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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砚底书 ...

  •   谢明夷的指尖抚过《春秋》注疏的裂脊,松烟墨混着陈年尘灰簌簌落在袖口。太学宫藏书阁的卯时总是浸着股潮气,混着霉变的纸页味道,倒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私塾窗棂外那株总也开不好的西府海棠。
      "谢公子又来得这样早。"洒扫老仆的竹帚划过青砖,带起一阵裹着晨露的风。谢明夷颔首微笑,袖中玉笏却不自觉抵住某册《左传》——书脊处新鲜的蜡痕在晦暗光线里泛着微光,像是昨夜才有人动过。
      铜炉里的残香突然爆开火星。他循着记忆抽出韩非阙生前最常借阅的《水经注》,书页间夹着的海棠标本惊落在地。褪色的花瓣背面洇着团暗褐,细看竟是句未写完的诗:"少年不解春秋意......"
      砚池里未干的宿墨突然起了涟漪。谢明夷望着水中倒影怔忡——三十岁的面容已爬上细纹,眼角却还留着年少时灯下抄书的姿态。那日白无垢将罚抄的《三字经》折成纸鸢,发梢沾着的海棠瓣正落在他砚台边,被他偷偷夹进《韩非子》的扉页。
      "谢明夷,你整日抱着这些死物,可知活人比书难懂?"记忆里的红衣少女撑着青竹伞跨坐在窗棂,官靴上的泥点溅脏他刚誊好的策论。那年暴雨冲毁河堤,她浑身湿透闯进藏书阁,扔给他半块沾血的玉珏:"韩昭在河工帐里发高热,你倒是去不去?"
      指尖突然刺痛。谢明夷蓦然回神,发现《水经注》内页竟用米浆黏着层薄绢。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切在绢面上,显出新旧交叠的河道图——朱砂勾勒的旧堤走向,与墨笔描绘的新渠轨迹,在洛水东岸三十六驿处绞成死结。
      "谢侍郎好雅兴。"带笑的女声惊落梁间积尘。白无垢的伞尖挑开湘帘,绯色官袍下摆扫过满地书匣,惊起藏在《唐律疏议》里的灰蛾。她屈指弹去袖口蛛丝,露出腕间旧疤——那是十四岁那年为他挡下书院大火时落的。
      谢明夷的玉笏尖无意识摩挲着绢面:"工部昨日呈的治水策,白侍郎可曾过目?"
      "我倒好奇,什么样的治水良策值得谢大人彻夜研读。"青竹伞旋出半弧水痕,白无垢俯身时发间银簪擦过他耳际,落下段塞外才有的苦艾香。她的指尖划过新旧河道交汇处,"好一招'以旧堤束洪流',只是这束洪的麻绳——"银戒突然刮破绢面,露出底层泛黄的婚书。
      铜炉香灰"噗"地倾洒。谢明夷看着丙戌年七月的婚期,看着谢氏长房与崔氏的联姻契,看着洛水东岸三百亩良田的陪嫁标注——正是新渠规划要征用的滩涂。喉间突然泛起腥甜,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说的"世家不易",想起韩昭车裂崔氏爪牙时溅在獬豸像上的血。
      "原来谢氏的仁义礼智,是写在田契背面的。"白无垢的伞骨轻叩书匣,震出夹层里整摞地契。浸过雄黄的契纸遇热显形,赤铁矿砂勾画的田界正吞噬着河道走向。"令尊若知你今日抉择,可还会逼你吃那掺砂的定亲糕?"
      窗外忽然传来学童诵读声。谢明夷望着《论语》残页上"克己复礼"的朱批,恍惚回到加冠那日。白无垢翻墙来送贺礼,扔给他枚刻着"仁"字的青铜骰子:"你们谢家的礼,可比河工帐里的砂砾硌牙。"那时他不解其意,直到大婚当日新妇轿辇被溃堤阻在城外,才知所谓良辰吉日,原是踩着三万河工的尸骨算出来的。
      "谢明夷。"白无垢忽然掐灭香炉,将枚冰凉的玉珏按进他掌心。那是韩昭养父韩非阙的遗物,边缘还沾着三川河的赤砂。"御史台今晨收到三十六封血书,你要的仁政,你要的苍生,都在新渠征地的哭嚎里。"
      暮鼓穿透层层书阁。谢明夷的玉笏尖挑开地契夹层,露出母亲临终前缝在嫁衣里的绝笔:"吾儿明夷,谢家百年清誉系汝一身。"素绢上的血渍已褪成褐色,却比朱砂更刺目。他突然剧烈咳嗽,喉间腥甜终于漫进口中——竟与当年被迫咽下的定亲糕滋味相同。
      "你的《春秋》注疏该添新篇了。"白无垢的伞面扫过满地狼藉,绯红官袍消失在暮色里。谢明夷望着她遗落的银簪,簪头螭吻缺目处卡着粒赤金砂,在残阳里泛着河工血泪般的光。
      掌灯时分,洒扫老仆送来碗治咳的川贝梨汤。谢明夷舀起半匙澄净汤水,忽然记起韩昭上月在此怒摔茶盏的模样。彼时刑场刚处决了崔氏姻亲,那位法家传人指着满地《春秋》注疏冷笑:"谢侍郎的仁义,救得活朱雀门外饿殍?"
      瓷匙突然磕到异物。谢明夷从汤底捞起枚青铜钥匙,匙齿间黏着的青冈木屑,正是私塾窗棂年久失修的证明。他霍然起身,官袍带翻的灯台将婚书残角烧成灰蝶,纷纷扬扬落在少年时抄录的《孟子》上。
      子时的太学宫浸在墨色里。谢明夷攥着钥匙站在荒废的东斋房前,锁孔里的铁锈味混着记忆漫上来——十四岁生辰那日,白无垢蒙着他的眼推开这扇门。烛火燃起的刹那,三十六个写着"民贵君轻"的纸鸢从梁上垂落,每个都缀着河工从堤坝抠下的赤铁矿砂。
      "咯嗒"一声,陈年铜锁应声而落。尘封的教具堆里,当年他们为韩昭庆生藏的檀木匣安然如初。谢明夷的玉笏尖挑开匣盖,三百颗裹着糖霜的莲子滚落出来——韩昭父亲被贬那日,他们三人在这间陋室分食过同样的饯别礼。
      匣底素笺已经泛黄,少年韩昭工整的小楷刺入眼帘:"法非铁尺,当为量心之绳。"谢明夷的指腹抚过晕染的墨渍,忽然摸到夹层凸起。撕开衬纸的刹那,整卷河工联名血书哗然展开,每个指印都按在丙戌年七月廿三的日期上。
      五更梆子惊起栖鸦。谢明夷抱着木匣踉跄奔出斋房,官靴踩碎的薄霜下露出块残碑。晨光刺破云层时,他看清了碑文——正是韩非阙临终前未能刻完的《治水十谏》,最后一道凿痕停在"世家田亩"四字上,碎石间卡着的海棠残瓣,与他藏在《韩非子》里的那枚正好凑成并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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