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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自生自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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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在一个阴雨天,张芃接游霜回家。
游霜来时带的行李少,很多东西是游先礼后来置的,吃穿用度没有紧缺的地方。他走的时候,也只收拾出一个小小的行李箱,里面装了几件带过来的衣物。
上午九点,张芃按响门铃,她本以为要搬走的行李很多,叫上司机载她来,结果发现只有一个小行李箱,她讶异道:“没别的东西?”
“没有了。”
张芃往屋内瞟了眼,确实没有别的行李,只看见一个游先礼站在玄关处,静静目送。
她接过行李箱往外走,对游霜说:“跟你叔叔好好说再见,他这段时间一直照顾你。我到车上等你。”
游霜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与游先礼四目相接,他迅速低垂眼帘。犹豫半分钟,走到游先礼面前。
告别的时候,需要望着对方的眼睛,才能看清楚对方究竟舍不舍得自己离开。游先礼站在台阶上,游霜抬头看他,“叔叔,我走了。”
游先礼的表情与平日无异,用平静疏离的语气叮嘱他按时吃药、注意腿部训练、饮食禁忌、正常作息等等。
没有其他超出身份范围的话要说了。
游霜的头越来越低,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睫掩盖烦杂的情绪──
偏偏这个时候还要讲医嘱,真是伪君子。难道维持正常的亲人关系,也不值得一句有温度的关心?
游霜眨眨眼,睫毛有些湿润,他压低帽檐,一言不发地听游先礼扮演好医生。
最后,游先礼公事公办道:“如果哪里不舒服,打给我。”
游霜暗自发誓回去一定屏蔽他的号码。
天色朦胧,再不走就下雨了,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脚尖侧转45度,游霜正要转身,余光瞥见游先礼抬起右手,掌心朝上,手指并拢,往内一扣。
游霜定住,凝视那只手。
那手又招了两下。
“要不要抱一下。”游先礼说。
仿佛有条无形的锁链连接两人的身体,只要游先礼一招手,游霜就被迫向前两步。一步,两步,直至彼此的脚尖相触,游先礼的手覆在游霜后背,轻轻向内一拢。
两副身体紧贴。
游霜在心里给这个拥抱倒计时,三秒,就三秒,再延长一点,可能就不想走了。
戒断是艰难的,数完第一秒后,自欺欺人地在中间插进无数个细微的单位,一秒仿佛走一世纪。
三秒结束后,他没有往后退,游先礼也没有松手。游霜感觉被他的手臂箍得呼吸困难,他攥紧游先礼衣摆,忽然想到藤原翼之前没来由的感慨:爱情其实是复杂的,放你走也是爱。
是吗?如果不是,那就只能是恨,是厌烦,是彻底心死,他的叔叔是哪一种?
门外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游霜回神,松开游先礼的衣摆,脸往他肩上蹭了蹭,擦干净脸,再往后退。
游先礼的手臂牢牢扣住他后背。
游霜动了动肩膀,无法挣脱,他抬头仰看游先礼,对方凝着门口,神色自若。
门口传来张芃的声音──“蛋蛋……”
游霜绷紧身体,手掌往前推。
游先礼手掌沿着他脊椎骨向上,轻捏游霜的后颈,抚过他耳朵,将他压低的帽檐往上一提,低头直视他的眼睛。
游霜避开视线,游先礼用拇指抹走他眼角的泪痕。
门被打开那刻,游先礼松开手。
“呼!”外面起了风,张芃拢紧衣领问,“好了吗?”
游霜转身快步往外走。
张芃对游先礼笑笑,“先礼,辛苦你了,谢谢。”
游先礼点点头,站在大门目送他们离开,直到那辆黑色轿车驶出视线之外,他才关上门。
神外科最近的手术数量位列外科第二,仅在普外科之下,手术室排得满满当当,张东林笑开颜。
吃过午饭,张东林溜达到神外科,向涂乐打探内部消息。
涂乐刚下手术,顶着黑眼圈说:“铁打的主刀,流水的一助。”说完,往桌面一趴,睡死过去。
下一台手术的一助由住院医小李接棒,铁打的主刀游先礼刚刚做完一台介入,抽了两根烟做中场补给,在更衣室等下一场手术布置。
小李昨天也跟了游先礼一台手术,当二助,病人要切除一个良性的听神经瘤,光是开颅就用了三小时,后面的分离神经更是精细活。整场手术耗时8小时,小李的四肢到现在还酸胀不已。
他想不通游先礼为什么把手术排得这么密,甚至一天的择期手术做完后,还留在医院帮忙处理紧急情况。
高强度加班的人,要么缺钱,要么缺爱。小李心里啧啧两声,拖着软蹄走出办公室,哀嚎道:“为什么游主任精力这么好?”
张大嘴随便找了个位置做,好整以暇道:“小李,别嚎了,你们科室这个月奖金不会少。”
“切,有命赚钱没命花啊!”
