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终空台》从月寂雨

25、醒(2)

　　红海棠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神瞬间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他不再犹豫，动作快得近乎凌厉。他迅速清理掉伤口边缘渗出的血丝和之前残留的旧药渣，那深绿色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药糊被他毫不留情地、厚厚地敷在了那重新撕裂开的创口上！

　　“呃——！”

　　药糊接触伤口的瞬间，一股仿佛滚油泼在皮肉上的剧痛猛地炸开！周明远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张被拉断的弓，喉咙里爆发出凄厉的惨叫。那痛楚如此尖锐、如此霸道，瞬间盖过了心口的蛊毒之痛，直冲头顶，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炸开，意识都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酷刑撕碎。

　　“忍着！”红海棠的声音冷硬如铁，毫无波澜，仿佛手下按压的不是自己徒弟痛不欲生的伤口。他一手死死按住周明远挣扎弹起的肩膀，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抗拒的镇压意味，将他牢牢钉在床榻上。另一只手则稳稳地、用力地将那深绿色的药膏在伤口处揉开、压实，确保每一个细微的创面都被这剧毒般的药力渗透。

　　每一次按压，都像是在周明远的心口上剜肉。汗水如同溪流，瞬间浸透了周明远的头发和身下的被褥。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入柔软的唇肉里，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惨嚎压成破碎的呜咽。身体在红海棠的压制下徒劳地颤抖、痉挛，如同离水的鱼。

　　就在这酷刑般的换药即将结束，红海棠的手指最后一次用力压实药膏边缘，准备抽离的瞬间——

　　周明远因剧痛而痉挛的手指，无意识地、虚弱地向上抬了一下。

　　指尖冰凉，带着濒死般的虚汗。

　　恰恰拂过红海棠因用力按压伤口而微微屈起、同样沾着深绿药膏和暗红血丝的手背。

　　一触即分。

　　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在冰水里猝然相碰！

　　“嗤——”

　　两人同时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

　　红海棠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整个人向后急退一步，撞翻了身后小几上的烛台！“哐当”一声，铜制的烛台滚落在地，仅存的那点昏黄烛火剧烈地跳动几下，挣扎着，最终还是不甘地熄灭了。

　　浓稠如墨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药庐。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两人粗重、急促、竭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的喘息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疯狂地鼓噪着，敲打着彼此的耳膜，也敲打着那层摇摇欲坠的界限。

　　周明远躺在冰冷的黑暗里，胸前伤口的剧痛依旧在灼烧，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重的钝击。然而，指尖残留的那一刹那的触感——冰冷、黏腻（药膏与血）、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师父的、异常清晰的温热和坚实——竟奇异地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短暂地压了下去。那感觉如同烙印，比任何蛊毒或刀伤都更深地刻进了他的骨髓，带来一阵阵战栗般的麻痹。

　　黑暗中，他看不清红海棠的脸，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床边那道身影的僵硬。那急促的呼吸，那撞翻烛台的仓惶，无一不在昭示着某种与他同样激烈的心绪。

　　时间在黑暗的粘稠中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永恒。周明远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徒劳地想要穿透这片墨色，看清师父此刻的神情。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破碎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虚弱和执拗：

　　“师父……”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我若死了……”他停顿了一下，积攒着最后一点力气，那只刚刚拂过红海棠手背的、冰冷的手，摸索着，在黑暗中颤抖地向上探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猛地抓住了红海棠垂在身侧的手！

　　红海棠的手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却被周明远用尽残存的生命力死死攥住。

　　然后，周明远牵引着那只骨节分明、覆着薄茧、此刻却微微僵硬的手，用力地、重重地按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包裹着厚厚药布和绷带的胸膛上——那心口蛊毒未消、新伤又裂的位置！

　　隔着粗糙的绷带和冰凉的药膏，红海棠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了掌心下那脆弱胸腔里传来的、疯狂而紊乱的搏动。那心跳如此剧烈、如此滚烫，带着垂死挣扎般的生命力，每一次撞击都重重地擂在他的掌心，也擂在他的心上。

　　“这里……”周明远的声音破碎不堪，气息灼热地喷在红海棠的手背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宣告，“……会记得你。”

　　掌心下，那颗年轻的心脏在绝望中疯狂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红海棠坚冰般的心防上。那灼热的温度，那濒死挣扎般的力量，穿透了冰冷的药布和绷带，滚烫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上，一路烧进四肢百骸。周明远那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宣告，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穿了啊他所有强撑的冷静。

