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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卷十一:启程青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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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坡村的山神庙,破败得只剩下四壁挡风,泥塑的神像脸上糊满了陈年蛛网,一对空洞的眼窝无悲无喜地望着香火断绝的庙堂。谢知非在这方寸之地,算是他重临人世后的第一个落脚点,虽然简陋不堪,却也给了他一丝喘息之机,让他那缕险些溃散的残魂得以稍稍凝聚。此刻,他站在这破庙门口,最后一次回望那尊泥像,心中无甚波澜,亦无半分留恋。
他低头,指尖轻轻摩挲着怀中那支贴身收藏的青鸟笛。竹身冰凉,带着泥土的气息和淡淡的竹木清香,却又仿佛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久远记忆的暖意。那是陆拾遗的执念,是他完成“唤魂之契”的凭证,也是他如今这缕残魂得以暂时维系的锚点。他需要它,至少现在是。
要不要去和那个叫阿锦的姑娘告个别?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毫不犹豫地掐灭了。萍水相逢,何必多言。他谢知非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还会顾念凡俗情谊的“烛阴”了,如今的他,更像是一缕挣扎求生的孤魂,背负着沉重的过往和未知的凶险,任何不必要的牵扯,都可能成为致命的负担。再说,以陆拾遗那孤僻自卑的性子,不告而别,或许才更符合“他”的作风。
想到此,他不再犹豫,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带着泥土和草木湿气的空气,理了理身上那件依旧破旧、却被他尽可能打理干净了的粗布衣衫,抬步便要离开。
恰在此时,村子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鸡鸣,还有一缕袅袅升起的炊烟。谢知非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个方向,他记得,那是阿锦家的位置。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给那小小的村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虚幻的暖色,看上去竟有几分平和安宁的错觉。
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少女清澈的眼眸,带着担忧和关切的话语,还有那几个温热的、带着朴素香气的粗粮饼子如同水滴落入死寂的古井,在他那早已冰封的心湖上,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弱的涟漪。
人间烟火呵,真是久违了。
但他终究只是顿了顿。下一刻,他收回目光,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与疏离,头也不回地迈开脚步,拖着那条依旧隐隐作痛的伤腿,沿着破庙后方一条罕有人迹的崎岖小路,朝着村外,朝着东方,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山路难行。尤其是对于此刻的他而言。陆拾遗这具身体本就瘦弱,底子薄,又经历了山洪、重伤,虽然经过这几日的简单调养和那支青鸟笛带来的魂魄稳定,稍稍恢复了些元气,但依旧孱弱不堪。左腿的骨头虽然在缓慢愈合,但每一次落地,都伴随着难以忍受的酸痛。体内空空如也,别说灵力仙元了,就连凡人习武的气感都微弱得可怜。
他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毅力,一步一步往前挪。渴了,就捧起路边还算干净的雨水坑里的水喝;饿了,就辨认山间一些可以果腹的野果、草根,囫囵吞下,聊以充饥。那滋味,自然是谈不上好的,苦涩、酸涩、甚至带着泥土的腥气,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将那一点点微薄的能量,转化为支撑他继续前行的动力。
“呵,想我谢知非当年御风而行,瞬息千里,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落魄至此,如同一只蝼蚁,挣扎于这凡尘泥泞之中?”他心中自嘲,嘴角勾起一抹苦涩而凉薄的笑意。
但这自嘲,并未持续太久。他的眼神很快便重新变得锐利而深邃。
活下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
恢复力量,是当务之急。没有力量,一切都是空谈。他回忆着脑海中残存的、属于烛阴天官的无数修行法门,却发现以目前这具身体的状况和微弱的魂力,根本无法施展任何一种。强行修炼,只怕会立刻经脉寸断,魂飞魄散。看来,只能另辟蹊径,或许需要寻找一些蕴含精纯能量的天材地宝?或是找到更适合这具身体和残魂状态的、特殊的修炼方法?
寻找《地官图录》,更是重中之重。从石村拓片和青木县的异闻来看,这本传说中的典籍,与眼下肆虐的“地泣”和“情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重要的是,他隐隐感觉到,这本图录,或许也与他五百年前被围剿、被诬陷的真相有关!当年他似乎就是在研究图录残片时,触动了某些禁忌那禁忌,到底是什么?图录之中,又隐藏着怎样足以颠覆天界的秘密?
还有自己为何会苏醒?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间点,在这个不起眼的望坡村,与这个名叫陆拾遗的少年融合?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说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操纵着一切?是谁?是当年陷害自己的那些仇家?是为了防止自己泄露秘密?还是另有图谋?比如,利用自己这缕残魂,去寻找完整的《地官图录》?
无数的疑问,如同乱麻般缠绕在他的心头,让他无法安宁。他迫切地需要答案,需要力量去揭开这层层迷雾。
而青木县,那个传闻中“情魇”肆虐、怪病横行之地,似乎就是他解开这一切谜团的第一个突破口。他从那两名天官的交谈中得知,青木县的地泣远比望坡村严重,甚至可能已经形成了“情魇”的核心。这种由极端情绪和地脉怨气交织而成的灾厄,恰恰是他“心痕术”最擅长探查和应对的领域(即便如今只能动用皮毛)。或许在那里,他能找到关于《地官图录》的进一步线索,甚至找到一丝恢复力量的契机?
当然,他也清楚,此行必然凶险重重。情魇之地,危机四伏,不仅有失控的凡人和可能存在的魇灵,更有可能引来天界的注意。毕竟,青木县已经有天衡宗的内门弟子介入,若是自己行事不慎,被那些正统仙门发现自己懂得类似“心痕术”的法门,恐怕立刻就会被当成邪魔外道给“净化”了。
前路漫漫,亦是茫茫。
秋风渐起,带着山野的萧瑟寒意,卷起路旁的枯枝败叶,打着旋儿,飘落在谢知非那单薄的衣衫上。官道渐渐变得平坦了一些,但依旧行人稀疏。偶尔能看到一两个挑着担子、行色匆匆的货郎,或是赶着牛车、面带愁容的农夫,他们看向谢知非这个形容狼狈、一瘸一拐的少年时,眼神中大多带着漠然和警惕,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更别说伸出援手了。
谢知非对此早已习惯。五百年的高处不胜寒,和这几日的人情冷暖,让他对所谓的“世情”,看得更加透彻。
他只是沉默地走着,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仿佛不是在用脚,而是在用灵魂丈量着这片陌生的土地。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天际线。
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天色却并非晴朗,反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如同污渍般的灰暗。空气中,也隐隐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气息,仿佛有什么沉重而粘稠的东西,正无声无息地笼罩在那片名为“青木”的土地之上。
谢知非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如同古井般深邃。
青木县。
情魇之地。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