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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勃律部质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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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主母刚睡下,您的这些糕点老奴先收下了。”
潇湘阁外,谢璇正欲前去探望母亲,却被李嬷嬷劝阻。可踏入潇湘阁前,谢璇还见屋内有烛光,只是踏入这院子,那亮便熄了。
怕是母亲不想见自己吧。
忽忆起前世——那时自己年幼无知,本该在母亲膝下承欢的年纪,却总爱往舅父府上跑,与表姐嬉闹玩乐。而母亲病中如何,药膳食补用的什么方子,何人经手熬制,她全然不知。
直到最后才惊觉姨娘萧氏包藏祸心,竟不敢细想那些年递到母亲唇边的药膳,可曾掺过半分阴毒。
“孙嬷嬷,潇湘阁伺候的人手我看不多。小满,是我房里的人,明日起母亲的药膳就由她掌管,每日的方子、药引、连药渣都要封存送到我屋里。”
“另外,母亲这些年的医书,医案,也一应都送到我书房去,若有人问起......您便说请了大夫查验。”
“小姐,老奴瞧着您身边统共就小满一个得力的人儿。不若这样——小满每日辰时来潇湘阁煎药,巳时便回去当差,您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着,主母也能安心不是?”
“这高墙能隔住人影,却隔不住人心。院子里风吹草动,没个贴心的人报信可不成。”孙嬷嬷拿出一个白玉罐给了谢璇。
“孙嬷嬷这......”
“小姐坠马次日,宋大人便匆匆过府探望主母,也是那日主母才听闻您坠马。主母本就身体不好,却还是翻医书,亲手调制了一盒玉容膏......”
送嬷嬷声音微哽:“那药膏里用的南海珍珠,还是她当年的嫁妆。”
话音未落,谢璇眼前已是一片氤氲。那时的自己受伤过后,还吵闹的出去玩,却把这玉容膏丢在了妆奁抽屉,十几年过去已然生尘......
“不过,小姐且宽心。那匹马是勃律部贡品,宋大人已具本密奏大理寺,想必那勃律部的作恶者已然在大理寺内受罚。”
大理寺......沈郁在调查此事?可始作俑者不是勃律部的人,而是谢川。若是沈郁查到“宋府坠马”的始作俑者是“谢府”,难免让舅父与母亲心生嫌隙。
看来明日一早,自己还是要去寻舅父要书信一封,再去大理寺撤销此案,让此事就此作罢。
看着谢璇离开潇湘阁的背影,母亲宋春宁才起身点亮屋中烛火。
“夫人,您怎么起身了?”孙嬷嬷推门进来,见宋春宁正倚在塌边点灯,慌忙上前搀扶。“点烛伤眼,您就吩咐老奴做吧。”
宋春宁被她扶着躺下,却蹙眉望她“华珍,你方才笑什么?”
孙嬷嬷掖被的手一顿,眼角微微泛红。“老奴是高兴啊,这小姐坠马后,仿若变了个人。之前总嫌潇湘阁闷得慌,今日却来亲自安排您的药膳......那眼中的倔强,倒是有几分您年轻时的影子了。”
听完孙嬷嬷的话,宋春宁也有些哽咽。
或许她的鸢儿真的长大了。
......
云破月来,星辰零落。
海棠阁内,烛影摇红,唯谢璇一人独立。
她站于屏风前,其上姓名都以朱砂勾连,墨笔细注——皆是前世记忆里,那些盘根错节的权谋网罗。
前世,表姐宋姝懿嫁给了太子萧淮。而舅父又掌兵部大权。皇帝觊觎太子与宋家,国公爷苏砚修就以“贪赃军饷”栽赃陷害舅父,此事正中皇帝下怀。
夺了兵权,杀了舅父,灭了太子弑君夺权的预言。而那太子弑君的预言——正是身为钦天监的父亲所提。最终舅父宋仲贻落得宣武门斩首之灾。
母亲因此一病不起,而表姐再不愿见自己。后来自己顺应父意,与齐宣王成婚。婚后才被妾室苏锦云告知当年“贪赃军饷”一案谋划者就是齐宣王萧彻。
悔之,却晚矣。
自己前世虽金戈铁马,看似挣脱脚腕处大家闺秀的绳索。却仍被困于男尊女卑的漩涡之中。这一世若想自己与母亲安好,定要带母亲离开这谢府,摆脱父亲对自己婚姻的操纵。
切莫再重蹈覆辙。
......