　　理智的堤坝在瞬间被汹涌的洪流冲垮。

　　红海棠猛地俯下身！

　　黑暗中，动作带起微弱的气流。他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将自己的额头重重地抵在了周明远的额头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周明远额头的皮肤冰凉，带着濒死者的冷汗。而红海棠的额头却滚烫，仿佛压抑已久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喷薄的出口。那滚烫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悍的生命力，瞬间驱散了周明远额上的寒意，也驱散了他心口盘踞的绝望阴霾。

　　鼻尖几乎相抵，急促而灼热的呼吸无可避免地交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黑暗中，红海棠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清晰地撞进周明远的耳膜，也狠狠撞进他的灵魂深处：

　　“不准死。”

　　这不是命令，是誓言，是烙印，是用滚烫的生命力强行灌注的支撑。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周明远濒临黑暗的意识深渊中炸响。那滚烫的额头相抵，那灼热的气息交融，那低沉而斩钉截铁的誓言……像一道撕裂永夜的光，带着足以焚毁一切桎梏的力量，蛮横地灌入他即将冷却的四肢百骸。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被更强大的力量猛地推开！那股盘踞在心口的、冰冷沉重的、属于蛊毒和绝望的阴霾，竟被这滚烫的触碰和三个字的重量硬生生逼退了一瞬！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周明远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不再是痛苦的哀鸣，而是一种挣脱枷锁般的宣泄。他身体猛地向上弹起，不再是徒劳的挣扎，仿佛被那滚烫的额头和那三个字注入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他反手死死抓住了红海棠抵在他额前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仿佛那是将他从深渊拉回的唯一绳索。

　　红海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力道带得身体一晃，几乎扑倒在他身上。两人滚烫的呼吸更加紧密地交缠在一起，在咫尺之间形成一片灼热潮湿的小天地。黑暗中，周明远那双因剧痛和激烈情绪而充血的眼睛，如同濒死野兽般死死地、贪婪地攫取着近在咫尺的轮廓，尽管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暗影，但那影子里透出的气息，却比阳光更炽热。

　　就在这时！

　　“笃、笃笃。”

　　药庐那扇薄薄的、糊着旧棉纸的门外，传来几声极其轻微、带着试探意味的叩击。

　　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冻结了药庐内所有灼热翻涌的气息。

　　红海棠抵在周明远额上的头猛地抬起！方才那几乎失控的滚烫情绪如同退潮般瞬间敛去，眼底刹那冰封，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门的方向。

　　周明远抓着他手腕的手指也骤然收紧，身体瞬间绷直如满弓的弦，所有的感官在死亡的威胁下被强行唤醒、提升到极致。他听到了！门外不止一个呼吸声！压抑、绵长，带着刻意收敛的杀意，如同潜伏在草丛中毒蛇的嘶嘶声。

　　来了！那些阴魂不散的毒蛇！

　　红海棠的手闪电般从周明远滚烫的胸膛上抽离，动作迅捷无声，如同猎豹。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多看周明远一眼，右手已无声无息地按在了腰间——那里藏着他贴身的短刀，刀柄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他身形微弓，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强弓，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足尖，整个人如同融入黑暗的阴影，悄无声息却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稳定地朝那扇薄门逼近。每一步落下都轻如鸿毛，却又重若千钧，踏在周明远紧绷的心弦上。

　　门外那试探性的叩击声停了。

　　死寂重新降临，却比刚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周明远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全身的肌肉都因极度的紧张而僵硬发痛。他死死盯着师父那在黑暗中模糊却异常挺拔坚定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震得他自己耳膜生疼。

　　他不敢呼吸，不敢眨眼，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在门外那片未知的黑暗里。汗水再次浸透了他的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红海棠的身影终于停在了门后，距离那扇薄薄的、不堪一击的门板仅一步之遥。他微微侧头，耳朵贴近门缝，屏息凝神，如同最耐心的猎人，捕捉着门外最细微的声响。

　　一秒，两秒……时间在极致的寂静中被无限拉长。

　　突然！

　　“咻——！”

　　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穿透了门板！一道细小的、闪烁着幽绿磷光的黑影，如同从地狱射出的毒箭，直取红海棠的咽喉！

　　淬毒的吹针！

　　红海棠瞳孔骤缩！在厉啸声起的刹那，他身体已凭借千锤百炼的本能做出了反应！不是退避，而是迎着那点致命的磷光猛地向侧面拧身！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笃！”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牙酸的闷响。那点幽绿的磷光擦着红海棠颈侧的发丝，狠狠钉入了门框！针尾犹在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低鸣，在黑暗中闪烁着不祥的绿芒。

