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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醒(1) ...


  •   更深露重,子时的梆子声在寂静里荡开,一下,又一下,沉闷地敲在人心上。戏班白日里的锣鼓喧嚣早已散尽,只余下死寂沉沉的院落,被浓稠的夜色浸透。

      药庐里,烛火将熄未熄,挣扎着吐出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床榻周遭。红海棠斜倚在床边的矮凳上,身形笼在烛光边缘的暗影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自从拾儿和老者出发去古墓之后他便做了全职看护受伤徒弟的师傅。他坐得笔直,是多年练功刻进骨子里的姿态,然而那份挺拔中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仿佛绷紧到极限的弦,下一刻就要无声地断裂。他一只手搁在膝头,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极轻地按着自己左肩靠下的位置,那里缠着厚厚的棉布,然而一层层的包裹下,依旧有暗沉的血色顽固地渗出来,在素白的布面上洇开一小片令人心悸的深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毒花。

      榻上的人动了一下。

      极轻微,只是指尖在被褥上无意识地蜷缩,带动薄被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窸窣。这细微的声响却像惊雷般炸响在红海棠死水般的沉寂里。他猛地抬眼,视线如离弦之箭,瞬间钉在周明远脸上。

      周明远的眉头紧紧锁着,在眉心刻下两道深痕,仿佛在睡梦里也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咕哝,像是被困在梦魇的泥沼中徒劳挣扎。终于,那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起初是茫然的,瞳孔涣散,映着跳跃的烛火,却没有任何焦点。药庐里熟悉的苦涩气息混着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意识如同沉船,缓慢地从深不见底的冰冷黑暗里向上浮升。疼痛最先复苏,像无数细小的毒虫,沿着四肢百骸啃噬,尤其是心口深处,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钝痛。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这细微的痛楚声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感知的闸门。

      视线终于艰难地凝聚,本能地转向床边那一抹熟悉的、能带来安心的身影。模糊的轮廓在视线里逐渐清晰——是师父。红海棠正倾身靠过来,冷玉般的脸上难得地卸下了所有坚硬的防备,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忧急,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清晰地漾开担忧的涟漪,直直地撞进周明远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底。

      “师……父……”周明远张了张嘴,喉咙火烧火燎,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粗粝的木头上狠狠摩擦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的痛楚。

      “别说话。”红海棠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紧绷的沙哑,仿佛也在强行压抑着什么。他迅速探身,动作间牵扯到肩上的伤,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稳住,小心翼翼地扶住周明远的后颈,将一个温热的粗陶碗凑到他干裂的唇边。“喝点水。”

      温润的水流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活命般的清凉。周明远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清水滋润了干涸的裂痕,也稍稍冲淡了口中残留的腥苦药味。混沌的意识如同被水洗过,又清明了几分。他顺从地任由师父扶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着红海棠的动作移动。

      红海棠放下水碗,转身去取搁在小几上的药罐和干净的布巾。他侧身对着床榻,烛光恰好勾勒出他侧面的轮廓,也清晰地照亮了他左肩后下方那处被衣衫半掩的包扎。原本素净的棉布,此刻赫然浸透了一片粘稠的暗红,那颜色深得发乌,边缘还有新鲜的血珠正极其缓慢地渗出、汇聚,刺目得如同白纸上狰狞的墨点。

      周明远瞳孔骤然一缩!

      那不是他熟悉的、师父偶尔在练功或救急时留下的皮外伤!那包扎的位置险恶,透出的血色浓重得带着不祥的死气。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心口那蛊毒带来的剧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惧短暂地压了下去。

      “谁……”周明远死死盯着那片刺目的暗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气,“谁伤的你?!”

      红海棠取药的动作猛地僵住。他没有回头,背脊在昏黄的烛光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沉默如同厚重的铁幕,沉沉地压了下来,隔绝了那一声带着血腥味的质问。他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像是要将某种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胸腔深处。然后,他缓缓转过身,手里端着药罐,重新走回床边,坐回那张矮凳。他的目光低垂着,只专注于掀开药罐的盖子,仿佛那里面藏着世间唯一的答案。

      “一点小伤,不碍事。”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近乎刻意,听不出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药罐掀开,一股更加浓郁、带着强烈刺激性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辛辣得几乎呛人。红海棠用布巾裹住手指,探入罐中,小心地挖出一大块深绿色、质地粘稠如膏泥的药糊。那药糊散发着浓烈的雄黄和苦艾混合的气息,其间还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

      他俯身靠近周明远,准备为他换下胸前蛊毒伤口上的旧药。随着他的动作,左肩的伤处不可避免地又被牵扯,那层叠的棉布下,暗红的色泽似乎又加深了一分。红海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捏着药膏布巾的手指,在接触到周明远胸前皮肤的前一瞬,极其轻微地、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那颤抖细微得如同风过水面,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了周明远的心脏。他躺在那里,身体虚弱得动弹不得,连抬手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刺目的血色随着师父的动作晃动,看着那沾满深绿药膏、本该稳如磐石的手指在靠近自己时泄露出一丝极力隐藏的虚弱。

      那颤抖,比刀锋更利,瞬间剖开了周明远的心。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受伤般的呜咽,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一把攥住了红海棠正要敷药的手腕!

      冰冷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急切,死死扣在那截覆着薄茧的手腕上,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告诉我!”周明远的声音嘶哑破裂,几乎是在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心口撕裂般的剧痛,眼眶瞬间烧得通红,“是谁?!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前未愈的蛊毒伤口,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眼前阵阵发黑,攥着红海棠手腕的手指却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死也不肯松开。

      红海棠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滚烫的、带着绝望力量的触碰,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皮肤上,也烫进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他被迫抬起眼,直直撞进周明远那双燃烧着痛苦、愤怒和疯狂自责的眸子里。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汹涌,几乎要将他吞没。

      “放手!”红海棠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如同惊雷炸响在周明远混乱的脑海,瞬间压过了那翻腾的心痛与自责。然而,那严厉之下,却藏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几不可闻的颤音。

      他用力一挣,手腕终于从周明远滚烫的钳制中挣脱出来。那动作不可避免地再次牵扯到肩伤,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窜起,让他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将那声闷哼死死堵在喉咙里。

      短暂的失控仿佛耗尽了周明远最后的气力。他颓然跌回枕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蛊毒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绞痛。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鬓角,眼神里的疯狂火焰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烬和绝望的疲惫。他别开脸,不再看红海棠,也避开那刺目的伤口,仿佛那样就能逃避这令人窒息的现实。瘦削的身体在薄被下微微颤抖,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药庐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交错的喘息声,沉重地敲打着凝滞的空气。浓烈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红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肩头尖锐的刺痛和心底翻腾的复杂情绪一并压了下去。他不再说话,脸上重新覆上一层近乎冷酷的平静。他俯下身,动作近乎粗暴地掀开了周明远肩部衣襟。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原本靠近心口的左肩位置,被冰蚕玉滋养后好不容愈合了一些的皮肉,此刻因他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挣扎,竟又撕裂开来!暗红色的血丝正从边缘缓缓渗出,染红了周围刚刚长出的、脆弱的新肉,与那深绿色的蛊毒残留痕迹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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