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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涟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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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最后一周,江城造船厂的汽笛声格外绵长。
林晚星攥着父亲的字条站在教室门口,油墨未干的“今晚加班,自己热剩饭”在夕阳下泛着毛边。
沈砚之收拾牛皮笔记本的动作顿了顿,看见她帆布包侧兜露出的半张造船厂出入证——烫金的“江安号纪念”字样,与他祖父相册里的老物件如出一辙。
“我送你回家吧。”他扣上第二颗衬衫纽扣,手腕内侧的“慎行”刺青在暮色中若隐若现,“正好想去看看老厂房的钢结构。”
自行车碾过操场跑道时,蝉鸣正从香樟树梢跌落,他的后背隔着单薄的校服传递着温热,车篮里放着她的绘图工具,金属圆规在颠簸中碰出清响。
途经造船厂铁轨时,沈砚之忽然捏闸。暮色中的龙门吊投下巨大阴影,生锈的“江安号”船名斑驳可见,他望着围栏内堆放的旧钢板,忽然开口:“我爷爷总说,造船人的手纹里藏着龙骨的走向。”
他转动车把,让月光照亮自己掌心的细茧,“他在苏联进修时,总把‘慎行’二字刻在绘图板上。”
家属区的路灯蒙着灰黄的光晕。林晚星开门时,老式弹簧锁发出“咔嗒”声,玄关处挂着的帆布工装服还带着机油味。
沈砚之的目光突然被客厅墙上的玻璃相框吸引——泛黄的图纸上,铅笔绘制的货轮龙骨线条刚劲,右下角“1957·江城造船厂”的落款旁,有行小字:“与沈工共议舭龙骨改良”。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靠近,指尖轻轻贴上冰凉的玻璃,图纸上的比例尺符号与他手腕的刺青几乎重叠。
“这是‘江安号’的舭龙骨设计图。”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爷爷当年负责船体结构,和你父亲……”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从裤兜摸出张黑白照片。
相纸上,两个穿工装的年轻人站在绘图桌前,左边戴圆框眼镜的正是沈砚之的祖父,右边握着丁字尺的清瘦男子——分明是年轻时的林父。
图纸上的折角线与林家墙上的图纸完全吻合,就连“沈工”二字的签名,都带着同样的力透纸背。
“那年他们总在钳工房熬夜,”沈砚之指尖划过照片里祖父的笑脸,“我爷爷说,你父亲画的榫卯节点图,能让钢材都生出木纹的温度。”
他转身望向怔住的林晚星,发现她眼底映着图纸的反光,像盛着半池未凝的月光,“所以我第一次在图书馆看见你画的榫卯笔记,就知道……”
就知道什么?他没说出口,只是望着她胸前晃动的木质校徽——那是用“江安号”拆解的船木制成的,父亲曾说这是老战友们的约定:“等船退役了,就把龙骨磨成勋章。”此刻沈砚之的校服纽扣还沾着她方才蹭到的铅笔灰,像给时光盖上了枚温柔的邮戳。
厨房里传来电饭煲的蜂鸣,林晚星这才想起父亲留的剩饭。
她转身时撞翻了玄关的搪瓷杯,沈砚之弯腰捡起,杯身“江城造船厂先进工作者”的字样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与他家中珍藏的那只,连掉漆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你父亲……”沈砚之忽然从牛皮本里抽出张泛黄的信纸,边角处盖着1962年的邮戳,“我爷爷回国前留给他的信,说‘若得女,便叫晚星,取“船到港,星子落”之意’。”信纸上的钢笔字力透纸背,末尾画着极小的船型穹顶,与她课本上的涂鸦如出一辙。
暮色漫进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图纸上,仿佛当年的两位工程师正透过时光相望。林晚星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图纸是会说话的,它记得所有并肩作战的夜晚。”
此刻沈砚之指尖抚过图纸的弧度,与她记忆中父亲抚摸老图纸的动作分毫不差,雪松与油墨的气息在狭小的客厅里缠绕,织成跨越三十年的羁绊。
“原来你早就知道。”她望着他耳尖的薄红,忽然意识到他第一次在图书馆捡起她的圆规时,就认出了她腕间的烫疤——那是小时候偷用父亲的绘图烙铁留下的,与他祖父照片里的工具如出一辙。
沈砚之低头翻着牛皮本,里面夹着的造船厂参观券、旧图纸复印件,还有她随手画的船型穹顶,正一点点拼贴出他蓄谋已久的“巧合”。
窗外传来造船厂夜班的汽笛,沈砚之起身告辞时,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木质榫头——正是她上周在绘图教室遗失的。
“在图书馆的梯子下找到的。”他将榫头放在她掌心,木料的纹理与她家墙上的图纸边缘完全吻合,“你父亲和我爷爷都说过,榫卯要严丝合缝,就像……”
就像命运的齿轮,早在五十年前就已开始转动。林晚星望着他消失在楼道的背影,掌心的榫头还带着他的体温,图纸玻璃上的指纹与他的指尖重叠,在暮色中勾勒出比任何设计图都更完美的契合。
这个夜晚,造船厂的旧时光与少年的雪松气息,终于在她十七岁的夏天,掀起命运的第一道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