他为什么不找自己帮忙,哪怕他其实知道原因,所以只是沉默着接过了对方“下次一定”的敷衍。
替人家鸽了酒店就要送佛送到西,顾晏干脆拉着佛回了家,打算让燕绥之先住自家阁楼——阁楼在自己的卧室的正上方,只是他个人的一点私心,与这场看着稀疏平常的帮助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在楼底下看到了新鲜出炉的美女蛇菲兹,对方在漫天胡扯中非常热情地表达了对顾晏和燕绥之的担心和提醒,但其实他并不在意有损风评这件事,只是因为某些人的胡言乱语而莫名地将“软磨硬泡”记在了心里。
整理阁楼时顾晏先去替燕绥之拿了新的洗漱用品,上楼就发现对方从损友挑的那一堆五彩斑斓花花绿绿的被子里挑了那床全黑的,顿时黑了脸——他不喜欢黑色,更不喜欢燕绥之出事后各大新闻网站转发的黑白遗照和出殡那日满堂来人身着黑衣所带来的窒息肃穆,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
他随口扯了个理由将黑色的被子换成了墨绿色,在对方明显不满意的眼神里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你可以试着软磨硬泡一下。”
菲兹有毒。顾晏面无表情地心想。
他看着燕绥之明显十分讶异的表情,沉默了下,捏了捏眉心随口将话题揭过。
这晚,听着楼上轻轻的走动声,顾晏难得睡了个好觉。这个好觉让他在第二日醒来时处于一种非常放松的迷茫状态,这种迷茫又在他出卧室门时看到冲他打招呼的燕绥之时达到了顶峰。
他做过那么多或悲伤或惊喜的梦,却从未奢求过将“家”这个字和对方联系起来,更不会想到对方有一天会出现在家中,温和地向他道早安。
他垂着目光看了对方几秒,才应道:“早。”
燕绥之噙着笑意,问他:“房东先生,厨房借不借?”
说实话,忽略掉这个称呼,这副场景像极了早起的平常人家,但燕绥之不是顾晏的爱人,甚至目前都不能算是他的老师。
顾晏整理着袖口,随口道:“只要你不把自己毒死在这里。”
他极为自然地跟着对方进厨房当起了刻薄的监工,在燕绥之试图捞一口咖啡时给咖啡机开了清洗模式,渣都不给他留,然后得到了燕大教授礼貌的微笑和溏心蛋大礼包。
不爱吃生食的顾大律师承认,燕绥之真的很会制造“惊喜”,比如嘴上说着要给他煎溏心蛋实际上端上来的是全熟的,比如在他挂断同学的通讯、三下五除二吃完那份早餐后冲燕绥之道谢时,对方狡黠的笑意:“对我来说,这就算软磨硬泡了,能起点作用么?”
旧事重提,昨晚那句仿佛吞了耗子药的“软磨硬泡”重新出现在了顾晏的脑子里,顾晏的表情顿时色彩纷呈,很快又重归于冷淡,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软磨硬泡什么的,这人可真会打蛇随棍上,也是真的爱逗人。顾晏有些无奈,将对方洗手作羹汤的模样无声地刻在了心里。
07
这一天可真是刺激极了,顾晏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吃完早餐后他应邀出门,和大学同学们在咖啡厅碰了面,简单寒暄几句就启程去了紫兰湖墓园——往年这时候燕绥之都会不定期挑个时间办生日聚会,今年却是他们这几个直系学生来墓园替他庆生。
都来墓园了,说什么庆生。
实在讽刺。
顾晏其实不太乐意来这个地方,他关于这个地方的回忆总是痛苦的,那是暮色中无声的失去——
他的目光顿了一下,看见了一个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那人手里还拿着支安息花,和身旁的另一个实习生低声说着什么。
而他们正对面的那个墓碑,不巧,就是燕绥之本人的。
顾晏: ……
我感觉我见了鬼。