天色渐亮,乌鸫啼鸣。
京州诏狱内,老狱卒将浸了盐水的皮鞭在水桶中搅了搅。浑浊的盐水混杂着鞭子上的血迹溅出。
“啪!”
鞭子狠狠抽在那勃律部男人的背上,顿时皮开肉绽,他身子一颤,却咬紧牙关没出半点声响。卷曲的褐发被汗水浸透,黏在轮廓分明的脸上,高眉骨上那一滴即将滑落的汗液夹杂着血,从他缠着眼睛的纱布上滴落,薄如刀锋的唇已经咬出血来。
而左耳那银色耳环,随着鞭打的节奏微微晃动,在昏暗的火把下泛着冷光。
“那日宋府,你们献上的汗血马到底为何发烈?”沈郁缓缓俯身质问。
阴影如潮水般退去,俊美凌厉的面容一寸寸浸入昏光中——分明生得极好看,却让人从骨髓里渗出寒意。
诏狱火光下,那身锦衣卫千户的玄色飞鱼服金纹暗涌,他将绣春刀柄抵在囚犯喉间,“不说?勃律部的质子,嘴倒是硬的很。”
“继续,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此时一个狱卒匆匆跑到了沈郁身旁:“千户大人,谢大小姐说要见您。”
“现在?”沈郁嗓音沉冷,虽未回头,声音里却夹杂几分怀疑。
此时的谢璇站在大理寺的诏狱门前有些局促,那握紧舅父信函的手因紧张而指尖发白。即使正午烈日当头,站在这诏狱前自己仍会有刺骨的寒意。
也许是因为紧张,
又也许......
“看来,谢小姐这坠马后恢复的还挺快,居然都跑到大理寺了......“
一声清朗嗓音刺破凝滞的空气,谢璇抬头但见朱红门前立着一个颀长身影,玄色官服衬得他如松如竹,腰间绣春刀的吞口上,赫然还挂着那青色剑穗。
风过时,穗上丝线轻轻摇曳,不由想到了三年前西湖烟柳下,自己亲手系上时的样子。
“我今日来,是想将这信函给你。那日因我受伤,舅父一怒之下呈报大理寺。思来想去,不该因我而破坏京州与勃律部的旧交。”
“宋大人当真不想追究此事了?可既已呈报大理寺,笔官便有记载,若是草草撤案,怕是不合规矩。”
沈郁见谢璇眼神里有些许闪躲,已然猜到宋府坠马案并不简单。
“我知你有难言之隐。但今日我帮了你,来日可要记我这人情,莫要忘了。”
“行行行,那小女就先谢过锦衣卫督查史沈大人啦。”
见谢璇学着其他官家小姐鞠躬作揖的样子,沈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我倒是想问你......”沈郁低头在谢璇耳畔语:“你坠马不会是逃避半月后的入宫伴读吧。”
......入宫伴读!
不知是沈郁靠的太近,还是突然想起“入宫伴读”之事,谢璇下意识抬头,鼻尖却堪堪擦过沈郁的脸颊。
那温热触感一掠而过,两人都是一怔。
沈郁眸光微动,还未开口,谢璇就已脸颊潮红。
“你知道的,我自小最不喜欢读书,若要我进宫伴读......都不如把我关进你这诏狱。”
沈郁抬指轻敲谢璇的头。还只有十六岁的谢璇,身高还未过沈郁肩膀。因两人的母亲为闺中密友,两人自小便相识,只可惜沈郁的母亲是妾室。生下沈郁后不足两月便撒手人寰。
自此,母亲早亡,庶子,就像一根根扎在他的骨子里的刺。
晴天落雨。
谢璇与小满乘马车回府,窗外雨声渐起,泥土与草木的气息渗进车厢,潮湿而清冽。谢璇本已忘了“入宫伴读”这桩旧事,可今日巧被沈郁提及。
那年她坠马之后,父亲便顺势将这入宫的名额给了谢川。现在想来,萧姨娘怕是早就算准备一步了。京中贵女云集,若能借伴读之便攀上高枝......
“他?入宫伴读?”谢璇冷笑。
自己那庶子弟弟本就不是读书的料,论聪慧刻苦不及谢芯,论骁勇善战不如自己。成日心高气傲,他日定惹祸上身。
若自己是萧姨娘,便不会把所有赌注都放在谢川身上。也许那看不透的谢芯,可能都是个好的选择。
马车在林间小路穿行,土路泥泞,摇摇晃晃的让谢璇有些睡意......
