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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才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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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画室后,徐昼离顺着海风的咸腥味走向海边,水天一色的景象在眼前铺展开来。
湛蓝的海浪卷着白沫,一次次地冲击着涨潮的极限,不知疲倦地冲刷着黝黑的礁石滩。这场景让她想起一周前初到这个小镇的那天,从大巴车的窗玻璃外,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片海。
那天午后,和冯嘉礼相处不到三个月的矛盾终于爆发。她甚至有些记不清具体因为什么吵起来了,只记得冯嘉礼用那种嫌弃的眼神打量她,说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维功利是图的臭味,像极了她那个坐牢的父亲。
“你连血液里流的都是算计。”冯嘉礼当时这么说着,把行李箱扔出门外。
离开时,她抬头看见二楼琴房的落地窗前,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正捏着小提琴弓,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不听话的宠物,而太野性难驯的动物,终究是要被丢弃的。
海浪突然拍上礁石,冰凉的水花溅到脸上。徐昼离这才想起那次争吵的导火索——不过是个无聊的夜晚,她用伏特加和果汁调着玩,岑夏好奇地凑过来。她随手递过杯子,没想到对方一觉睡到次日中午,错过了重要的提琴比赛。
徐昼离是不知道岑夏有提琴比赛的,也不知道娇生惯养的小千金不胜酒力。
“烂泥扶不上墙,就别拖别人下水!”冯嘉礼当时的尖叫仿佛还在耳边,现在想来,她的母亲放弃她,原来是早有了更优秀的艺术品,而她们之间本就脆弱的母女情份,在那个触碰了逆鳞的夜晚,彻底分崩离析。
她踢掉白帆布鞋,赤脚踩过细软的沙滩,直到踏上粗糙的礁石裙。咸湿的海风卷着浪花扑来,打湿了她的裙摆。
她在一块平坦的礁石上躺下,闭上眼睛。岩石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料渗入皮肤,耳边是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不知过了多久,当夕阳的余辉染红眼皮时,她才惊觉自己竟然在这里睡着了。
醒来时,那股在画室失控的亢奋感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潮水退去般的疲惫感。她摸到编织小包里皱巴巴的租金单,纸张已经被揉的不成样子,边缘还沾着海水的咸腥。
这才想起来原本的目的。
从海边归来,徐昼离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游荡,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
早上在画室那番冲动行为后,张筹清肯定把她拉进黑名单了。
她在二手书店消磨时间到快打烊,兼职的学生拖了第三遍地时,她才不得不离开。
夜色已深,画室的灯全灭了。她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正准备把租金单塞进门缝,却发现玻璃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有人吗?”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画室里回荡。
无人应答,只有月光穿过落地窗,将画架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穿过静悄悄的庭院,鹅卵石小径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声响,尽头是一间亮着暖黄灯光的房间,门缝里漏出的光线像一幅未干的油画。
她屏住呼吸,轻轻拉开门。
扑面而来的是松节油的气息。房间出奇的整洁,床头摆着几本翻旧的画册,墙上钉着几张素描草稿。徐昼离的目光立即被书桌上的物件吸引:一排铅笔按硬度整齐排列,橡皮切成规整的小方块,颜料管从暖到冷色系一字排开。
作为曾经的画者,她太熟悉这种近乎强迫症的收纳方式,张筹清一定是对细节苛求到极致的人。书架上除了艺术理论,还有不少哲学和天体物理的书籍,书脊都有反复翻阅的痕迹。
徐昼离轻轻拉开旁边的冰箱门,冷白的灯光瞬间照亮了她的脸。
冰箱里整齐地码着几盒牛奶和一堆罐头——金枪鱼、玉米、番茄酱,全是些开袋即食的东西。
“这人是把吃饭当作任务清单在完成吗?”
她小声嘀咕,手指划过那些冰凉易拉罐。每个罐头都按品类排列,生产日期朝外,像超市货架一样规整。牛奶盒的保质期标签被特意剪下来贴在侧面,方便查看。
冷冻层也同样简单到令人发指,几袋速冻水饺,两盒冰激淋,再无其他。
徐昼离无趣地关上冰箱门,转身的瞬间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张筹清正倚在门框上,发梢还滴着水,白色T恤被水汽洇湿了一片,隐约透出腰腹的轮廓。他双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知道已经站在那里多久。
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沐浴露的青木香扑面而来,徐昼离感觉脸颊发烫,手里的租金单被捏的皱巴巴,“我外婆叫我来送租金单。”她干巴巴地说。
张筹清微微挑眉,湿漉漉的睫毛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那个表情分明在说:送租金单有必要尽职到私闯民宅?