他们一行人和实习生们打了招呼,顾晏的目光无声地追随着燕绥之,毕竟他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自己给自己上坟。
他审视着这位奇人:“这个时间点,你似乎应该在办公室里老老实实看卷宗。”
燕绥之也没好气:“是啊,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显然出了意外。”
两人的对话让顾晏的同学们八卦之心顿起,他们明显对这个“实习生”非常感兴趣,若不是今天比较特殊,恨不得拿个放大镜戳上去看看这个能让顾晏收下的人哪里优秀,被顾晏一句“代收”敷衍了过去。
实习生们退到一旁,顾晏一行人站上前,几乎人手一捧安息花,气氛一时间越来越哀婉凝重,燕绥之的脸也越来越绿,有种黄土快埋到脸的窒息感。
顾晏……顾晏本人已经麻木了。
没想到更麻木的事还在后面。燕绥之无事一身轻,手里的安息花早就转手塞给了旁边的实习生,他却被劳拉一把火烧到了身上:“顾,你真的不拿花?几支也行,总比空着手好。”
雪松下,一道极有存在感的视线投了过来,顾晏进退不得。他顶着身前劳拉等人的劝告和身后那道灼灼的视线,第三次推拒的手在对上燕绥之视线时顿住了。
出门前的顾晏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进退两难的一刻。他看着劳拉手里的白色安息花,有一瞬间幻视了炸药引线。
顾晏最终选择接过安息花的时候,柯谨病发了。周围的人拥在柯谨身边不断安抚着阻止对方自残,顾晏站在外围果断拨出了一个视频通讯。
等待的间隙里,他看到了燕绥之远远望着这边的眼神中透露出的担忧。
通讯很快接通了,乔少爷娴熟地安抚着柯谨,顺便拿顾晏几人开涮——这位雷厉风行的少爷表示我要来逮人了,做好准备,来的时候还不知道从哪拐带了一个医生。
乔是来接他们回亚巴岛聚会的,其他人和医生一起护着柯谨上了飞梭,顾晏看着不远处有些出神的某人,犹豫片刻还是叫住了乔:“有事商量一下。”
乔显然对顾晏的“商量一下”十分意外,追着顾晏好一通调侃,明蓝色的眼瞳忽闪忽闪,显得这位损友像只精力旺盛的金毛大狗。
顾晏对好友的八卦实在不忍直视,忍不住毒舌了几句,终于把人毒哑了,才给菲兹拨了个通讯,再次被对方无意识地diss了一下——带个实习生出差,尤其是这个叫阮野的实习生出差流程可真多,他自己都忍不住吐槽。
终于解决完所有事情后,顾晏带着实习生在飞梭上随意挑了个安静的房间,两人沉默相对。
“所以我们现在是……”燕绥之坐在顾晏旁,问道。
“出差。”顾晏回得一本正经。
燕绥之挑了挑眉,毫不犹豫地选择揭穿他:“我没记错的话,你似乎是要去参加一个私人聚会。”
顾晏深谙打蛇打七寸的道理,淡淡道:“扫墓,还是领出差补助,选一个。”
“……”燕绥之干脆道:“出差。”
“那就安静。”
他们原本已经打算闭目养神了,一个身影突然走了过来,安安静静地坐在了燕绥之的旁边,是柯谨。
燕绥之愣了一下,低声问:“怎么了?”
柯谨只是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回应。
对于柯谨的反应顾晏毫不意外,自从那件事后柯谨就在也没说过话了,数年如一日地沉默着,总令身边的人揪心。倒是他对于燕绥之的近乎亲近的态度让他有些意外——无论过去多久,无论变成什么样,柯谨似乎总能认出当年法学院办公室里鼓励他“那就去做”的这个人。
乔很快就顺着房间摸了过来,在看到柯谨后明显松了口气。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热心的乔少爷显然对顾晏带来的实习生非常欢迎,欢迎到不惜靠拉踩好友来让对方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放松下来。乔问燕绥之,“你是他的实习生?他严格起来是不是根本不是人?”
