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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 9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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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子雲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中挣扎了无数个昼夜,意识终于像一缕极细的游丝艰难地穿透沉重的迷雾。
棉被之下的食指微微一动,疼痛顿时蔓延全身,尤其是胸口和后背,火烧火燎般提醒着她曾经历过什么。浓重的苦涩药味萦绕在鼻尖,其间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清香。
是楚墨珣身上的味道。
楚墨珣?
宋子雲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了一条细缝。模糊的光线刺入眼帘,让她不适地又闭了闭眼,缓了片刻,才再次缓缓睁开。
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并非熟悉的顶帐,而是陌生的纱帐,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花灯节……她亲眼看见骤然腾起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爆响,她亲眼见到城楼倒塌,巨大的冲击力撕裂般的疼痛,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宋良卿如何了?
她心中一急,想要起身却牵动了伤口,顿时痛得闷哼一声,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
一个沙哑得几乎变形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急迫。宋子雲循声望去,只见床榻边一个身影猛地靠了过来。
是楚墨珣,几乎让她认不出来。
宋子雲以为自己眼花了,他素来爱洁,怎会如此狼狈?
一向熨帖平整的紫色朝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向来一丝不苟束着的发冠有些歪斜,几缕墨发凌乱地垂落额前,眼下是浓重的青黑。那张清俊如玉的脸庞瘦削了许多,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唇色苍白干裂。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生怕眼前景象是虚幻的脆弱与狂喜。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连眨眼都舍不得。
“陛下安然无恙,只是断了一条腿,目前在床上静养。”
他知道的,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一股酸涩涌上来,宋子雲强忍住热泪微微点头,楚墨珣道,“我去喊院首。”
刚要起身,衣袍被牵扯住,楚墨珣低头一看是宋子雲的手,他回头撞见一双盈盈一潭秋水,他立刻俯身亲吻额头,“我不离开,我只是去喊院首。”
宋子雲无声地摇摇头,让我再好好看看你,你真的是楚墨珣吗?你说过永远不会骗我,可偏偏就是你。
是你策划了老虎山的刺杀事件吗?是你亲口说对我无意,如今这般深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还是说你就是如此,对我冷淡是你,对我热情也是你,这些统统是你的手段而已。
就在她思绪游离之际,一只温暖枯槁的手掌贴在她额头,楚墨珣勉强朝宋子雲挤出一丝笑容,院首抬头看向他,“好多了。”
那熟悉的老头嗔怪地看着宋子雲,“你就不能不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宋子雲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喉中被拉扯得生疼,院首三指搭在宋子雲纤细的手腕上,双眼锐利地看向躺在床上的人。
楚墨珣急切地问道,“可有不妥?”
院首脸上满是苍老的褶子,一道深一道浅,好像都在诉说着他的阅历与城府,只有那双经历过岁月的眸中藏有耐人寻味的味道,“还得劳烦先生取一碗温水,伴上些许蜂蜜为上。”
“我这就去。”楚墨珣不疑有他,抬脚便走,转身之际还不忘对床上的宋子雲说道,“我去去就来。”
宋子雲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门后,眼泪也跟着扑簌簌地落下来,紧闭的双唇微微颤抖,腕上的指尖微动,院首道,“殿下才刚醒,心思忧虑郁结难舒对身子可无益处。”
宋子雲沉默不语,只是一味流泪,院首又道,“殿下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妨说来与老臣听听。”
宋子雲扯着嗓子沙哑地说道,“院首可曾毫无保留地信过一人?”
“有。”
“倘若有一天你发现他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做?”
“杀了他。”
宋子雲瞪大眼睛惊悚地看向院首,见他眼中毫无波澜,“当真?”
“欺骗殿下等同欺君,老臣可不愿背这样的罪名。”
宋子雲咬着嘴唇,藏在被褥下的手死死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地刻进掌心,只是想到楚墨珣那双眼眸,拳头忽地松开,“我若下不了手呢?”
院首收回诊脉的手放进一旁的铜盆之中净手,“若是老臣猜得不错,殿下说的可是楚先生?”
“见殿下如今受了重伤,不禁让老臣想起五年前,殿下虽然年幼体弱却能有堪比男儿的魄力与胆识翻墙出来搬救兵。”
“院首是如何知道五年前的事?”
