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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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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涧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正漫步于一座青山之中,云为衣裳流云做靴,飘飘乎如羽化登仙。他携着满身乱红飞絮向深谷走去,身前却忽而落下一方琉璃镜,不声不响地挡住他的去路。他轻抬起手向前触去,指尖却突兀地被吸融进镜中。镜体似有所感,微微颤动,仿佛在飞掠过水面之后,在波心荡起的一圈圈涟漪。
那里是一个漆黑孤独的世界。
林涧寒撇过头去,将双眼阖起,默默从镜前退离一步,不愿再看。可这个怪力乱神的梦境本就难得逻辑所言,不过片刻,他便复又被一股虚无的力道推搡着上前,与琉璃镜沉默着面面相觑。还未待他置与一词,周身霎时间浓雾四起,而那原本平滑无瑕的镜面,也因着扭曲变化,绽裂出一道道细碎的裂痕。
“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林涧寒张口去喊,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丝毫声音。天地寂然,腥风习习,宛若来自地府的煞鬼,在他耳畔拂过桀桀阴笑。过往熟悉的一幕幕皆在镜中快速闪过,半炷香后,大雨倾盆而落,一切重归宁静。
那是他短促却又悲壮的一生。
他看到七岁的自己牵着父亲的衣角,首次进宫面圣时懦弱胆怯的神态,听到在宫中棋盘论战后宏顺帝大肆褒赞他卓越军事才能的言辞、与俯仰难当的笑意;
他看到九岁时的中秋月夜,自己背着高烧不止的沈泽舒艰难地向宫外步去。彼时的银辉将影子拉得很长,沈泽舒垂于颊边的发丝与他炽热的呼吸一并烫灼肺腑,紧紧依偎,彼此难分,最终缠绕成结;
他看到大漠孤烟,黄沙漫天,十一岁的自己正骑着马驻足在边塞城前向京都望去。相思无以为解,便以柳叶做笛,每逢无人之际,吹一曲音调断续的《阳关三叠》;
他看到多年之后与沈泽舒匆匆的最后一面,那夜火光如昼,顷刻便覆过沈泽舒的身影,也毫不留情,瞬息间夺走了他留在人世间最深的一缕牵绊。
脸上似乎有水滴落下,是长晏的泪,还是自己临死前溅射的血?
林涧寒皱了皱眉,胡乱抬起衣袖想要将其抹去,臂膀却仿佛为人擎制一般,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他强捺下心中焦急,抬起头来向上望去,却见齐乐正站在他的左侧,俯身为他撑起一把竹骨伞。
“小侯爷,您可算是醒了。”见他睁开双眼,齐乐忙躬了躬身,向他焦急道,“方才突然下起了雨,奴婢见您难得熟睡,便不敢贸然打扰。可眼下雨势越来越大,还请小侯爷先回车帐中暂避为好,以免湿气入体,将来落下病根。”
林涧寒抬起手心,盯着颜色尚浅的掌纹沉默片刻,又忽地站起身来,盯着齐乐怔愣道:“如今,是什么时候?”
“盛治十一年六月初八,约莫不过申时五刻。”齐乐应声作答。他向林涧寒望去,后者却仍是一副恍惚怅然的模样。齐乐一时心下焦急,不由得轻声抱怨,“小侯爷,奴婢也是为了您好……”
林涧寒的双手霎时一抖。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齐乐的肩头,失声问道。
“盛治十一年六月,我们如今可是正在汶城?”
“回小侯爷,正是。”见他神色有恙,齐乐不敢怠慢,连忙低下头仔细回答,“韩将军一行三日前便已落脚至汶城停歇整顿,我们在路上耽搁了些工夫,这便还有五十里才到。”
墨云低沉,四周阒然无声,鸟雀尽已归巢,唯有一条浪涛汹涌的山溪正奔腾着穿林而过。林涧寒向齐乐勉强笑笑,转过身去跌跌撞撞地走向溪畔。他垂下双眸,与水面上映着的,自己十五岁时那张年轻的面庞默然相对。
“小侯爷,入夏林中多有虫蛇,在此久留实在不甚安全。如今车马就在前方等着,还请您莫要逞强,先静心休息片刻,待到稍后天色初霁,我们还是尽快赶路为好。”
齐乐站在他身后,怯怯开口:“陛下命韩将军与您于七月前回京,如今路程还剩小半,时间委实不算宽裕,若是我们拖沓不前,想来韩将军亦会由此心生不满,到那时……”
“很是。”还未待他言毕,林涧寒的神色便已恢复如常,回过身去淡声向他吩咐,“如今林中天气难测,如若久居在此恐易生变数。你先随我一道回返车中,待一个时辰后正式启程,今日入夜前势必要赶至汶城与韩将军会合。”
齐乐颔首称是,将伞递与林涧寒,抖了抖发间的水珠,悄声叹了一口气。他紧跟在林涧寒身后,犹豫片刻,方才斗胆问道:“小侯爷刚才可是怎么了?”