燕绥之笑了。说起严格,燕大教授本身比谁都有话语权,比起顾晏有过之而无不及。
乔跟着又道:“完全继承了他们那位院长的做派,哦,不对,应该说是你们前院长。我不是法学院的我都听说过,每次学院研究审查都是哀鸿遍野,堆尸成山,非常非常惨烈。”
燕绥之:“……”
顾晏:“……”
一黑黑俩。
乔持续性输出:“关键是你们那位燕院长平时风度翩翩还带笑,不容易引人反感。顾就不同了,他是个住在冰箱冷冻柜里的人,留下的只有凶名。”
“你不是来带柯谨去隔壁?”顾大律师最近被抹黑多了,凉丝丝地开始轰人。
乔摇了摇头,“就在这边待会儿吧,我看他很喜欢这边的氛围。”
能从一个没有表情也不说话的人身上看出喜欢或不喜欢,没有一定的了解是做不到的。
“你不是说医生让他多接触热闹?”
“其实也不是热闹,医生说他适合待在轻松的氛围里。”
说话间,柯谨的目光无声无息地转了地方,落在燕绥之面前的咖啡上,也不知他已经看了多久。
“想喝这个?”燕绥之问他。
柯谨依然没有任何回答,甚至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他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乔给燕绥之解释了一句。或许是谈到柯谨,方才原本还算轻松的氛围突然沉凝下来。一想到害柯谨的那个人有可能换了个身份、换了个名字,以另一种模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位二世祖的心情也变坏了,“算了不提这个,我总要找到那个人的。”
顾晏无言地看着乔,又看向目光木讷的柯谨。有时候他觉得乔和他像极了,可他朝思暮想的人已经披着马甲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乔和柯谨又要花多少年才能走出那场阴影呢?
飞梭只用了十二个小时就到达了亚巴岛,这里的季节刚好与德卡马相反,正值盛夏,一行人不得不临时脱下线衫大衣,更有甚者想要光着膀子走,被劳拉他们调侃:“那我们可要拿顾洗眼睛了。”
啥事都没干就被拉出来调侃的顾大律师无言地撩起了眼皮:“……”
艾琳娜等人缩了回去,待顾晏收回目光后又开始继续不怕死地撩闲——顾晏的老同学们丝毫不怵这位行走的冰柜,常以逗这位冰柜为快乐源泉,把受虐狂的本质发挥到了极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顾律师自己也没闲着,在乔回应劳拉飞梭供餐过于频繁时毫不客气地补刀:“不,我的实习生吃了五顿。”
更无辜的实习生抬眼:“……”
这还是个食物链怎么的?
虽然顾晏只打算陪乔过完明日的聚会便回德卡马,但不影响他拉着实习生占了三号楼,那里有一片夜里十分瑰丽的灯松林——乔小少爷这时候格外心细,特地询问了实习生的意见。
分房间时顾晏能感受到实习生对正对灯松林的那个房间的向往,但对方显然并不打算打直球。
顾晏问:“很想看灯松?”
“还行吧。”某人十分矜持,状似随意地应道,仿佛是想考验这场不存在的师生情一般。
顾晏懂了,但他偏不,于是又幼稚了一把:“那我住这间。”
正是三楼正对灯松林的房间。
燕绥之:“……”没有眼力见,零分。
08
众人换上岛上事先准备好的夏季衣物,陆陆续续去了海滩。他们沿途看到了一扇正在维修的基因调整检测门,心里有鬼的师生俩一个赛一个淡定,可见有些东西真的是一脉相承的。
他们来的一行人和方才提前到的乔的几个发小随口聊了几句,便很快下了水,明显对这项运动不感兴趣的两人则留在了沙滩上。
顾晏默默处理公务,余光里能感受到燕绥之的神思不属。他们聊了几句潜泳的安全问题,燕绥之道:“我刚才其实很想说,杰森·查理斯更适合待在岸上,但那太扫兴了。”
这话确实没错,但顾晏关注的重点不在这,他无声地撩起眼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似乎并没有跟你介绍过他的名字。”
某些人是不是心大得有些过分了?
