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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可怜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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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些日子,来看游霜的人变多了。
 或者说,是男人多了。
 
 一个叫藤原翼的日本男孩,来自东京,漂洋过海见到游霜后,满嘴的“大丈夫”。藤原翼像捧起武士刀一样捧起游霜打石膏的伤腿,掂量两下,在石膏上写了七个字:礼义仁智信勇忠。
 他们好像很聊得来,尽管语言不通,不妨碍聊天的兴致。
 藤原翼热诚地帮助游霜拾回记忆。
 他说游霜是他最棒的对手,他游第一,游霜第二,经常对他紧追不放,输给他后,跑到他面前哭,很遗憾但很服气。
 藤原翼两手握拳举至颊边,做出嚎啕大哭状,意图还原游霜过去的窘态。
 游霜望定他,若有所思。
 
 不过一会儿,高浩也来了,他与藤原翼仿佛情敌相见,一左一右坐在游霜病床两侧,眼神带刺地望着彼此。
 一个给游霜分享异国的旅行趣事,一个给游霜带来电玩解闷。
 投屏游戏卡,藤原翼发现是非常熟悉的任天堂,遂抢过高浩的手柄,与游霜进入下水道过二人世界。
 为了照顾肢体不适的病号,他操控的角色不离游霜半步,像一只习得绅士礼仪的小蜜蜂。
 
 又过了一阵,王护士带着搭班小刘来了。
 小刘是新来的实习生,才毕业不久,比游霜年长两三岁。自他上次见过游霜吃早餐,就一直对这位仁星的太子念念不忘。
 他确信自己是直男,只是觉得游霜的动静很像家里养的猫,吃饭做事都有些可爱的挑剔,凭空生出想要亲近的冲动,这次又主动跟随王护士查房了。
 还未等王护士讲出每日固定的台词,小刘就抢白:“小游,今天天气很好,要出去走走吗?”
 王护士无声瞪他一眼。
 高浩和藤原翼同时出声:“我也去。”
 游先礼坐在一旁默默观察几人的动态,发现游霜的男人缘还可以。
 他作为游霜的家长,极有责任心地替游霜回绝男同学们“心怀不轨”的好意:“等一下他要去做检查,一时半会结束不了。”言下之意是让小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男同学们不情不愿地散场了。
 
 游霜本想吐槽游先礼扫兴,话到嘴边,却很有礼貌地说:“叔叔,你真是没有情趣。”
 游先礼给他架好床上小桌子,铺了纸笔,说:“你今天还没做读写练习。”
 为了修复左侧颞韦尼克区受损引发的感觉性失语,游霜被要求每天阅读、写日记,以及准确无误地复述别人说的句子。
 通常是王护士带他做这些练习,今天游先礼正好有空,打算亲力亲为。
 他想了一段话,叫游霜跟着他一句句复述:“今天是春分,代表春季正式开始,万物复苏。”
 游霜一字不漏地跟读。
 游先礼接下一句:“天气晴转多云,体感温度10度,吹的风依然很冷,外出要穿厚外套。”
 “天气晴转多云,体感温度10度,不想出被窝做检查,不想吃药。吹的风冷得叫人发抖,所以外出要穿厚外套厚袜子和戴帽子。”游霜复述。
 虽然有画蛇添足之嫌,不过大体意思无误,游先礼便继续说:
 “今天做检查,炎症消退,医生说我的情况有好转,我应该坚持说话、写字,摄入营养,按时打针吃药……”
 “还没有检查啊。”游霜打断。
 游先礼用眼神示意他跟着说。
 游霜复述前面几句,到后面“打针吃药”,就没有再说了,撇撇嘴。
 “结束检查后,叔叔带我去散步──”
 游霜面露疑惑,很小声地复读。
 游先礼:“他辅助我站立,虽然我仍不能摆脱轮椅,但我感觉到骨骼在重新连接,有了行走的力气。”
 游霜越说越小声,低头看桌上的白纸。
 游先礼倾前身,离他近了点。他观察游霜的神情,给今天的练习作结语:“等春天结束后,我想重新开始游泳。”
 游霜一听,上下唇紧贴,不再复述了。
 他自顾自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些流水账样式的日记,把昨天的事情按时间段回忆一遍,复写一遍,没有像说话那样添加个人情绪。他觉得写下的文字是会被公示的病程记录,不够私密,所以相当敷衍了事。
 