“无妨,不过是先前入睡时难得做了个长梦,乍一转醒有些无所适从。”林涧寒顿了顿声,随意向齐乐道,“不说这个,前些日子我无意间看到一本南疆禁书,其中一段有关转生之法的描写读来颇有几分意思,可是思来想去,到底觉得巫蛊之术终不过是无稽之谈而已。”
他闭了闭眼,像是在问齐乐,亦像是在问自己。
“你说,已故之人当真可能死而复生吗?”
“转生一事,奴婢向来所知有限,”齐乐轻声作答,“只是先前偶有听闻,若是前世余愿未了,魂魄便会难入黄泉,要在这人间走第二遭。”
“余愿未了.......”林涧寒摇了摇头,按下脑中纷繁复杂的思绪,复又问道,“你可知昭王世子沈泽舒近来如何?”
“小侯爷,自您随韩将军驻守雍凉以来,奴婢便不甚关注京中世家子弟的日常琐事了。”齐乐望着林涧寒凝滞地面色,半晌犹疑着补充,“听闻陛下对昭王世子向来宠爱有加,如此看来,只要世子不铸大错,理应正处于盛势快意,风光无两之际才是。”
林涧寒点了点头,未欲再言,心间却蓦然升起一阵蚀骨的悲戚。
前世自与沈泽舒初遇作别后,自己便被宏顺帝派与西北边界随军作训,自此以后,数载春秋,他只与寥寥回忆相守,未曾再同沈泽舒面见一回。
待到后来他应召回京之时,本欲同沈泽舒直言袒露自己六年光阴的恋恋思慕,却又在府门外徘徊犹豫,最终不前。若是沈泽舒早已将前尘旧事抛却忘怀了呢?林涧寒惊惧地想着,于是他便只伫立在沈泽舒的身侧,如同一块沉默的山石,无声守望着沈泽舒的欢笑与泪水。
未几多时,陛下传谕,欲寻京中贵女为沈泽舒纳做世子妃。待他闻得此事后从此便心灰意冷,只与沈泽舒就事论公,直至兵戎相接,沈泽舒孤身赴死那日,他这才省得这些年来被自己将炽恋压抑于心的行径多么荒唐,可纵使幡然领悟,却为时已晚,最终只得与挚爱之人错过一生。
“齐乐,”林涧寒停下脚步,向身后笑道,“雨似乎停了。”
“将马牵来,即刻便启程吧。”
六月末旬的清晨阳光渐好,一池荷花凭风摇曳,已然生出了些许盛夏的模样。昌平走过绿意盎然的花庭,在沈泽舒的寝居前停下,叩门小声道:“世子,可需要奴婢为您更衣?”
门内的人很快便应答了一声。昌平将门推开,便见沈泽舒长发散乱,只着里衣,正坐在榻旁发呆。他熟稔地走上前去,替沈泽舒披起外袍,开口关切道:“世子近来似乎心情不佳,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沈泽舒捻了捻垂在颈边的一缕鸦色长发,半晌低声呢喃:“前些时候,陛下曾在朝时亲言韩将军等人将于下月前回京陈职。算一算日子,大约不过近日来便会到了。”
“世子可是在说韩振文将军?”昌平端来茶水,向沈泽舒笑了笑,“若是此人,那世子可真当算错了。就在今日半炷香前,韩将军已然率领着一众将帅策马入京了。那矫健的身姿,纵只远远一眼,却也叫人觉得英姿勃发,好生威风呢。”
沈泽舒闻言瞬时将拳握紧,不过片刻却又缓缓松开。昌平见状心领神会,俯下身去,温声相劝:“想来小侯爷应是也已随韩将军一道前来了。若世子挂念不过,何不修书一封,命小侯爷得空时前往王府,与世子互诉一番这些年来的遭际所遇?”
“罢了。”沈泽舒顿声片刻,自嘲笑笑,“我与他已是数年未见,早已形同陌路。如今他难得归家,定有许多要事处理,如此一来,还是不去相扰为好。”
他站起身来,正欲询问昌平前厅是否有客到访,便见侍女菱霜正提起裙摆,将头探入室内,大着胆子道:“世子,门口有人求见。”
她将拜帖递上,磕磕绊绊地重复着:“那人说,只消告诉你家世子,康寿侯府林涧寒请见,届时他自会明了一切。”
沈泽舒接过拜帖,心间霎时被一片酸涩填满,再难料想其他。他沉默着抚过火漆口处那个苍劲有力的“林”,沉默着将其收进箱奁落锁,随后站起身来,飞快地向门外跑,去。
“世子,奴婢还未替您束发。”昌平在他身后焦急地喊道。可沈泽舒心想,都不重要了。
他跑过厢房,跑过游廊,最终在府门前与林涧寒相遇。
林涧寒将马缰勒紧,亦微喘着气,见他到来,这才抬手理了理为风吹乱的鬓发,向他粲然一笑。
“长晏。”他听见林涧寒说。
“能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