涂乐忽然坐直,恍然大悟道:“主任是不是想在出国前接完择期啊!”
张东林皱起眉,“什么意思,谁要出国?”
“前天我去他办公室,听到他和大主任又在讨论MSF外派的事。”
小李惊讶道:“真要去?我以为他不去了。”
“主任的心思你别猜。”
“不行,”张东林神色凝重,“他是咱们神外科的招牌,他走了,客源会大大流失,我要跟院长和你们叶主任反映。”
涂乐一听他又要讲那套营收亏损利润率,连忙戴上耳机补觉。
小李踮起脚,悄悄移动到办公室门口,趁张东林不注意,拔腿就跑。
十分钟后,小李换好手术服走向手术室,正巧碰到游先礼在洗手。小李夹着尾巴过去,恭敬地点了一个头,希望在手术中被游先礼好好照顾。
游先礼睨他一眼,“你是第一次跟我吧,一会儿我说下我的节奏和习惯,你配合好,不要分神。”
小李哭笑不得:“主任,我昨天才跟过你一台手术。”
“是吗。”游先礼淡淡道,“那你昨天怎么做,今天就怎么做。”
还没进手术室,小李就被这低气压冷得寒毛直竖,站在原地打哆嗦。
如果可以选,他宁愿跟大主任搭台,叶澹骂人狠,在手术室中至少会讲荤素搭配的老年人笑话,气氛不至于太严肃。
而游先礼──游先礼绝无兴致照顾所有人的心情,开口即是问患者体征和要器材,他的手术室没人敢插科打诨。
游先礼的指令下得快,做他的助手不能分神,要懂得预判。很少人能达到他的及格线,但他不会像叶澹那样开口训斥你,只会冷冷看你一眼,让你意会不足之处,自惭形秽,是选择努力跟上他的节奏,还是自生自灭……
小李进到手术室,看见游先礼在跟麻醉和护士沟通。
游先礼术前会亲自跟好每一个流程和细节,坦白来讲,和他搭一台手术,学到的比管床一个月还多。所有小医生畏惧他,但也仰慕他,敬重他,就是涂乐这样资质平平的医学生,跟他三年也能独当一面了。
可听办公室的人说,游主任留在医院的日子不多了,小李感到些许的遗憾。
等游先礼走回手术台,小李用尽五脏六腑去拍马屁:“主任,听说你要外派,什么时候去,我还想跟你几台手术学习,好可惜。”
游先礼听完,随口提议:“你可以跟着去。”
小李立即收声。
手术在四小时后结束,游先礼出手术室时,天已经完全暗了。
近来气温交替变化,急诊更忙了,他今天也不准备回家,洗完澡到值班室小睡一会儿。
室内空气潮湿闷热,开冷气也不见好转。楼下偶尔响起救护车的鸣笛,越叫越响,停止鸣响后,耳边还有余音,不知道是不是内心烦闷的蜂鸣。
游先礼翻了个身,耳尖地听到门外一阵暧昧调笑。
男人油嘴滑舌道:“心肝宝贝,我今天一直想着你,上班想,查房想,吃饭想,午睡时想,见你的前一秒也在想,唔唔唔──”发出噘嘴索吻声。
女人娇嗔:“油腻腻的,滚开。装模作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刘护士很是照顾!哼!”
“冤枉啊!”
“还在狡辩,我有安插眼线的!”
男人嘀嘀咕咕的:“谁啊?王护士长?张医生?许护工?”
“哈,我果然没猜错,如果心里没鬼,用得着这么心虚!”女人转身就走。
男人拦住他,“心肝宝贝美人儿,我发誓我对你绝对忠诚,绝无二心,如果有,我诅咒我前列腺发炎!”
“噗──敢不敢更狠一点?”
