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那年，我变成了孤魂野鬼》五味茵陈

7、第七日

　　“您听说了吗，我们夷宁县走丢了一个姑娘，听说老家是秋峁的，她的父母亲人在县城里四处张贴寻人启事找她呢！”
　　“好像听谁提过一嘴，据说是好几天前的事了，也不知道这姑娘多大年纪了，真是可怜！”
　　“我之前看过一眼寻人启事，上面写得是18岁。多好的年岁，你说这姑娘是跑哪儿去了？”
　　“昨天晚上，我还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在夷宁中学旁散发单子找妹妹呢，想必他们寻的是同一个人！”
　　“春节还没过完呢，夷宁中学这就开学了？”
　　“毕业生开学比较早，初三和高三已经开始上课了。”
　　……
　　昨天夜里，我满脑子都是市井街头那几个妇人的对话内容。我知道，自己极有可能就是他们口中的姑娘，至于那个在学校旁散发寻人启事的男人大抵就是我的哥哥。如今的我已是孤魂一缕，没什么值得挂念的，而父母和哥哥之所以没有放弃寻找我，大抵是他们尚未得知我已死的讯息，这才对我离家出走的事情抱有一线生机吧；只是今时今日，我又该以哪种方式告知他们这个事实呢？
　　赶在今晨天亮以前，我带着小玖来到了自己的母校夷宁中学。步入校门的那一刻，我意外地发现教学楼里几间教室的灯光是亮着的，现在的学生们下晚自习以后都不关教室灯的嘛，他们大抵也不会考虑到这一夜得白白用掉多少电吧，这不是浪费国家资源嘛！可靠近教室之际，我不禁怔住了，每一间亮起的教室里都坐着三两个学生，他们或在埋头演算或在小声诵读，我开始疑惑这些同学是因为起床太早还是彻夜未眠？每次模拟考试的时候，也难怪人家几个人总是在年级上名列前茅了，眼下，我算是知道原因了。
　　“你的位子是哪个啊？”小玖蹲在窗台上张望着教室里的陈设。
　　我略显意外地看着小玖，问道：“我们方才走过了好几间教室，你又怎么确定这间就是我所在的班级呢？”
　　“我猜的啊！因为你在这儿停留的时间最长，就说明它于你而言有着重要意义的。”
　　这样看来，小玖的猜测并非毫无依据，只可惜她的判断也不是完全正确的。这里确实就是我从前的班级不假，可它于我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夷宁中学是我就读了五年之久的母校，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部分，然而这一段旅程并没有带给我多少愉快的记忆，学业成绩并不突出、不被老师看好、被所谓的朋友们孤立、被现实抛弃、被同学瞧不起……所有负面的词汇都可以用来描摹我过往五年的中学生活。所以，现在的我只是在同曾经的自己作别而已，并没有不舍老师和同学，更没有为离别而感到伤怀。
　　“如果下辈子能投胎成你们人类的话，我也想坐在教室里，这样就能让自己看起来很有智慧，如果再幸运一些的话，我大抵也会交到许多朋友来陪我……”
　　小玖是一只有理想的小猫，这我一直都知道。可我并不知道她居然会渴望着走进学堂，若她真是个人的话，一定比我更适合做个学生。过往的十三年时间里，我始终坚持的只有读书这一件事了，我曾厌恶过学习、也曾想要放弃念书，这样算起来，自己的确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求学者。
　　为了不让自己沉溺于悲观的情绪之中，我决定远离教室里这些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我和小玖漫步在操场上，红白跑道上有几个散步的老年人，小玖指着篮球架问我这是做什么的，我作出承诺说若有机会的话，就带着她观看男孩子们在运动场上追逐和打篮球的场景。
　　就在这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我们走来，她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扎着马尾辫，身上裹着羽绒服，肩上背着淡粉色的双肩书包。来到我们身边以后，她蹲下身来温柔地抚摸着小玖的脊背，问道：“猫猫，是你吗？可你怎么在这里呀？难道你是来夷宁中学是来寻我的吗？”