“我本来就想放在画室的,”徐昼离装模做样地随口捏了个本来,“但那边没开灯,我又有点怕鬼,我就朝着灯的方向一直一直走,没想到就走到这儿来了。”
张筹清突然轻笑出声,喉结上的水珠随着动作滚进衣领。他点点头,侧身让出一条路。
“那我就先回去了。”徐昼离巴不得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却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被一把拉住手腕。
“等下。”张筹清的声音带着沐浴后的慵懒。
她回头,看见他随手抓起一件外套,“你不是怕鬼吗?我送你回去。”
两人并肩走在不过百米的小路上,夜风裹挟着海盐的气息轻轻拂过,吹得徐昼离耳根发烫。
徐昼离的家就在马路对面的独栋小楼里,从她房间的窗户望下去,正好能将张筹清的画室尽收眼底。
张筹清将装钱的信封递给开门的外婆,老人家正巧端着一锅冒着热气的银耳羹,“来得正好,一起吃碗再走?”
香甜的气息瞬间填满了整个客厅。
“这孩子没给你添麻烦吧?”姜番一边盛着汤一边问道。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呀,徐昼离咬着勺子,偷偷瞅着张筹清的表情。
他却不动声色接过碗,“画的很好,怎么算添麻烦?“他低头看向搅动羹汤的徐昼离,”是在哪里学过?“
“上海。“徐昼离的勺子碰着碗沿发出轻响,”其实画的也一般,如果你也去过上海的画展。“在那座城市,才华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张筹清想起她下午在画室下笔的样子——手腕悬空,线条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那种近乎本能的精准,不是靠短期训练就能达到的。而她在初学者面前展示时,眼里却不是高人一等的傲慢,只有某种近乎悲悯的清醒。因为她太清楚这条路的残酷,清楚到连炫耀都觉得可笑。
“这孩子是有天赋的,“姜番突然插话,”以前她爸爸在上海给她办画展,一幅画能卖到六位数呢。“
徐昼离的耳尖瞬间烧的通红,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碗沿。
正是因为几幅根本上不了台面的画卖了如此高的价位,她爸爸才进去的呀。
可是姜番哪里知道这些。
她只好打着圆场,“哪有那么夸张,就是我爸的朋友捧场,而且就…办过一次。“
那尾音几乎要消失在碗边。
张筹清注意到她说“一次“时咬字很轻。暖光下,他能清晰看见她睫毛投射在脸颊的细小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这个曾经站在聚光灯下的女孩,此刻正在拼命缩小存在感,像是要把过去的荣光都藏进碗里。
徐昼离悄悄抬头看向张筹清,男人正用指腹摩挲着瓷勺边缘,灯光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大概不懂吧,那些画廊里的暗箱操作,那些用艺术品洗钱的把戏。真正的画家怎么会懂呢?他们只会专注地调颜料,画布前熬到凌晨也要为了一处光影反复修改十几遍。
张筹清的目光望进她眼底,倏然轻轻笑道,“很厉害了。“
灯光垂直落下,在他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
突如其来的,徐昼离感到胸口泛起一阵隐晦的酸胀——很厉害了?这句话是出于什么标准说的?是和那些连基础透视都画不好的学生比吗?还是说…在他眼里,她也不过是这群业务爱好者里稍微出色的那个。
“张老师,你教过最有天赋的学生,现在怎么样了?“
张筹清的动作顿了顿,“还在准备联考。“
姜番顺了一句,“张老师是去年才来我们弶港镇教美术的。“
徐昼离张了张嘴,那句“那之前呢“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看着张筹清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银耳,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太冒犯了,就像有人问她“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了“一样窒息。
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
国外顶尖美院毕业的高材生,怎么会蜗居在这个海边小镇教美术?是巴黎的画廊不够敞亮,还是佛罗伦萨的阳光不够温柔?
她的眼睛飘向他的手腕,之前他递笔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手腕这条浅浅的疤痕,和他决定来这儿自我放逐有关吗?
临走前,姜番突然从厨房拿出一个鼓鼓的布袋子,不由分说塞到张筹清手里,“画室要是忙不过来,就叫这丫头去搭把手,前两天还和我说,没事做身体可要发霉了。“
徐昼离听到这话手指一抖,差点没拿住勺子——外婆这完全是瞎说!她什么时候觉得无所事事遭罪了?挥霍时间明明是她最擅长的生存方式。
“挺好,”张筹清站在玄关的暖光里,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正巧今天你要和人家比试的那姑娘,回过头还想认识你呢。”
徐昼离吃东西是真的磨洋工,勺子不停地搅拌着碗里已经凉透的银耳,枸杞在粘稠的汤汁里沉沉浮。她想起那个马尾女孩,在画架前咬着嘴唇全神贯注的样子。当时只顾着较劲,现在回想起来,对方看她的眼神里除了不服,似乎还闪着某种热切的光。
她拧巴道,“看心情吧。”
“这丫头,越大越别扭。”
随着门嘎吱关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昼离好像听到了谁的笑声。
她扁扁嘴,望远,窗外,月光正落在对面画室的屋顶上,将瓦片照的如同鳞片般发亮,而张筹清拎着那袋小鱼干,开门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