“大人,求您,救救我们特勤吧。”
“你速速让开,别误了我们小姐回府。”
特勤?这似乎是勃律部内奴对主子的称呼。谢璇轻掀马车车帘,一双凤眼审视着远处倚在树下的男人。只见那男人确实与京内人不同,褐发高眉,卷发薄唇,眼睛上缠着的纱布已被雨水打湿,衣着带血,似乎是刚行刑。
若是猜得没错,应该是沈郁把他们放了,那人受伤重从马背上摔下,纱布缠着眼睛怕也是行走不便。
“扶他上来吧。”
谢璇看到勃律部的人到现在还有些忌惮。恍惚间回到了邺城失守那一日。
十几万的勃律铁骑压境,黑甲如潮,刀光蔽日。而自己为了保百姓,献上了枭首,自刎在当时的大可汗面前,想到这,谢璇不由得脖子一凉。
彼时那人带着他的主子上了马车。见那特勤纱布围着眼睛,谢璇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心里捉摸着,这沈郁行刑的手段都这么毒辣了?
没成想,却被那勃律特勤猛地抓住手腕,力气大的让谢璇不由得吃痛。
“特勤,莫要伤到恩人。”
那特勤似乎没想到抓住的手腕是个女子的,下意识松了手。
“叫我谢璇就好,那日在宋府马背上坠落的就是我。也因为我,舅父才迁怒于你们。”
“谢小姐,你相信我,当日之事并非我们特勤所为......”
后来才知,那日马车里遇见的男奴叫“藏锋”,他口中的特勤名唤——“叱云熠”。叱云熠本是勃律部最骁勇的幼子,为表两邦交好,可汗这才将这“狼崽”送入京中为质。
谁知这百里外能辨鹰隼的褐色眼眸,最终折在这京州的锦绣堆里。那日常玉茹的绣鞋沾了叱云熠打猎来的雪狐毛,这位礼部侍郎的千金当场变脸。
不过旬日,一盅掺了金丝槐的酪浆便送到了质子府。如今他眼底沉淀的浑浊,倒比京州城的雾霭更浓了。
谢璇心里有些惋惜,但也存有几分疑惑。听得礼部侍郎独女常玉茹刁钻,未曾想到居然因一双绣鞋就如此暴戾。
再一想,自己坠马,莫名其妙的连累他主仆二人遭此大狱,自己好似也是罪魁祸首。
“别动,我看看。”谢璇轻摘下叱云熠眼中的纱布,他身体似乎有些抗拒,却也紧攥着双手,未做挣扎。
随着那纱布层层剥去,谢璇终于看清了叱云熠的眼睛——
那本该如鹰隼般的眼睛,如今覆盖着一层薄雾一般的朦胧。眼眶深邃,眼尾微扬,眼睛虽失神,却如月般温润,睫毛修长。
谢璇忽然想起古籍上说的“珠玉蒙尘”——原来再锐利的刀,钝了之后也会显得这样温顺。
谢璇的指尖微凉,轻轻拂过叱云熠的脸颊,如一片雪落在久旱的荒漠上,引起他心底一阵细微的战栗。那指腹所有似无地划过他的眉骨,叱云熠呼吸微滞,仿佛有蜻蜓点水,在他沉寂多年的心湖上荡开层层涟漪。
让叱云熠有些失神。
“带他看过大夫么?”谢璇沉声问到。
藏锋还未说,谢璇似乎猜到答案了,这京州里的大夫中,有谁会为一个质子得罪一个高官呢。
那夜马车抵达质子府后,谢璇将钱包里所有的银两都给了叱云熠和藏锋。
“谢小姐......这不合适......”藏锋有些推托。
“你拿着,以后我会前来给他医治眼睛,但不可让外人知道。平日里的吃食切莫寡淡。若是生病或银子不够的话,便来谢府找小满。”
藏锋刚想鞠躬言谢,却被谢璇扶起。
“你不必觉得亏欠我,若以后我有求于你家特勤,也希望他记得今日之恩。”
夜黑风急,
质子院外的海棠被风吹得飘落,叱云熠虽未曾见过海棠,却幻想过海棠花的样子。
谢璇,是他到京州后,得到的第一丝善意。可身处荆棘久了,难免变得敏感多疑。即使直觉告诉他,谢璇没有恶意,但也不可不防。
而此时,
谢府院内的谢璇同样看着海棠树出神。
今日救下了叱云熠,待到他日齐宣王谋反与勃律部可汗勾结,也许这个人便可加以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