　　听着这一连串的疑问，我终于确定来者不是旁人，而是居住在地下室的女孩月月。只是她这一连串的问题是认真的吗？她的这番话根本就让人无从回答嘛，那肯定主人我带她来学校的咯；再者，我的猫猫凭什么要去寻她，当真是搞笑至极！
　　说话之间，月月便抱起小玖朝着学校的另一栋教学楼走去，我清楚地知道那是初三的教室，所以我断定她想将小玖带去自己的班级。我大声呼喊小玖的名字企图阻止她们正在前进的步伐，小玖也在月月地怀里拼命地挣扎着，可女孩却从未松开自己的双手，所以跟在她们身后的我也只能干着急，一缕孤魂要如何同有血肉之躯的人类去争夺小玖的所有权啊？因此，我只能化悲愤为怨恨，甚至说出了一些诅咒的话语。她抢走我的小玖，总不能再奢求我向上苍祈祷她能长命百岁吧？那对不起了，我并不是圣人！
　　话说这姑娘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她抱着我的小玖径直地走进了教室，只可惜我一缕孤魂又无法走进去，所以我只能趴在窗户上密切地关注着教室里的一切。月月走到第五排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紧邻着她的右手边的位子上还坐了一个男生。
　　“你是觉得自己的东西太少了吗？居然还带了一只猫来教室上课！是不是打算将自己所记不住的东西交给猫分担着记忆啊？当心它先你一步掌握了化学方程式的配平问题。”
　　“要你管！”
　　“带猫来教室，小心我告诉老师……”
　　月月的这个男同桌说话未免也太难听了吧？人家记不记得住关你屁事啊！他不就是仗着自己比较聪明嘛，当心“聪明绝顶”！隔着窗户，我看见月月在书桌里上下翻找着什么，小玖准备趁机跳下桌子离开。可就在这时，月月朝着同桌大声地质问道：“我的语文书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男生冷笑一声，说道：“你书不见了关我什么事啊？你之所以怀疑是我拿了你的书，难不成是觉得自己的课本里有什么极具参考价值的笔记吗？可笑至极！”
　　站在窗外的我能清晰地看到男生语文课本就平摊在自己的课桌上，可他右脚边分明还放着另一本语文课本，所以说，男生撒谎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我竟有些恍惚了，在这一瞬，我仿佛了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十年以前，我以一个插班生的身份进入了夷宁县中心小学，当时的同桌就是一个特别讨厌的男孩子，被偷偷拿走的钢笔、课桌上擦不掉的三八线、对差生的鄙视、对农村孩子的看不起……那年的我，曾是一个自卑到骨子里的小女孩。有时候我也会想，若是当年的自己没有以插班生的名义进入夷宁县最好的小学，现在的我兴许会有不同的结局！
　　就在这时，我看到小玖突然之间跑到了男同桌的桌子上，朝着他冷笑一声后猛地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跟随小玖从桌子上一跃而下的还有男生最爱的玻璃杯，杯子被摔得粉碎，差一点就砸在了小玖的身上。
　　“啊！！！我的杯子……”
　　男生抄起一本书恶狠狠地朝着小玖扔了过去，小玖灵活闪躲才逃过了一劫。紧接着，就听到了一阵土拨鼠般的尖叫！
　　逃离教室后小玖直奔我而来，或许是害怕我会因为月月擅自带走她而感到生气，所以这才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同我道歉。只可惜，此刻的我竟有了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至于对月月的愤恨之情，也早就飘到九霄云外了。
　　此刻天空已经完全放亮了，而我也意识到自己须得重新寻找一个藏身的地方。刚上初中那会儿我就知道，这栋楼是夷宁中学唯一一个拥有地下室的教学楼。在好奇心的趋势之下，我曾去地下室探查过一番，发现它是用来存放桌椅的地方。如今的我无处可去，负一楼便是我唯一的去处。
　　“那个男同学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月月啊？”小玖吹了吹桌子上的尘土，然后顺势躺了上去。