燕绥之丝滑接话,瞎话张嘴就来:“杰出的人有被熟知的权利,杰森·查理斯的庭辩风格我很喜欢。”
顾晏无语,顾晏不想说话了,他停下敲键盘的手静静听完某人的胡扯,非常平静地应下:“我会替你转告杰森的。”
他的本意其实并不含拈酸吃醋的意思,至少他表达的时候没有那么酸,燕绥之却似乎误会了什么,这位披着马甲的教授嘴角微翘,张嘴就是安抚:“你也很棒,能成为你的实习生荣幸之至。”
顾晏的脸更瘫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刚上岸的几人再度下水。顾晏从不远处走来,正好抓住了某实习生的现行,非常理所应当地将对方手里的冰酒捞走,换成了奶酪饼干,惹得刚上岸的乔少爷又管不住八卦的嘴。
顾律师不仅深谙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大概还和训犬之类的工作适配度极高——他淡定地指了指不远处的柯谨,刚刚还在八卦的乔就像飞盘般飞了出去,无暇顾及方才的话题。
看,什么叫兵不血刃,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转移话题的最高境界,才不是某些人空口套别人的咖啡能比拟的。
按照燕院长的直觉,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不久后的水下兵荒马乱,顾、燕二人前头刚下水将倒霉的杰森捞上来,后头就得知乔的发小里也有人出事了,还真是祸不单行。
这些意外和他们关联性不大,顾晏只听了一耳朵,就走向坐在沙滩上明显面色有些苍白的燕绥之,垂眸将他拉了起来,一前一后去了供人淋浴的别墅楼。
走在前面的燕绥之进门后明显被什么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偏不倚地踩在了顾晏的脚上。
顾晏扶住他的肩膀,无声抬头看向吓人的劳拉女士,这位女士正忙着卸妆,深色的眼影顺着脸上的水流淌下来,再加上披散着的一头长发,仿佛在cos女鬼。
顾晏:“……”
两人都被无语到了,吓人的劳拉却笑成了一朵花。她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顾,你这实习生真有趣,借我带几天吧。”
她瞧着好玩实习生眨个不停的眼睛,像看见新鲜活人的老妖怪,仗着薛定谔的年龄优势继续调戏:“刚才还被我吓了一跳呢,怎么又开始眨着眼撩我了?”
被调戏的人哭笑不得,观战的人稳如老狗。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劳拉的作死能力丝毫不比乔弱,顾晏瞧着这场闹剧,心说如果哪天劳拉知道了这位实习生是谁,她可能会后悔自己为什么长了舌头。
等这位女士终于想起要收拾自己那张妆容斑驳的脸了,顾晏才转头看明显眼睛不太舒服的燕绥之:“怎么?还没取出来?”
燕绥之应了一声,抬头时被揉红的左眼雾蒙蒙的,闪着细碎的泪光。
看见他这副尊容,顾晏顿了一下,才弯腰用手指关节抬了一下他的下巴:“我看看。”
结果隐形眼镜恰好在顾晏伸手接近的时候回归正位,将他的动作放大了许多倍,仿佛要摩挲过燕绥之的眼角一般,显得冲击效果有点强。
顾晏能感受到燕绥之平静面容下有些尴尬的情绪,他对这种不自在感同身受,将收未收的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他匆匆抛下一句“我去换衣服”,将身后的微妙尽数摒弃。
等再出门时,岛上的气氛明显非常糟糕,没过多久紧跟而来的警方让气氛更低了一个度。
周围的人对东道主报警感到十分讶异,乔靠着沙发,表情十分难看。他的这群出身高贵的发小们不久前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柯谨,将所有的责任推卸给一个病人——这是乔格外不喜他们的原因之一。家族利益错综复杂,对于不好直接下手的人,乔选择借警方的手折腾一下他们。
带队来岛上的恰好是著名刺头凯恩警长,这位警长十分擅长就地取材,就这样,除去至今还在昏迷的三人,所有人都被要求通过基因检测门确认身份。
重新站着基因检测门前,燕绥之微笑着在心中暴打乔,顾晏面无表情地思考对策,师生俩早上立的flag明显因为某人的言灵体质摇摇欲坠。
顾晏不动声色地思考着蒙混过关的办法,余光里是面上笑容放松实际上思绪已经走出万里的燕某人。
顾晏这边刚联系好相关技术人员,打算在警察眼皮底下搞事时,燕绥之去了厨房。顾晏抬眼,目光紧紧跟随着对方——他实在被这人损人不利己的手段坑怕了,这种担忧在看到对方往水杯里加冰块时达到了顶峰——燕绥之喝水从来只喝温的,什么时候要加冰块了?