　　就在红海棠拧身躲避的瞬间，那扇薄薄的木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轰然撞碎！木屑混合着棉纸碎片如同雪片般爆开！

　　两条如同鬼魅般的黑影，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臭药味，如同两道黑色的旋风，一左一右，直扑刚刚拧身躲避、立足未稳的红海棠！

　　刀光在破碎的门洞透入的微弱天光下，划出两道惨白的、致命的光弧！一刀斩向红海棠脖颈，一刀直刺他腰腹！角度刁钻，配合默契，完全是必杀的杀局！

　　“师父——！”周明远目眦欲裂，嘶吼声带着血沫喷出。他挣扎着想扑过去，却被胸前撕裂般的剧痛死死钉在床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道催命的寒光斩向师父！

　　面对这电光石火间的绝杀，红海棠眼中却毫无惧色，只有一片冰冷的煞气！他拧身躲避吹针的动作尚未完全停止，借着那旋转的余势，腰间的短刀已如同毒龙出鞘！

　　“锵——！”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撕裂了死寂！短刀精准无比地架住了劈向脖颈的那一刀！火星在黑暗中迸溅！

　　同时，他左腿如同钢鞭般闪电般向上弹起，脚背狠狠踢在另一名杀手刺向他腰腹的手腕上！又快又狠！

　　“咔嚓！”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那杀手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手中的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墙角。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第一名杀手被格挡开的刀顺势下劈，变招快如鬼魅，直削红海棠下盘！而那名手腕被踢断的杀手，竟悍不畏死，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猛地从腰间掏出一把淬毒的匕首，合身扑上，直刺红海棠后心！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红海棠腹背受敌！他刚刚格挡开一刀，踢断一人手腕，旧力刚去，新力未生！更要命的是，左肩那处未愈的重伤在方才剧烈的动作下被狠狠撕扯开！钻心的剧痛如同毒蛇噬咬，瞬间蔓延全身，让他格挡的动作不可避免地迟滞了万分之一瞬！

　　就是这万分之一瞬！

　　削向下盘的刀锋已至！刺向后心的匕首带着腥风！

　　千钧一发！

　　“呃！”红海棠闷哼一声，身体强行向侧面一倒！一个狼狈却极其有效的铁板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刺向后心的匕首，但削向下盘的那一刀却再也无法完全躲开！

　　冰冷的刀锋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划过他右腿外侧！

　　“嗤啦——！”

　　衣帛撕裂的声音伴随着皮肉被割开的闷响！鲜血瞬间涌出！

　　剧痛袭来，红海棠身体踉跄了一下，眼中血色翻涌！杀意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他借着倒下的势头，左手在地面猛地一撑，身体如同陀螺般旋转而起！右腿受伤处鲜血飞溅，却丝毫未能阻碍他雷霆般的反击！

　　短刀在他手中化作一道索命的银弧！

　　“噗嗤！”

　　刀锋精准无比地抹过第一名杀手的咽喉！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在破碎的门框和墙壁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那杀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仰面栽倒。

　　红海棠看也不看，旋身！刀光再起！直劈向那名断腕后持匕首扑来的第二名杀手！

　　那杀手见同伴瞬间毙命，眼中终于露出骇然之色，下意识地举匕首格挡。

　　“当！”匕首被短刀劈得火星四溅，几乎脱手！

　　红海棠得势不饶人，短刀如同跗骨之蛆，贴着匕首的刃身顺势下滑，刀尖毒蛇般刺向对方心窝！

　　那杀手亡魂皆冒，拼尽全力侧身闪避！

　　“噗！”

　　短刀没能刺中心脏，却狠狠扎进了他的左肩胛骨！刀尖穿透皮肉骨骼的闷响令人牙酸！

　　“啊——！”杀手发出凄厉的惨嚎，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前扑倒。

　　红海棠眼中寒光一闪，手腕猛地一拧！

　　“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那杀手的左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软软垂落。

　　剧痛让杀手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抽搐。

　　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混杂着死亡的气息，在狭小的药庐内弥漫开来。

　　红海棠拄着短刀，单膝跪在血泊之中，急促地喘息着。右腿外侧的伤口血流如注，迅速染红了裤管，在地上蜿蜒开一小片暗红。左肩的伤口更是彻底崩裂，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半边衣襟。冷汗混着血水，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床榻的方向。

　　周明远躺在那里，身体因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微微发抖，双手死死抓着身下的被褥，指节捏得发白。他嘴唇颤抖着，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红海棠身上那几处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尤其是右腿外侧那片迅速扩大的暗红，还有左肩那再次被鲜血浸透的棉布。那刺目的红色如同火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也灼烧着他每一根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