　　坦白说，我也不明白那些所谓的好学生为什么会去欺负一个势单力薄的小姑娘，也不知道恃强凌弱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我曾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现如今看着月月的遭遇就像是在照镜子，曾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刻，我还是会想起曾经欺负过我的那些人，不止一次地发誓永远不会原谅他们。就算是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这些过往依旧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底，它们更像是一只只啃食躯体的虫蚁鸟兽，一点一点消磨着我的自信心，经年累月，一直如此。单亲家庭的月月本就是自卑的女孩子，再加上身边同学让她备受欺凌，很难保证她不会产生极端的想法。
　　小玖继续追问道：“被同学欺负之后，她就不能告诉老师吗？”
　　从同桌的话语之中不难看出，月月的学习成绩并不好，最起码是比不上那位男同学的。然而学校是一个很奇怪的团体，老师们只喜欢成绩优异的学生；对于那些成绩较差的学生，只要不闹出事情捅到校方领导那里的，那就都不是事。即便是真的出了事，老师们也会无条件地相信他们自以为对的那一方。既然知晓老师不会给自己撑腰，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小玖跳到了我的身边，伸出两只猫爪企图环抱住我。沉默了片刻后，她抬起头来问道：“其实这是你自己的经历，对吗？”
　　我蹙了蹙眉，下意识地将下颌微微扬起，如今的我明明只是一缕孤魂，没有□□、没有感情，为什么自己还是会有想流眼泪的时候呢？我竟能为已故之人赋予情感，给孤魂赋予失落，这难道是自己太多愁善感的缘故吗？
　　“那如今的你，还想去学堂吗？冬日里起早贪黑、夏日里练就三伏，只是为了‘读书’这两个字；校园霸凌、同学欺辱、为老师所不喜，还有彼此之间对于成绩的攀比，这些琐事会随时都会压垮你，这样的学校，你还想去吗？”我满目愁容地看着小玖，奢望她能读懂得我的苦楚。
　　小玖却斩钉截铁地朝我点了点头，说道：“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还是想去上学。就算是趟风冒雪，哪怕是遍体鳞伤，我都无怨无悔。就像是你无比向往北京城那样，哪怕是历经千万苦楚，你都会义无反顾地坚持着心中所向，不是吗？”
　　的确，我很喜欢北京城。五年多以前，我只是一个方才逃离小学校园的初一学生，身边有几个小伙伴都去北京上学了，有些甚至举家搬去了京城，其中也包括那个治愈了我童年的女孩子。我也想去北京，想去看看那座令所有人憧憬的城市，顺便再探究一下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如今五年已过，我从未有缘抵达京城，哪怕如今的我已然沦为一缕孤魂，内心深处却依旧向往着那座城。
　　或许这就是梦想的力量吧，哪里历遍世间苦楚，我也会坚持着心中所爱，可惜这一切都已是昨日之事了，如今的我已是孤魂一缕，早就失去了追梦的资格。见我有些失落，小玖便紧紧地抱着我，躺在小玖的怀里，我也觉得安心多了，就连做得梦都是香甜的。在梦里，我又一次遇到了曾治愈自己童年伤痛的那个女孩子，她要带我走出阴影，还说要一直陪着我走下去；在梦里，父母亲人得知了我已离开人世间的消息，伤痛过后，他们继续着各自的生活；在梦里，我打碎了一地的自卑，涅槃重生后继续追寻自己的理想；在梦里，我遇到了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是他告诉自己只要肯努力，终将会有与光芒并肩而行的时候……
　　“安然，快醒醒！我好像看见你哥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玖的双臂已然松开了我的身体，此刻的她正蹲在我的耳边，猫爪旁还放着几张寻人启事。
　　“啊？他在哪儿呢？”
　　听到哥哥二字，我猛地惊坐起来准备往楼上冲，甚至来不及掸掉灵魂上的尘埃，小玖却从身后叫住了我，她说此刻太阳还未落山，若是我以这般模样冲出去的话，肯定会魂飞魄散的。