这人不会打算干脆一杯水浇上去一了百了吧?虽然觉得离谱且不符合某人大尾巴狼的人设,但万一那人剑走偏锋偏要搞这么一手呢?顾晏皱着眉打量对方,在对方被乔的发小撞得踉跄几步却并没有嚷水杯“意外”打翻时又有些意料之中的了然:燕绥之应当还没这么蠢萌,应该干不出这种明显有鬼的事。
他靠外挂预设好了程序,这个从犯今天不当也得当了。他总是忘了,燕绥之总会制造惊喜,而追根究底,这种惊喜源于对方从来不会真的坐以待毙,也不会去依靠什么。
于是等到乔那位据说基因超级贵的发小格伦基因检测有误,接着往后所有人都一路红灯后,顾晏终于知道这人到底出了什么损招——岛上基因变动的植物数不胜数,某人灵机一动,一出手就拉全员同归于尽。
轮到顾晏时,他头上毫不客气响起的红光让他的脸瘫了又瘫,等到燕绥之头顶绿了之后他几乎要气笑了——他这个片面共犯简直能写上警局宣传栏的C位,两个人一起出手,双重否定得到了肯定。
好在这一损招某种意义上让检测结果没有了绝对的准确性,凯恩警长被迫放弃了基因检测,吩咐手下人带他们去住处单独询问。
别墅临近门前,顾晏冷冷淡淡地扫了一眼燕绥之。
09
询问完已经很晚了,匆匆准备的晚宴上气氛凝重。乔觑着顾晏,又看了看顾晏正对面的实习生,八卦脑再次活跃起来。他拱了顾晏一下,低声问:“我怎么觉得你家实习生总在看你?你做了什么 ?还是他想跟你做什么?”
明显有歧义的话让顾晏呛了一下,他皱眉怼回去:“你知道你大学辅修心理学为什么连考三次都不合格么?”
等把不说人话的乔的嘴堵了,顾晏才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抬头扫了一眼安静进食的某人,又在对方察觉前挪开目光——他知道燕绥之是个很敏锐的人,对方怕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而在他所有可能怀疑的人里,自己恐怕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嫌疑人”。
夜里,顾晏果然等到了不急不缓的敲门声。他打开门,将燕绥之上下打量了一番,放他进了门。
燕绥之一眼看见了阳台外的灯松林,挑了挑眉道:“果然还是你这边风景好。”
“你是来借阳台看风景的?”接了一杯清水的顾晏撩起眼皮看他。
“差不多吧。”燕绥之顿了一下,道:“顺便来跟你讨论一个问题。”
顾晏静静听着,对方选择这时候来明显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管是摊牌还是试探,他都只需要见招拆招——
智能机响了,腾不出手戴耳扣的顾律师没看来电人就开了公放,下一秒房间里就充满了他那浑身都是漏勺的外挂的声音,精气神十足——
“顾?在忙吗?我看你一天都没回音,我就是想问问,之前给你的那个干扰检测门的程序对案件有帮助吗?”
大漏勺外挂语速特别快,咬字格外清晰,情绪非常饱满,捂都来不及捂。
正把清水递给燕绥之的顾大律师手一抖,从容不迫地掉了一只杯子。
咣当一声,泼了一地凉水。
气氛一时间窒息极了,仿佛梦回实习生刚入驻办公室的那天,然而情境不同,两人的境遇也不同,这个场景还有个棒槌叫魂。
顾晏“啧”了一声,瞥了一眼通讯屏幕上对方设定的那张傻脸,默默闭了一下眼,道:“听见了,我这里有点事,稍后给你拨回去。”
“啊?”对方没反应过来,继续给房间里的燕绥之划重点:“不是,我也没什么大事,不用回拨,就只是问你一下那个程序软件你试得怎么样?干扰成功了吗?”
顾晏:“……”
他冻着一张俊脸,沉默了两秒,缓缓回道:“结果挺刺激,谢谢。”
对方:“???”