“殿下,虽然这几年老臣不问朝局,但五年前近思搬来的救兵确实是找老臣商量的。”
宋子雲猛然想到五年前朝中举重若轻的大臣皆听命于高廉,但凭楚墨珣一人扳倒此奸佞难于登天。
“我竟然不知院首是我宋家恩人,如今院首又救我一命,我不知该何以回报。”
“殿下不必谢。老臣当年并不想趟这趟浑水,”院首推开窗牖,目光深沉拉向远方,幽幽开口,“是近思跪下来求我,我才勉为其难。”
“他跪下,向您?”宋子雲实在想象不出那眼高于顶之人会下跪。“院首莫要玩笑了。”
“是的,”院首长长叹出一声,“原本我也以为是我玩笑了。可近思说他舍命也要护住殿下与陛下,若是我不帮忙,就算是要他豁出性命也要护住你。那般冷静自持的人竟能这般激动,说出这样的话来……后来我想想若是让这般聪明之人舍了性命,怕是老天爷也不会宽恕我。”
“他……真的这么说?”
“老臣说这些并不是要殿下信任,信与不信就在殿下心里。”
“蜂蜜水来了,羽南快润润喉。”
院首的话戛然而止,果断站起身来给楚墨珣让开位置,“殿下已醒,老朽这就去开一副药来,殿下要遵医嘱。”
楚墨珣双手端着一碗蜂蜜水,单手扶起她,宋子雲见他修长的食指上又红又肿,还有一小滴蜂蜜滴在圆润的指尖,这双宋子雲最爱的手才短短几日便被伤成这副模样。
宋子雲定定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收回眼中的温情,像是一把利刃仿佛要剖开他脸上每一寸看似深情的伪装。那眼神,不再是依赖,不再是迷茫,而是像是看陌生人一样。
楚墨珣的手顿在半空,心头一紧,“怎么了,可还有不舒服?”
“没有。”
“羽南为何这般看我,像是不认识我似地。”
宋子雲想避开他炙热的目光,不小心扯动伤口,额头上蒙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楚墨珣拧干帕子温柔地覆在她额上。
宋子雲声音沙哑地开口道,“我的确有些不认识你了,楚先生。”
楚墨珣瞳孔骤然收缩,端着蜂蜜水的手轻轻一晃,“羽南,到底怎么了?”
“半年前老虎山刺杀行动,”宋子雲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向他,“幕后主使是不是你,首辅大人?”
楚墨珣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连嘴唇都变得灰白,手中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甜腻腻的蜂蜜水溅湿了他的袍角和地面。
宋子雲不禁想起刚才院首的话,信不信任一人在于内心。可看楚墨珣这神态,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
“你……”他喉咙发紧,激动地说不出话,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羽南,你终于想起来了?你想起刺杀?”
“是,我想起来了。”宋子雲撑着手臂,艰难地想要坐起,因愤怒和激动而浑身颤抖,“我在临死关头曾问过那些刺杀我的人,他们说他们是为你效力。”
她几乎是嘶吼出声,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被最深信之人背叛的锥心之痛。
“所以你怀疑我?”
楚墨珣僵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他看着她眼中的恨意和泪水,听着她一声声泣血般的质问,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
“你不信我,却信那些亡命匪寇?”
宋子雲强撑着半截身子摇摇欲坠,楚墨珣不忍逼迫她,“你现在重伤未愈,我不与你争辩,待你好了再说。”
“不,你现在就说清楚,楚墨珣,你当日是不是要杀了我,不对,听那些人说你要刺杀的对象是宋良卿,你要弑君?”
“弑君?你要我说什么?你昏迷这些天我夜不能寐,恨不能将自己的心都掏给你,你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质问我是不是要杀你,你让我说什么?”
“这么说来你是默认了?”
“默认?我楚墨珣办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长公主殿下若是有证据尽管拿出来交给锦衣卫,臣无话可说!”
“好,好你个楚墨珣,”宋子雲厉声喝道,眼神冰冷如霜,“从今日起,你我之间,恩断义绝!婚约作废!待我伤愈,我定要查明真相,让你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臣领旨谢恩。”
楚墨珣踉跄后退一步,看着她眼中决绝的恨意,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崩塌碎裂。他小心翼翼守护的幻象,都在她恢复记忆的这一刻化为齑粉。
他看着她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看着伤口处隐隐渗出的血色,心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可见她那咄咄逼人不分青红皂白的目光又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他身上,熄灭他心中所有的热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的深情是多么可笑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