　　今天中午的时候，小玖觉得有些饿了便独自出去觅食，可她却在街上遇到了我的哥哥，起初哥哥并没有认出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小白猫就是我们家走失的那只猫咪小玖。哥哥自顾自地张贴着寻人启事，小玖则围绕在他的双脚旁边，她想告诉哥哥说自己知道我的下落，可惜哥哥并未明白她的意思。为了吸引哥哥的注意力，小玖只好跳到广告牌前的台阶上，叼起剩余的纸张扬长而去，哥哥拾起胶水后赶忙朝着小玖追去，一个越追，一个越跑。渐渐地，哥哥终于意识到了面前的小猫正是我们的小玖，而她与我消失的时间相接近，所以她一定会知道我的下落。小玖带着哥哥回到了夷宁中学，小玖从大门闸机下面钻了进来，可门卫却以“外来人员不得入内”的缘由拦住了哥哥的去路。小玖便跑回来找我来商量对策，而哥哥只好守在学校门口期待着这唯一的线索能够让他找到丢失的妹妹。
　　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啊？如今的我只是无法被世人察觉的一缕孤魂，就算是哥哥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也无法同他面对面地交流，哥哥也无法听见一只鬼魂的声音。守在教学楼门口处的我们时刻注视着准备落下的夕阳，一旦时机成熟方可冲出去，只是今日太阳落下的过程未免太漫长了些吧？让我又一次滋生了分秒如年的感觉。
　　“你说，哥哥他不会已经离开了吧？”短短一下午时间，我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上万遍，而小玖每次都会很耐心地回复一句“不会的”。
　　终于熬到了太阳落下山的时刻，挣脱束缚的我朝着学校门口飞奔而去，很快，我就要见到自己的亲人了，可是越靠近哥哥，我的心情就变得越发紧张。不知道此刻的他是以哪种情绪来期待着我们重逢的，是即将相见的欣喜，还是已经预判到噩耗来临后的失落？
　　当我满心欢喜地跑到哥哥的面前，然后拼命地呼喊着“哥哥”两个字，他却熟视无睹，只是将手里的寻人启事放在一边，俯下身来抚摸着小玖的脑袋，问道：“这段时间你跟安然是在一起的，对吗？小玖，你刚刚已经见过安然了，对吗？可她为什么没有跟着你一起来呢？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才不愿来见我，也不肯回家里来？”
　　哥哥一口气就提出了这么一连串，倒让小玖不知道该从哪一个开始回答了。既如此，那就开门见山吧！小玖先是用爪子拍了拍纸张上那张的照片，然后拼命地朝着哥哥摇头。起初，哥哥并不明白此举是何意，而是一直向小玖追问我的下落；小玖只能以更大的力气拍打着面前的这些寻人启事，她反常的暴躁情绪终于成功引起了哥哥的注意力。
　　哥哥渐渐冷静下来，问道：“你说的是安然，对吗？”
　　小玖朝着哥哥点了点头。
　　此情此景之下，一向并不认同动物能听够懂人话的哥哥都开始相信小玖这是在对他回应了。哥哥的眼睛里闪烁起希望的光芒，他立即追问道：“你见过她了？她现在在哪儿啊？”
　　小玖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着他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你没有见过她，还是她不愿意来见我？”
　　小玖看着哥哥，依旧拼命地摇着头。
　　我极力地忍耐着泪水一步步地向哥哥靠近，然后伸出手来想去摸一摸他的头发，可不知怎么的，我耗尽全部力气却依旧无法触碰到他。此刻的我就像是一股青烟，让人无法触碰，更无法回答哥哥所有的疑问。
　　过了许久，哥哥强忍着眼泪，无奈地说道：“这丫头，总不能是出意外了吧？”
　　就在这时，小玖选择了点头。
　　“我就说动物是听不懂人话的嘛，话说我如今也真是够无聊的了，竟然在同一只猫浪费时间，倒不如抓紧时间去寻找安然好了。还有小玖你也是的，然然她那么喜欢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呢？”哥哥难以置信地看着小玖，眼泪却划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