通讯挂断,彻底没了叫魂的,顾晏和燕绥之两相沉默,最终顾晏先偏头打破了僵局。他有些突然被揭穿的局促感,更多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荒谬和懊恼,再配上接下来燕绥之说的话,顾晏从容不迫地冻裂了脸。
燕绥之道:“暴露身份的人是我,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还尴尬。”
燕绥之又特别不是东西地补充道:“你把我的份都抢完了,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尴尬了。”
他说着还微微笑了一下,看他冷着的脸,继续补刀:“怎么不摔门了?”
至此,顾大律师终于被气笑了:“没弄错的话,这是我的房间,我为什么要摔门离开?”
他把一张嘴就不说人话的某人一竿子支到阳台边,吩咐敲门的服务生收拾了一地的玻璃碎片,顺便让人送来一盒棉签和消毒剂。
服务生走后,顾晏走到燕绥之身边,两人一站一坐,显得顾晏的压迫感有点强,燕绥之没好气道:“你先坐下。”
顾晏懒得理他,只是弯腰取出了盒子里的医用物品,他不紧不慢地挑着消毒剂,垂眸听见燕绥之问:“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他顿了一下,反问:“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听假话做什么?”
顾晏将挑出的相对温和的消毒剂倒在盖子里,用棉签的一头蘸满,鼻翼间是清浅的薄荷味。他漫不经心地道:“谁知道呢,也许你想听一听假话,以便自我安慰一下自己演技还不错。”
“……说真话。”
“真话?”顾晏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如果说怀疑,就是来律所的第一天。之后的每一天,你都能干出点事来加深怀疑,真正确认是在酒城。”
燕绥之听完,也没露出全然意外的表情,只是“啧”了一声,似乎有点不满意,“我以为最少也能坚持一个月。”
“……”哪来的底气?顾晏一点儿也不给他面子,冷冷地道:“恕我直言,我没有从你的行为上看出丝毫‘坚持’的迹象,可能藏得太深了吧。”
熟悉的毒汁,熟悉的味道。
被讽刺糊了一脸的燕大教授摸了摸自己的脾气,又道:“可是这才多久,有一个礼拜么?酒城那边时间还过得比德卡马快,满打满算也就六七天吧。”
顾大律师淡淡道:“是么,我以为已经六七年了。”
燕绥之:“……”拐弯抹角地讽刺度日如年,他怎么收了这么个倒霉学生。
“虽然我也确实没太用心演,但也还行吧?”燕大教授开始摆例子,“你看劳拉、艾琳娜、杰森他们就都没认出来。其实正常人都不会那么快反应过来,毕竟我已经死了。这种普遍的认知一旦形成了就很难被修正,更别说看见一个略有一点相似的人就猜是对方做了基因修正……”
顾晏闻言,微微皱眉。又是这种感觉,对方言语间的毫不避讳如同他们相识十数年间的种种细节一样,不管是生病时的倔强,还是即便披着马甲仍然显得有些肆无忌惮的庭审风格,无一不昭示着这人毫无自爱的意识,之前的种种微妙也有了解释——
顾晏了解燕绥之,这个人如果真要伪装,没几个人能看出破绽,即便是自己,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人认出来。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这个人对这层马甲并没有认真掩饰的意思,甚至还在有意无意地暴露。他其实知道燕绥之来南十字律所的原因,却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这人对查案的执着——这人找不到线索,就干脆露出破绽,等着线索自己找上门。
意识到这点,顾晏的表情越发难看。
