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002章 ...
-
2012年8月21日,周二,天气晴转多云。
钱婉宁觉得天气预报或许并不是那么靠谱。
出门时还是艳阳高照,此刻却是乌云低压,雷声嗡鸣。
心理诊室外的长椅上,零星坐着几个等待就诊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与他们不同的是,钱婉宁独自一人。
她手指轻轻抠着书包带子,时不时抬头看向诊室外的电子屏幕。
那扇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一个个表情凝重的人走进去,再带着稍微放松些的神情走出来。
“请钱婉宁,到第一诊室就诊。”播报女声机械地从广播里传来。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婉宁来啦。”
王医生从病历本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她们已经是老熟人了,从钱婉宁十二岁第一次被小姨带来这里,一晃就过去了三年。
诊室的窗帘半开着,因为暴风雨的缘故,街边的路灯都次第亮起。
钱婉宁非常不喜欢下雨天,也可以用讨厌来形容。
九年前那个下雨的夜晚,爸妈因为她入学的事在车内发生争执。她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发生的车祸,唯二的印象是震天的巨响和妈妈若有似无的叮嘱。
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奶奶说会照顾好她,让外公外婆放心,可实际......
他们“情真意切”的眼泪不过是换取爸妈财产的筹码。
钱婉宁不愿去回想过往,可这样的下雨天免不得会激起她身体的本能反应。
“一个人来的?”王医生问。
钱婉宁点点头,说没想到今天的天气会突然变化。她在旁边就诊的沙发上坐下,怀里抱着书包,背脊挺得笔直。
王医生起身将窗帘全部合上,察觉不到外面的天气,她原本绷紧的神经倒是有了一丝丝松懈。
每次来这里,钱婉宁都很不自在。她觉得自己的嘴巴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了,明明在心底有很多想说的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最后只能被动接受诊疗。
“马上要开学了,学校选好了吗?”王医生再次开口。
钱婉宁手指下意识蜷缩,她不喜欢学校,不喜欢那些无处不在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找好了。”她浅浅挤出三个字。
王医生没有追问她选择了哪所学校,也没有问她是否跟得上那里的课程,只是提笔在病历本上记了些什么。
“多跟同龄人接触,对你的病情有好处,你已经恢复得很好了,与他们交流没问题的。”
钱婉宁垂下眼睫,盯着自己干净的鞋面,不知该怎么接话。
交流?
交流什么呢?
交流她是害死父母的罪人?
还是告诉他们她是个卑鄙的小偷,强行偷走了独属于弟弟的那份宠爱?
她抿紧嘴唇,把这些话强行都咽了回去。
王医生递给她一杯水,转而拿起访谈表开始系统性的诊疗环节。
一个小时过后,她问:“药快吃完了吧?”
钱婉宁点点头。
“这次开两个月的量,如果感觉不好,随时回来复查。”王医生快速开了张单子递给她,“还是要注意,不要突然停药,有任何不舒服及时联系我。”
钱婉宁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有千斤重。这张纸证明她是个病人,是个需要靠药物才能维持正常的怪胎。
她走出诊室,轻轻带上门。和大多数人一样,关上门的那一刻,她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就被窗外的景象堵在了胸口。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黑云压城,狂风大作,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在空中打着旋。
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呜呜的哀鸣声。
要下雨了。
钱婉宁心里一紧,加快脚步去药房取药。
等她背着药走到医院门口时,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下来,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很快,雨幕连城片,模糊了整个世界。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医院门口避雨,出去的、进来的推推搡搡,乱作一团。
钱婉宁眉头紧拧,双手紧紧抓着书包带子,垫起脚,努力想寻找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避雨。
就在这时,身后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她脚步踉跄,猝不及防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对不起!”
她身子立刻弹开,慌忙道歉。
抬头时对上一双诧异的眼睛,男生穿着白色T恤和黑色长裤,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此刻,正一手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手下意识扶住她的手臂,防止她摔倒。
“妈,我先不说了,这边有点事。”
男生对着电话那头匆匆说完,收起手机。他的目光落在钱婉宁身上,浅笑着说道:“没事儿,你没伤到吧?”