“好啦,咱俩好不容易有空闲时间,别吵架行不行,我想抓紧时间跟你亲热,唔唔唔!”又一阵索吻声。
“猪嘴呀你,快进去,别让人看见……”
门打开一道缝,“啪嗒”一声,男人打开灯,鬼鬼祟祟钻进门。
游先礼睁开眼,飞一个眼刀过去。
“呀啊!”女人见里面有人,捂着脸逃跑。
男人愣住了,摸着胸口喊:“哎哟我去了主任,你好,您怎么来这休息啊,对不起!打扰了,别介意!”替他熄灯关门,逃之夭夭。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窗子透进细微的光,游先礼用手背住眼睛,想尽快入睡。
身体疲惫到极点,大脑却仍然活跃,将今天接手的病症都回想一遍,想着想着,便又擅自偏离方向,不自觉地琢磨起刚刚门外那几句讨好的傻话──想你,上班想,下班想,吃饭想,睡觉想。
那估计人得很清闲。
此刻才清闲下来的游先礼,闭着眼睛放任大脑去想象它希望梦见的东西,想着想着,一位小仙君腾云驾雾,迤迤然地入梦了。
游先礼对他的出现感到莫名。
小仙君笑眯眯地说:“看什么看,是你在想我,我才出现的。”
他半坐在床边,俯身靠近游先礼,“叔叔,你不是医生吗,帮我检查牙齿,我的智齿好痛呀。”
不待游先礼回答,小仙君轻盈一跃,趴到游先礼身上,双手托腮,张开嘴:“啊──”
游先礼身体紧绷。
小仙君用脚趾挠了挠他的小腿,示意他快一点。
游先礼喉结一滚,伸出两根手指碰他的嘴唇,沿着唇面轻抚,再寸寸递进,摸他的门牙、大牙。红唇白齿从他手指中掠过,游先礼最终找到那颗令他心烦的智齿,轻轻一刮。
下一秒,小仙君含住他的手指,将它们吮吸舔咬。他望着游先礼的眼睛,低头,鼻尖慢慢凑近,两人之间隔着两根手指,不过是两根手指的距离,但他死咬着不松口,游先礼亦无法收回手。
小仙君抬手环住游先礼脖子,故意将鼻息喷到他脸上,他一直盯着他,嘴唇含笑,将他的手指舔得湿滑。
末了,脑袋往后一仰,吐出游先礼的手指,并且倒打一靶:“喂,你干嘛玩我舌头,喜欢我啊?”
他嬉皮笑脸地伸出半截粉红的舌。
哪里学的,不三不四。游先礼抬手扣住他后脑勺,往下一压。
“轰”一声,房门被打开,小仙君跟随烟雾消散于无形。
游先礼蓦地睁眼,望着天花板大喘气。
怪梦。
一张脸忽然挡住他的视线──是周澜,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做了什么梦?”周澜勾唇看他。
游先礼坐起身,穿鞋出去。
周澜用手掌压住他肩膀,瞥一眼他裤子,似笑非笑道:“就这样出去可以吗?”
游先礼拿掉他的手,眉头微蹙。
“要不要我帮你。”周澜蹲在他两腿之间。
一瞬间地,游先礼伸手擒住他下巴,逼迫他仰起头,“周澜,我再重申一次,我不是同性恋。”
游先礼没休息好,很头痛,被他搞得心情更烦躁,拿人没控制力度,手背青筋暴起。周澜感觉骨头要脱臼了,喉咙溢出断断续续的痛呻。
“最后的警告了,别给脸不要。”游先礼甩开手,戴上口罩走出值班室。
周澜跌坐在地,摸着脸上的指印,啧了声,“装什么。”
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游先礼今天没正经吃过一顿饭,现在才生出一丝饥饿感,到厨房转了转,想做碗简单的素面。
他下意识走到一楼房间,敲了敲门,等不到任何回应,才反应过来这间房已经不住人了。
寂静空旷的房子在夜晚毫无生气,所有物品摆放得一丝不苟,不染尘埃,连沙发都没有被人坐过的痕迹,样板房不过如此。
但仔细想想,这不过是从前每一天的常态,他本该习以为常,今天却感到不适应。下班以后回家,一个人吃饭睡觉,跟在医院过夜无差,有时候他宁愿在医院值夜,忙起来有种身体机能在运作,活着的感觉。
游先礼靠着沙发,轻轻叹了一下。
今天开始要调回以前的时差,人真心不能活得太满足,容易懈怠,一旦失去其中一部分,就寝食难安,像他现在,后遗症已经够明显了。
他起身去洗澡,一身疲累洗去后,还不太想睡,到客厅找本书看。
来到角落的木书架,游先礼漫不经心扫过密密麻麻的书,扫视到最后一层时,他目光一顿。
棋谱旁边摆着的书,变成了一本薄薄的医学杂志。
如果他记忆没出错,那里原本放着的,是游霜的日记本。
游先礼伸出手,指尖划过厚薄不一的书脊,最终停在书架最角落的位置。
他抽出那本被搬移位置的笔记本,逐页翻看,有几篇他都会背了,因为字里行间太真挚,让他很好奇自己招人厌的程度。
最后一篇日记停留在一年前,游霜写完就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游先礼,这也是悲剧的开端。
覆水难收,游先礼能做的,只是把这个悲剧的洪流尽力堵住,当作从未发生过,这样做对游霜最好。
其实这本日记需要一个遗憾的结尾。游先礼心想。
他正要合上日记本,阴影错落,纸张背后突然显出几行凌乱笔迹,从前不曾有的。
新添的秘密,悲剧仍在进行,或者正式落幕。
游先礼指尖发凉,他闭上眼深呼吸,半晌,翻过纸张背面──
【虽然不能完全怪罪于你,但我还是想知道,这段“同居”的日子里,你到底是怎样想的,叔叔。如果你这段时间对我好是出于愧疚,我宁愿不要。如果你的想法和从前一样,请不要再干涉我的生活了。
这次我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