可能是他的表情过于难看,燕绥之顿了一下,非常自觉地改了口:“我是说,在他们的认知里,我已经死了。”
顾晏微怔,没想到这人会突然改口,他看着对方如湖水般清亮的双眼,那种微妙的感觉再度袭来。他忽略掉这双眼睛给心脏带来的柔软,尽量放松紧蹙的眉头,冲对方抬了抬下巴:“右脚抬起来一点。”
他没再管这人突然改口的意外,也忽视了突然被特殊对待的窃喜,只是兀自将试图缩回去的燕绥之摁住,抬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蘸满消毒剂的棉签轻轻擦去那片扎眼的血迹,顾晏的内心逐渐平静下来,他冷冷淡淡地开口:“还真被菲兹说中了,出门一趟伤一次脚。”
语气意味不明,也不知道是在嘲讽燕绥之还是在自嘲。他似乎总看着燕绥之在自己面前受伤,不管是大学时还是现在。
他擦药的手无意识重了一点,一抹消毒剂顺着伤口滑下来,顾晏抬手将那点痕迹抹去,像是试图抹掉燕绥之总在受伤的那些年。
他在厨房哗哗的流水声中听见燕绥之问他为什么认出人了却不说,他不冷不热地回答:“看戏,看你能演到什么程度。”
实际上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借口,真正让他看破不说破的原因只有两个:燕绥之的心防他再清楚不过,贸然摊牌只会被无声地驱逐,而他想留在燕绥之的身边,也只有留在燕绥之身边,他才能随时为对方提供帮助;第二个原因单纯是出于私心,他不能再接受燕绥之出事,也不想看到对方再次远离,他仗着那层薄薄的马甲,强行忽略掉那层师生伦理和燕绥之察觉后可能给出的拒绝,肆无忌惮地注视着这个能给予他新生的灵魂。
燕绥之显然对顾晏的说话风格,尤其是对他的说话风格有点了解——对方告诉他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但一定是最不中听的。
换言之,真话一定比这句“看戏”更中听一点,所以燕绥之毫无跳脚的冲动,只是嘴角微翘:“你要早点显露出这一面来,就别指望好好毕业了。”
他嘴上这么说,眼里却依然含着一点儿浅淡的笑。
两人开始就目前的形势交换信息差。
顾晏垂眸看着桌面上的水杯,薄荷叶的味道清爽又冷淡。他斟酌着,夜色里低沉的嗓音不会突兀地吓着什么:“你在爆炸案前被人救出来了?”
这其实是个再明晰不过的事实,燕绥之听完后的愕然也昭示着这点。可那种认出对方以来的不真实感始终令他内心难安,这种不安又在两人被迫摊牌时到达了新高度。他迫切地需要当事人告诉他,是的,我活下来了,这不是梦。
哪怕这个问题其实有暴露某些荒唐想法的风险。
好在燕绥之并没有发散过多,稍显意外后还是非常郑重地给出了答案:“对,有人帮忙,我死里逃生了。”
顾晏的心终于落地了。
问题开始回归正轨,话题却依旧时不时歪一下。他听着燕绥之吐槽自己曾怀疑过是顾晏救走了他,毕竟单程飞梭票和愁死人的资产卡余额还真是顾晏能就他俩的关系干出来的事。
可若真是如此,哪来这痛彻心扉的半年。顾晏沉默着,心说当初要真是我救的你,会不会把你一竿子支到最远的星球保证你翻不了天不一定,但至少能确保你在我的视线里无恙。
顾晏脸色凝重,道:“爆炸案的卷宗我翻过几次,在不知道内情的前提下,确实看不出有什么漏洞,证据链完整,动机清晰,口供也没有问题,庭审记录非常正常,是每个律师都很喜欢的铁闭环。”
事实上,这个案子也确实没有引起什么争议,报道和议论的焦点永远停留在被牵连的年轻院长有多么倒霉上,还有一部分人则怨愤于精神病这块免死金牌。
对于案件本身,所有人都接受得顺利成章,除了燕绥之本人和顾晏,可能再没有人产生过疑问。
“你都这么说的话……那我岂不是不用再浪费时间重翻一遍卷宗了?”燕绥之翘了翘嘴角。
“我能给你开的权限都已经开了,翻不翻,翻几遍你自便。”顾晏说道。
他手指转了一下自己面前的玻璃杯,垂着看着那片薄荷在水中轻轻晃了两下,然后突然出声提醒了一句,“在南十字的时候,别那么毫无顾忌。”
“你觉得南十字律所也有牵连?”
