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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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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机走在路上,影影重重的树木如同牛鬼蛇神。仿佛总有眼睛在盯着他。四下里寻,又不见谁。一时觉得有些饥,却也不知该上哪一处去吃些什么。这么一路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明晃晃的烟街柳巷。这去处,对无机来说,显得无常滑稽。
无机的脸在老鸨眼中,出落得尤为不可思议。一时半会儿,才走上去道了句:“小爷……”无机朝她看一眼,她才绽出笑容,“这位小爷何处去?”
“无处去啊……”
“这便好了,进来坐坐如何呀?”
无机便走了进去,鼎沸的大堂有人看到他,挪不开的眼光和细细嗡嗡的叹:“这可了不得呀。”
比红颜佳人更要姝丽几分的五官嵌在白净清透的脸盘上,纤弱的身骨,不确定方向的步子,让人止不住联想到那涓涓细流,直想掬一瓢来饮。
无机坐在厢房,桌上瓜果亮澄澄,他挣扎片刻,刚要伸手去取,一旁女子已将剥去皮的果子往他口边送,无机顺势张开了嘴,沁凉的口感让他有了一种流泪的渴望。
“公子,如何称呼?”
“……无机。”
“啊,无公子。无公子生得一派姝颜,真教莺娘奴家无法自处。”无机不响。不知何处传来的琴声断断续续,唏嘘不已。“其实啊,我是恨透了这皮相的。”
“公子此话怎解?”莺娘睁圆了眼,在无机侧旁坐下,又执壶为他面前的酒盅满上,静待不语。
要怎样启齿?对着肤白唇红的莺娘,无机感到卑她半生。悄眼看房中红紫帐幔,心中惴惴忐忑。
“无公子,不说亦无妨的。莺娘便伺候您饮酒罢。来,您请。”双手奉上那白瓷盅,凑到他近前。
“莺娘,我落拓,无用,没有银两予你添红妆。”
莺娘一滞,见那人儿的眉目间,如同结了霜。她忽而忆起些前尘往事,破旧的山河,残缺的月,一条河蜿蜒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她撼动不已,将酒盅放下,脸颊贴在无机的胸膛:“真情不再千金难买。只愿公子是真心人。”听他一颗心,咚咚咚跳得疾。莺娘的热泪毫无预警地浸湿脸下他的一寸衣衫。
无机寻思所谓真心。他的真心何处去了?遗落在父亲发现自己的那废丛中了。“我也叫无机,我也叫无心。”
莺娘却已听不见,拉起无机的手,一片冰凉。帐幔后面,分不出冰与火。汗湿寂夜。
同为世间一孤魂,二人有温一壶酒的情缘。
莺娘拿出血汗钱,交予鸨母。称,为无机留下。一双眼中,盛满了说不尽的柔情与哀伤。鸨母看莺娘半晌,又将那钱交还到莺娘手中:“自己留着罢。”转脸望向清晨,无机离开的方向,回想起昨夜初见时,无机那脏污的衣摆,不知怎地,心中燃起被浇熄许久的悲凉。
“那位公子,全身都是伤痕,没有一处好肉……”
彼时照拂着枕月河的月亮,也曾笼在无机身上。却也只是在那一个勇与力到极致的夜。今时今日,他拖着一具皮囊,清风亦可将他打伤。
对不住,曹武家。
曹武家将自己从阴间拉出,却料不到他无机早已是魍魉。他只是空生一副下贱的、等待被救赎的欺人相。
原来自己竟眷恋着惨无人道吗。可笑,可叹!
等着牛头马面将自己带走,还是,找点事做吗?然而他又可派上什么用场?
“有何贵干?”
无机不说话。
店老板露出纳罕的神情,遂又明了了:“店里不招伙计呀。”
“啊……”无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中酒了吗?
店老板又追出来叫住他:“小爷,小爷!”递给无机一份温的食物,“您还没吃吧?”
糯米食韧得咬不断,如同斩不断的乱麻,缠住无机迈不开步去。但是,“我又何尝想迈开步子过了吗。”
又是一日盘踞在街角无人处,耗子飞奔而过,也不曾在他面前停下。
往前三寸便是行人如织,这里却不似人间。无机自问,他是究竟为何还要继续留在这世上?想了半日,啊,“是为了曹武家”,为了不让那夜的逃亡化作白烟,不知丢下了一切、只为让他拥有自由、重新站在阳光下的曹武家,见到了此时此刻的他,心中会作何想。会悔,会恨吗?还是对又自行选择隐匿在阴暗之中的他嗤之以鼻?
对不住,曹武家。
“妖孽。”
他是妖孽啊。毁了曹武家。
他是妖孽啊。他不配去看一眼枕月河,不配被日月星光覆盖,不配得自由,不配为人啊。
无机摊开双手,掌纹暧昧模糊。如果他是一棵树,他就没有确实活过的痕迹。
当黑暗再一次笼罩人间,无机才从那污浊小巷中走出。鬼使神差般地,又走到了昨夜之处。眼尖的鸨母迟疑片刻,吩咐跑堂的:“让莺娘候着。”结果,无机又枕在莺娘温柔好闻的怀中,沉沉睡了一夜。
莺娘看着表情如同稚子一般的无机,问他:“公子,您留在莺娘身边吧,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