钱婉宁退后一步,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扫过男生手肘处挂着的印有“市一中”logo的帆布袋。
整个人更加局促。
“不......不好意思,撞到你了。”她微微躬身,再次致歉。
说完,慌乱转身躲开人群,朝着安静的角落处走去。
雨水带来的潮气让钱婉宁觉得很不舒服。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陈雯的电话。
“小姨,我看完医生了。”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电话那头传来陈雯关切的询问。
“挺好的,王医生说正常入学没问题。”钱婉宁刻意强调,而后又放缓语速,“就是......外面下雨了,我可能得等一会儿再回去。”
“这会儿雨太大,你先在医院里等等,别出去。我让景洲去接你。”
“不用不用,”钱婉宁连忙拒绝,“雷阵雨,一会儿就停了,到时候我再回去也不迟。”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陈雯没再坚持,只是叮嘱她路上小心。
挂断后,钱婉宁将手机塞回口袋,心里沉甸甸的。
她知道陈雯是关心她,可她更怕她会成为他们的负担。自从三年前从乡下来到这个家,她已经给他们添了太多太多的麻烦。
门外,雨势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
带着热意的风裹挟着雨丝吹进来,打湿了钱婉宁的鞋面。她抱着书包往里缩了缩,尽量不让自己被淋湿,也不与其他人接触。
她是个灾星。
奶奶说,与她接触的时间久了,就会变得不幸。
钱婉宁对此深信不疑。
毕竟,如果不是因为她,爸妈也不会走得那么突然。
土腥味不断涌入鼻腔,胃里一阵熟悉的抽搐感传来。她抱着书包的手又紧了几分,脸色也愈发苍白。
不能再想了。
钱婉宁命令自己。
“你好,你需要伞吗?”
一道清润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抬起头,意外发现是刚才被她撞到的男生。
钱婉宁对不熟悉的人有着本能的排斥,她身边的同龄人除了弟弟钱景洲外,对她释放善意的,微乎其微。所以男生的举动吓得她往后退了两步。
男生说:“这雨一时半会儿估计停不了。”
见她不说话,男生又开口补充道:“我看你没带伞,要不,这把伞你先用?我等人,不急。”
他朝前递了递伞,动作却不带丝毫压迫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钱婉宁看着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指和那把带着湿意的黑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似的,由种无力的酸涩感。
她轻声道谢,说:“我......有伞。”
说完,脚下的步子再次往男生相反的方向挪动,她刻意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远。
陌生的善意像一团火,灼得她想要立刻逃离。她习惯了旁人的冷漠和伤害,面对这样直白的好意,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男生显然没料到她是带着伞的,愣了一下,随即收回手,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好似有万千星光闪烁,让人沉迷其中。
空气瞬间变得尴尬起来。只有雨声不知疲倦地喧嚣着。
钱婉宁的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她后悔自己的反应过度,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她急切地打开身前的书包,手忙脚乱地从里面翻出一把橙色折叠伞,撑开,头也不回地扎进瓢泼大雨中。雨水立刻激烈地敲打着单薄的伞面,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像是无数颗石子砸下来。
她觉得胃部的不适又多了几分,呼吸也变得急促。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身后那个可能还在看着她的少年。
直到跑过拐角处,彻底看不见医院门口了,钱婉宁的速度才慢下来。
脚上的鞋子早已湿透,浅色的裤子也被溅起的泥水和雨水洇出了深色的痕迹。
她站在一家饭馆延伸出来的、狭小的屋檐下,大口喘着粗气。
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要把别人的好意冰冷地推开?
或许......是太害怕了。
害怕这短暂的、如同萤火般的善意后,会带来更深重的欺凌;害怕自己一旦习惯了一丝温暖,就无法再忍受漫长的孤寂;更害怕自己这不祥的身份,会玷污甚至摧毁那份纯净的好意。
她这个克死爸妈的扫把星,牵连的人已经够多了,她不能再让任何新的人因为她而遭受不幸。
她还不起。
所以,她宁愿从一开始就不接受,不靠近,不期待。将自己牢牢锁在厚厚的壳里,虽然孤独,但是安全。
雨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
钱婉宁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握紧手中那把几乎没什么用的橙色雨伞,再次毅然走入无尽的雨幕中。
那把黑色长柄伞,和那个带着善意的男生,被她刻意地抛在了身后那片充斥着药水味和悲欢离合的冰冷建筑里。
仿佛这样,就能当作从未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