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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岁岁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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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春节是仁星成立以来最冷清的春节,医院像被雾霾笼罩住,每个人的表情都是灰蒙蒙的,鲜少露出喜色,也没有庆贺新年的动作。
 除夕前夜,各人一到下班时间就各自回家,默契地保持一种哀伤的沉默,无论是发自真心抑或其他原因。
 今年游家的年夜饭在医院应付了事,刘妈从家里送来几道稍微正式的家常菜,但没有太受欢迎。
 她最厌烦和这几位游家的大人吃饭,他们为了身体各项指标的健康,不愿多吃一口添了浓油赤酱的菜。通常只有游霜给她面子,偶尔回家一趟,吃得肚皮鼓鼓的,衷心表达对她的想念,没有比他更捧场的。
 想到这里,刘妈眼睛一湿。
 她只上过一趟病房见游霜,就再也不敢去了,她不愿接受病床上的那人是她养大的孩子,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一具苍白枯瘦的……几乎可以说是干尸。
 见几位大人没有继续吃的气氛,刘妈准备回程,瞥了一眼桌上没吃几口的菜,有些落寞地感慨:“要是蛋蛋在……”
 几双眼睛登时望向她,神情凝重。
 游正其摆摆手:“行啦,大过年的别哭哭啼啼的。”
 “怎么就不能提了,提一句蛋蛋怎么了,蛋蛋不是你儿子么?”张芃反驳。
 游正其揉太阳穴,“我没说不能提,我说别净想些伤心事,你这人真蛮不讲理。”
 “就你淡定,儿子昏迷快一个月了,没见你上病房看几次。”
 “你光看他就能醒,我没去了解催醒治疗吗,你就嘴巴厉害。”
 刘妈左右劝和,感觉自己剪错了定时炸弹的电线,导致事态越来越严重,她惭愧地哽咽:“都别吵了,大过年的,都是我的错!”
 一直沉默的游先礼站起身,冷脸往外走,甩上办公室的门。
 
 急诊科比平时安静,游先礼下来巡视一圈,看见涂乐在跟病人家属沟通。
 他就快升主治,对看病有了基本的思路与判断,不再像住院医一样盲人摸象,等于从爬行阶段进化到直立行走,远远看着,还挺像个人的。
 游先礼过去旁听。
 涂乐一见他,立即紧张起来,说起情况磕磕巴巴。
 游先礼用眼神警告他,涂乐咽了咽口水,只听那躺在急诊床的男生痛苦地说:“ 妈,爸,我的腿动不了。”
 他母亲焦急道:“ 医生,这严不严重啊,白天他跟朋友去滑雪,回来一直说脚好累,背好痛,到底怎么回事啊。”
 涂乐对游先礼低声说:“主任,我已经让他拍MRI了,他T10以下没感觉了。一开始送进来说腿麻,我以为他是普通的骨折,但是拍完片子他说他的臀部也动不了,怎么会瘫痪得这么快,我正想联系你……”
 “ 什么?!”患者的父亲突然发出如雷般的声音,他两三步冲到涂乐面前,揪住他衣领说,“你说什么?我儿子瘫痪?!你技术行不行,我要投诉你们医院,你叫什么名字?!”
 这名父亲体格高大,像拳击教练,一拳能打死弱不禁风的涂乐。
 涂乐被他扯得眼镜腿都歪了,颤声向游先礼求救,“这位大哥您别急!老大,救救我…… ”
 游先礼置若罔闻,问这位躺在病床上半瘫的年轻人,“手臂抬起来试试。”
 这位男生艰难地说:“ 医生,我上臂动不了。”
 游先礼怔住,表情变得凝重。
 如果是椎间盘骨折脱位,不可能连上臂也动不了,这病情恶化的速度有些快,恐怕受伤的不是椎间盘那么简单,可能摔跤导致颈椎撕裂,出现了淤血,淤血不断扩散形成血肿,所以他的麻痹症状正在上移,严重一点,手脚瘫痪,甚至窒息……
 他转头对涂乐说:“快去联系手术室,情况紧急,可能要马上做手术,叫影像科加急把片子发过来。”
 那位母亲捂着嘴巴,摇头发出哽咽的声音。那位父亲揪紧涂乐不放,大喊:“如果我儿子出了什么事,你们医院等着瞧! ”
 游先礼皱起眉,“你儿子的病情正在恶化,再拖延下去很有可能危及性命。”
 他见那人的手劲立即松懈了,摆摆手让涂乐去做准备,看着患者的父母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如果是为病人考虑,请配合医生工作,时间不等人。”
 
 时间不等人。涂乐握着手术刀,听见站在对面的游先礼催促他落刀。
 从颈背到胸腔背部的节段,切一条直线开口,全手术室的人在等他做这件事。
 涂乐仍然手抖,换作以前,游先礼会让他滚下去,涂乐就滚下去旁观,永远做个不敢下刀的住院医。
 但是今时今刻,游先礼望住他,平静地说:“你想他瘫痪吗?”
 医生在手术台上如果不够果断,承担最坏结果的永远是病人。
 涂乐深呼吸,在颈背上划开一刀,切开皮肤,切开脂肪,用电刀沿正中线切开白色的筋膜,减少对肌肉的损伤。
 等他完成后,游先礼用骨膜剥离器沿着棘突向外推开肌肉,这一步是为了剥离椎旁肌,暴露椎板,而他们的目标正是找到椎板下的血肿并清除。
 当涂乐切除越来越多的椎板,看到硬膜下包覆着的脊髓时,他额头冒出涔涔冷汗,这豆腐一样软的条状物关系着人类运动与感觉的能力,等于人的命根子。
 做脑外科医生的要对很多人的命根子负责,他突然觉得游先礼的压力好大,而自己也逐渐承受着这种看不见尽头的压力,万一手术出现意外,万一失败,万一预后不好,他像走着一条埋了很多雷的土路,那么危机四伏,还要继续做医生吗?
 
