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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尺上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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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进刑部值房时,韩昭的笔尖在《三川决堤案勘验录》的"丙戌年"三字上悬了半刻。纸页边缘的灯花"噼啪"炸开,惊得他手指微颤,松烟墨在"七月廿三"的日期上洇出团黑斑,像极了十五年前河堤溃口时吞噬人命的漩涡。
"大人,工部郑侍郎又派人来催问铜匦改制的事。"书吏佝偻着背递上热茶,袖口沾着的赤铁矿砂簌簌落在案头。韩昭盯着那几点青金色碎屑在烛光里浮沉,恍惚又见养父韩非阙临终时蜷曲的手指——那溃烂的指缝间也沾着同样的矿砂,混着咳出的血沫在锦被上画出歪扭的星图。
"告诉郑禹,量河绳齿距改回二寸三前,刑部不会用新制铜匦。"他撂下笔,铁尺无意识地在砚台边缘敲出"笃笃"的闷响。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枝影投在墙面的獬豸图上,倒像是有无数鬼手在撕扯神兽的獠牙。
书吏退下时的脚步声惊醒了檐下栖鸦。韩昭从暗格中取出半截量河绳,绞盘齿距被摩挲得发亮,细密的木纹里沁着经年的桐油味。这是养父改良量具那年亲手所制,彼时他尚是总角孩童,总爱伏在韩非阙膝头看那些精巧的齿轮咬合。
"非阙,你省这半分齿距,来日堤溃时可担得起?"记忆里工部尚书王崇的诘问混着雨声涌来。八岁的他躲在屏风后,看着养父将量绳一寸寸缠回木轴:"下官丈量的是人心,不是砂土。"
铜壶滴漏声突然滞涩。韩昭猛地起身,铁尺挑开漏刻顶盖,三粒赤铁矿砂正卡在晷针转轴处——又是工部惯用的把戏。他攥着砂粒冷笑,当年王崇往养父药碗里掺矿砂时,大约也是这般从容。
值房的门轴突然"吱呀"轻响。韩昭反手将量绳塞回暗格,却见白无垢的青竹伞尖已挑开湘帘。雨丝顺着伞骨滑落,在她绯色官袍下摆晕开深红的痕,像极了三川决堤那日漂满河面的血沫。
"韩大人好雅兴。"她屈指弹去伞面水珠,露出内衬的星图纹,"郑禹在醉仙楼摆了全鳝宴,工部十三位主事联名为你请了上座。"
铁尺在砚台边磕出清越的响。韩昭看着对方袖口露出的半截绷带——前日朱雀街暴民冲击刑场时,这疯女人竟用伞骨替他挡下支毒箭。"白侍郎若想观刑,明日西市有车裂之刑。"他故意将"车裂"二字咬得极重。
白无垢忽然轻笑,伞尖在青砖上勾出北斗状的湿痕:"我是来送谢礼的。"一方素帕从她袖中飘落,帕角绣着的海棠花蕊里缀着赤金砂,"令尊改良量具那年,往洛水三十六驿派发的赈灾饼,掺的便是这种辽东矿砂。"
烛火"啪"地爆开灯花。韩昭的指节捏得发白,帕子上的金砂刺得掌心发疼。那年他随养父巡查河工,亲眼见着领到赈灾饼的流民唇角渗血——掺了辽东粗砂的黍米饼,比官道上的碎石更硌牙。
"工部上月核销的矿砂,七成进了玄冥部的铠甲。"白无垢的伞面突然翻转,内衬星图映出她眼底的寒芒,"韩大人猜猜,剩下三成去了哪?"
值房外的梆子声撕破雨幕。韩昭望着她消失在回廊尽处的背影,忽然想起及冠那日养父的赠言:"法家的尺能量山河,量不了砂土下埋的舌头。"而今他握着铁尺的手已生出薄茧,却仍量不出当年那些砂土里掺着多少条人命。
子时的更声催落残雨。韩昭展开素帕,就着烛火细看那簇海棠——金线缝着的花蕊里,竟藏着针尖大小的"亥时"二字。他猛然推开北窗,见朱雀大街方向腾起青烟,焦糊味混着赤砂的腥气漫过刑部高墙。
"大人!工部档案房走水!"衙役的惊呼与铜锣声同时炸响。韩昭抓起铁尺冲出值房,官靴踏碎的水洼里浮着未燃尽的《河防志》残页,墨迹晕染处依稀可辨"丙戌年七月廿三"的日期。
火场的热浪灼得人睁不开眼。韩昭劈开拦路的焦木,见郑禹的心腹文书李崇文正将整捆卷宗抛入火堆。"住手!"铁尺破空而至,堪堪钉住那人右腕。李崇文惨叫着翻滚,袖中抖落的翡翠扳指内侧,"丙戌"二字泛着血光。
"韩非阙......韩非阙当年就是太耿直......"李崇文癫笑着咳出黑血,"他若肯把量绳齿距再改短半分,何至于被矿砂噎死......"
獬豸铜像在火光中映出狰狞的影子。韩昭的指节抵住扳指缺口,那尺寸与养父喉间伤疤分毫不差。十五年前的雨夜轰然重现——韩非阙伏在案头呕血的画面,混着此刻翻卷的火舌,将《法经》残页上的"刑过不避大臣"烧成灰烬。
"大人小心!"身后突然传来惊呼。燃烧的房梁裹着热浪砸落,韩昭旋身闪避时,袖中素帕不慎落入火堆。金线海棠在烈焰中蜷曲成诡异的形状,宛如养父临终时痉挛的手指。
五更天的晨雨浇灭最后一点余烬。韩昭站在焦土堆里,铁尺从灰烬中挑起半枚玉带钩——螭吻纹缺了左眼,正是白无垢及冠那年他亲手所赠。带钩暗格中滑出张焦黄的河道图,洛水东岸用朱砂圈出的位置,正是当年发现青铜罗盘的河堤。
"韩大人可量清了?"白无垢的伞影不知何时又飘到身侧。她指尖把玩着枚青铜骰子,骰面"仁"字的赤金砂正在褪色,"这朝堂上的砂土,可比三川河的浪头更会吃人。"
韩昭将玉带钩攥进掌心,棱角刺破的疼痛让他清醒。晨光刺破乌云时,三十六个工部匠人正在废墟上重砌砖墙,二寸三的凿痕间距与量河绳齿距严丝合缝。他忽然明白养父当年摩挲量绳时眼底的悲凉——原来法家的尺从丈量山河那刻起,就注定要陷进永世挣不脱的流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