 游先礼不打扰他,在床边静坐片刻,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浅蓝色的笔记本,安静地翻阅。
 游霜写完“无聊的一天”,余光瞥见游先礼很专注地看着手上的笔记本,便随口问:“你在看什么?”
 游先礼抬头,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回应:“工作记录。”
 “哦。”游霜不感兴趣,拿了一本小说靠在床头看。
 翻到昨天看到的那页,正要沉浸到剧情当中,又听到游先礼问:“想看吗?”
 游霜莫名其妙地投去一眼,“我看不懂。”
 “写得很工整。”游先礼以为他在吐槽医生字体。
 他摇了摇手中的蓝色笔记本,引诱他:“里面也有记录你的部分。”
 游霜的眼神定格在那个浅蓝色的本子上。
 平平无奇的笔记本,封面老旧泛黄,翻边儿了,使用它的人对它十分珍惜,不肯丢弃更换,难道说写了很多不可告人的机密?
 看游先礼的眼睛,漆黑眼瞳中亮起一线光,明莹不灭,好像有股魔力在引诱他伸手。
 莫非本子里写着什么魔咒,令他持续沉睡或苏醒的魔咒?
 游霜的心里空荡荡的,对本子里写的东西生出一丝恐惧,潜意识告诉他不要看,没有好事发生。
 “我不想看。”他语气坚决。
 游先礼收好本子,当作无事发生。
 
 下午,游霜被推去做核磁复查,游先礼拿到结果后,跟叶澹一起看。
 叶澹仔细过目,“嗯”了一声:“T2占位效应有减轻,水肿好很多了,恢复挺快,不过现在开的药还不能停。”
 “没看到残留的致痫灶,可以适当减少□□用量吧。”游先礼看着片子说。
 叶澹对他的提议有些意外,“唔……这倒是可以。”
 “早上做过读写练习,说话没什么障碍,脑子转挺快。”
 叶澹指了指片子:“出血吸收掉了,水肿也消退了,脑子就容易清醒,年轻人嘛,总归比老年人恢复得快。”
 游先礼:“问了些话,不像是记起东西的样子。”
 “没那么快,你当医生你自己不知道吗,出现逆行性记忆障碍至少三个月恢复期,心急什么。”叶澹眼珠一转,啧了声,悄声跟他说,“不过啊,我看你们老游家这小孩贼得很,说不定把我们骗得团团转。”
 “不太像。”游先礼矢口否认。
 “就是你们纵的他,其实这小孩可喜欢捉弄人。”
 叶澹认为自己的怀疑有理有据,他也算是看着游霜长大的。他初来仁星的时候,游霜才八九岁,狗都嫌的年纪,仗着医院是自己家开的,把这儿当游乐场,在各科室之间流窜,横行霸道。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有一天,门诊开始前,游霜到他接诊室,甜丝丝地喊他叶伯伯,小孩礼貌,好学,问他关于脑科的十万个为什么。
 叶澹以为他自小就有继承医院的责任,就耐心替他解答,教他读片。
 不曾想,游霜趁他上厕所的间隙,在电脑上玩扫雷,不知道什么操作把影像科发来的片子搞乱了,他差点将一个三叉神经痛的患者误诊为脑膜瘤!
 叶澹现在回想往事,仍心有戚戚。自此他认识到,这小霸王的坏心眼就跟细胞分裂似的,源源不断。
 在家扮天使,在外做恶霸,只有姓游的才会对这小孩有滤镜。依他所见,游家所有大人都被这小子拿住了,一群可怜虫啊。
 