顾晏不答,对燕绥之能迅速理解到自己话中的深意毫不意外:“几个大律师不用管,有我。”他顿了一下,因为自己理所当然的语气或许不那么合适,“事务官少接触,在菲兹面前不用拘束,怎么自然怎么来。”
“不过——”顾晏说着,话锋又是一转,“我还是建议你尽早离开南十字。”离开这个充满阴谋、随时可能伤害到你的地方,至于线索,我会尽量替你找到。
然后他看见燕绥之笑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道:“为什么,我倒觉得这样不错。线索不够的时候就自己抖一抖,抖点破绽出来,对方起了疑心一定会主动找上门来,还省得我动腿了。”
顾晏:“……”我就知道。
顾大律师瘫着脸,又喝了两口加冰薄荷水,然后默然不语地盯着燕绥之看了好半天,说不上来是瞪还是无语。
“挺好的主意,不是么?”燕大教授随性惯了,毫无自觉。
顾晏并不觉得好,自损的事怎么也说不上好,他冲房间门抬了抬下巴,语气特别咸:“回你的房间去。”
燕绥之:“啧。”
然而“啧”也是不管用的,顾同学不想再跟一个毫无自爱之心的人废话,铁了心要把他扫地出门。
临出门时,燕绥之问他:“既然摊了牌,房间换一下怎么样?”
顾晏嗤了一声,冷冷地道:“别想了。”
燕绥之哼一声,也不再逗他。只是在离开前,突然补充道:“对了,我好像忘记说了,这些天辛苦了。”
说完,他也不等顾晏有什么反应,就替他关上了房门。
沙沙的拖鞋声一下子被阻隔在外,走廊陡然安静下来。顾晏站在阳台边,靠着半扇玻璃隔门看了一会儿夜景。
对于燕绥之,对于替燕绥之遮掩身份、传递信息和那些不论燕绥之能不能看出来的照顾,顾晏并不觉得这些要用“辛苦”来形容,这是他甘之如饴的结果,而随着细节的逐渐明晰,顾晏明白,其实这些结果原本不是他能拥有的,燕绥之原本也不必受这些无妄之灾。
他静静看着夜景,闪烁的萤光映衬着黑沉沉的灯松林。实际上顾晏对灯松林毫无感觉,可他却能一次次回忆起燕绥之看向灯松时清透的眼神,仿佛能将心浸透似的。
真有这么喜欢么?
顾晏垂头思索着,手指一动,调出了智能机的信息界面,给乔发过去一条消息——- 睡没?帮个忙。
法旺区的那栋别墅里尚且空着一片,若是种满灯松,某人便能从阁楼上、书房里的落地窗中看到和亚巴岛如出一辙的煌煌夜景,似乎也不错。
若是燕绥之喜欢,那就让他继续喜欢下去好了,左右只是几棵灯松,他还养得起。
??————
照旧是碎碎念后记:
1.谁懂,写顾晏看着院长约好的租车司机,我疯狂幻视《羞羞的铁拳》里艾迪生坐在沙发上,以理直气壮的正宫气势质问吴良:“解释吧,这怎么回事?”,瞬间感觉薄荷精娇羞了好几倍(bushi)。
没事的薄荷,再过几十章,你就是当之无愧的正宫了。
2.顾薄荷看待马甲be like:这个洋葱有点熟悉,像故人→扒掉一层洋葱皮,这语气表情像极了(回怼试探两不误)→再扒掉一层洋葱皮,这如出一辙的狗脾气→继续扒,露出真容,完美继承某直系老师表面稳如老狗心中波涛汹涌的技能→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帝陛下出街巡游,面无表情地给人兜底行方便,面无表情地逗人,默契拉满了→掉马在即,顾薄荷场外援助,彻底掉马,好吧,装不下去了摊牌了。
于是亚巴岛的这一夜,顾大律师从容不迫地掉了一只杯子,一脉相承的师生俩同款默哀,说不清谁更需要嗑把假死药冷静一下。
上一对木家主角:缘,妙不可言。
另外一对木家主角:难忘今宵。
这么抓马的掉马名场面真的好好笑。
3.是我大意了,没看时间以为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暂时放弃这篇先写了中元特供,结果那篇废稿三次才发现记错时间了,这篇也就被迫顺延了。这篇手感超级差,可能是因为要上班拖了太久,已经找不到当初的感觉了,依旧是随时可能咵咵修文,写得不好,望轻喷??
4.最后这一段我真的反复斟酌也没想好怎么表达,顾律师的那种温沉沉的爱意真的太有杀伤力了,像润物无声的春水,也像明澈的月光,他很想让院长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