 “专心。”游先礼突然说。
 涂乐冷不丁地抖了抖,听见他指挥道:“看见血肿了,继续切除,快。”
 涂乐集中注意力拔掉椎板,游先礼轻柔地吸走淤血,避免伤到脊髓。
 所有淤血被清除完时,手术已经进行五个多小时。
 到了最后阶段,游先礼指导涂乐放置引流管,打结固定。
 他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会儿涂乐的手法,忽然提问:“引流管什么时候能拔?”
 涂乐刚经历完过山车,马上见到胜利的曙光,所以脑袋有些放空,被游先礼这么一问,舌头就像手里的结一样,这个那个半天,照例先打一圈太极拖延时间:
 “这个嘛,其实引流管的拔除是很讲究的,具体讲究在哪儿呢,我看看。首先啊,咱们做的这个是脊柱手术,手术结束后呢,通常要放置引流管引出积血嘛。这时候就有病人要问了,医生,引流管什么时候能拔呢?其实啊,针对不同类型的脊柱手术,咱们拔管时间是不一样的,例如咱们做的这个是椎板切除术,它呀,对于引流量,引流液的颜色是有一定要求的,那么这个要求具体是什么呢……”
 游先礼:“滚出去──”
 
 手术结束后,游先礼出去跟患者家属交代手术结果,那位父亲听完后,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没了最开始的戾气。那位母亲忧心忡忡地问:“医生,我儿子不会瘫痪吧?”
 “血肿已经清除干净了,接下来需要病人好好做康复,可以恢复到正常水平。”
 女人十指相扣,长舒一口气:“太好了医生,如果真的瘫痪,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幺儿解释。”
 “要是真瘫了,别说我们不能接受,他一定是最难过的那个,我真害怕他想不通。他很喜欢滑雪,是二级运动员,为了参加二月份的比赛练习了大半年,想冲奖的,没想到……算了,没事就好,今年比不了,还有明年,只要身体健在,你说对吗?”
 女人见他好像在发呆,轻声道:“医生?”
 游先礼拉回思绪,点点头,“好好做康复吧。”
 说完,他低着头转身离开了。
 
 手术结束已是凌晨两点,游先礼换掉手术服,坐电梯到住院部最顶层的病房。
 这层病房一般只对院办领导及其家属开放,游先礼进到其中一间,这间套房里有客厅,沙发,厨房,餐厅,如同一个简约小家,连墙漆灯光都是温暖的色系。
 与这温馨气氛格格不入的,是房间中间的那张病床,旁边立着巨大的生命监护仪。
 人在这里躺久了,就不像一个真实的人了,像由无数个波动数字构成的生命体。生命体能通过改写编程的方式苏醒才好,最怕的是这种刀枪不入的,好像在自有的脑程序里独立快活了,外面的人只能干等。
 
 游先礼站在床边,先检查了一下游霜脑部的手术伤口。是他做的缝合,深部用了抗张力强的可吸收线,表皮做了皮内缝合,尽可能地减少术后疤痕,因为他感觉游霜有点在意个人形象,至少醒来的时候能为疤痕少生一点气。
 虽然缝线完全吸收需要半年,但是走到这一步,游先礼也不敢确认到底是缝线先消失,还是游霜先醒了。
 现在等着等着,一个月要过去了,新年到,想给压岁钱却没人稀罕。
 游先礼往他枕头底下塞了一封红包,红包封面挑的是岁岁平安。
 
 在床边坐下,游先礼望着游霜瘦削的双颊,忽然想到刚才那位女人恳切的希望。
 ──只要身体健在,没事的。
 但是腿伤了,恐怕不能再强度训练,这对于一个胜负欲那么强的人来说几乎等同死刑。
 ──别说我们不能接受,他一定是最难过的那个。
 完全不知道怎么交代,那么爱游泳,泡到手指皱了都不愿意上岸,总不能官方地说一句“我理解你的心情”。
 他已经想到游霜会怎么回答了:理解个屁。
 游先礼疲惫地撑着头,突然很理解游霜小时候对他说过的话。
 他跟他说:叔叔,我不要做医生,给人治病很可怕,像拿着人的性命,他担当不起。
 现在面对眼前这个昏迷不醒的人,游先礼也觉得自己担当不起了,一种空前的挫败感吞没了他──
 他从医快十年了,没有真正送走过几个病人,无能为力的瞬间很少,想尽办法做一个负责的医生,拿着人的性命,再给人还回去,这能力很伟大么?怎么一到亲密的人身上就不管用了。
 还是说,他依旧没学会一件事,成为医生之前,首先要成为病人,感受疼痛,感受绝望,感受焦虑,感受悲伤。
 后半夜,窗外下起小雨,雨声像打点滴的声音,这感觉就像在往静脉打安乐死的药剂。
 先是烧心,再是烧肺,慢慢窒息,慢慢死亡。
 
 涂乐在病房外探头等半天,终于等到游先礼出来。
 他下手术后检讨了一会儿,碰上那位患者的拳击手父亲,那位父亲对他道歉后,涂乐还是想继续做医生,所以他来找游先礼背引流管的拔管时间。
 门打开时,涂乐忸怩地说:“老大,谢谢你。”
 没人回。
 涂乐看过去,眼皮抽了抽,只见游先礼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口罩湿湿的,黏在脸上,看不清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