 师徒俩在影像科门口说悄悄话的时候,游霜就在走廊,乖乖坐轮椅上。
 游先礼听到叶澹的控诉,不经意往游霜那边瞥一眼,正好对上他纯然无害的眼神。游霜的头发被阳光照得泛镀金边,脸色近乎透明,如初生的婴胎,那么脆弱,瘦得可怜,外面的风能把他吹到天上。
 假如他父母在场,定恨不得割肉喂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对他叶澹这个硬朗的老头存在什么威胁呢?
 游先礼看了他两眼,认为叶澹的控诉可能带了许多刻板印象。
 他不作评判,快速讨论完片子结果,跟叶澹说:还有事,先走。
 缓步来到游霜跟前,站定,自上而下地盯量他。
 游霜仰头与他目光相接,眼神坦荡荡,问:“叔叔,我的情况有没有变坏?”
 “没有。”
 “医生怎么说?”
 脸色白白的,好像受了苛待。
 游先礼面不改色地说:“医生说你要补充葡萄糖。”
 游霜不解,只见他的医生叔叔将一颗葡萄味的糖果放在他手心,然后,把他的羊毛帽拉低遮住耳朵,推着他往后花园走。
 
 有好些日子没到户外活动,游霜被自然光扎得眯起眼,自己把帽子再拉低了点,遮着眼睛打盹儿。
 立春,昏昏欲睡,一身软骨头,靠着轮椅后背,脑袋枕着游先礼手背,好不惬意。
 快睡着时,听见谁轻笑一声:“呵,小游总,出来散步?”
 语气听着叫人不舒服,游霜歪着身子,装作没听见。
 “睡着了。”游先礼回答那人。
 “这么冷的风,怎么不回病房。”
 游先礼说:“带他转一圈透气,马上回去。”
 那人笑道:“住得还好吗,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我立即叫人安排。”
 这话听着怪怪的,游霜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谁料游先礼也是直来直去的个性,淡声说:“一定比不上家里舒服,我想过几天接他回去。”
 “自己人都不能满意,看来咱还要改进哈哈。不过,他能出院了吗,这腿……没事儿吧。”
 “定时去康复科就行,不需要一直住院。”
 “真是可惜,这么年轻。”那人惋惜道。
 默然片刻,游先礼说:“睡着了而已。”
 游霜险些憋不住笑,幸好那人也接不下去话了,一边打哈哈,一边告辞。
 等他的脚步声远去以后,游霜撩开帽檐,望着那人的背影。
 “他是谁?”
 游先礼低头看他,“张大嘴。”
 游霜不明所以,但是配合地“啊”一声,张开嘴巴。
 游先礼怔了怔,索性抬起他下颌,俯身检查他的扁桃体状况。
 检查得过于细致,游霜的口水快沿着嘴角流出来了,哼哼两声。
 游先礼捏闭他的嘴巴,这才解释说:“他是张大嘴,商业运营部经理。”
 “我怎么没印象。”
 游先礼又看他一眼,“年初入职的。”
 “能力怎么样。”
 游先礼:“我的接诊量挺饱和。”
 “我不要你的单一数据,如果连你都不饱和,那医院可以倒闭了,叫他给我发上两个月的月度报表,具体到流量转化的每个端口。”
 游霜一口气说完,见游先礼走到他跟前,撑住轮椅扶手端详他,像观察世上唯一存活的史前动物那样仔细。
 挨得极近,挡住了刺他眼睛的太阳,却比太阳更难以直视。
 游霜被他盯得发怵,眼睛微闭,示弱道:“叔叔,我头疼。”
 对方无动于衷,头顶一片黑影笼罩着他。
 游霜小声说:“好冷……”
 依然不动。
 游霜皱起鼻子,催促他:“叔叔!”
 游先礼直起身,轻弹他额头,“只有院长才有资格看数据。”
 说完,他推游霜回住院部。
 一路沉默,他不敢笃定游霜是个小骗子,就算是,现在也不忍心教训。一副皮包骨,打屁股都怕伤到骨头,况且患有记忆障碍的人,偶然也有十分清醒的时候。
 再观察两天。
 游先礼没对游霜讲一句重话,游霜却不愿搭理他了,好像感受到他对他不信任,脸上流露出落寞与失望。
 出了住院部顶楼电梯后,游霜轻声说:“叔叔,我想自己回去。”
 还不待游先礼回答,他便转动手轮,慢慢返回病房。
 游先礼凝望他吃力的背影,总觉得从未见过游霜有这么独立的时刻,不依靠任何人,不依靠他。
 还挺不习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