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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农家闲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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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韫脑海中那跨越几千年的封建历史兴衰记忆,以及来自现代社会的宏观视角,为他解答当前的时务策问题提供了无比深厚的底蕴和独特的切入点,他的立论高远,分析鞭辟入里,提出的见解和解决思路,虽然根植于圣贤道理,却明显超脱了这个时代一般读书人的思维局限,带着一种高屋建瓴、直指核心的透彻感,尤其是其中对于基层治理、民生休戚的论述,充满了真情实感与可行的细节,读来令人耳目一新。
武世偾将柳子韫的卷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好几遍,他时而蹙眉,似乎在斟酌某个观点的边界;时而颔首,显然是被文中精辟的见解所说服。
这篇文章,几乎完美契合了他,或者说陛下,想要寻找的人才标准——有真知灼见,懂民生疾苦,不为陈旧章法所困。
然而,这样一篇风格迥异、甚至有些“出格”的文章,若点为案首,必然会引起争议,那些恪守传统的考官们会怎么看?那些落选的世家子弟背后势力会如何非议?
武世偾的手指在卷面上轻轻敲击着,陷入了短暂的犹豫,但这份犹豫并未持续太久,他想起了自己的寒门出身,想起了陛下的嘱托和期待,想起了选拔“真才”的初心。
最终,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不再迟疑,将这份卷子从众多试卷中抽出,郑重地放在了所有荐卷的最上面。
……
就在学政武世偾大人于府城贡院内,对着柳子韫那份别具一格的试卷反复斟酌、最终做出决断的时候,柳子韫本人,早已驾着那辆熟悉的骡车,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考试已毕,多想无益。他心中虽怀有期待,但更多的是一种尽人事听天命的坦然。
此刻,他归心似箭,想念家中的夫郎,更想念他那两个宝贝儿子。
到家时,家里的两个胖小子已经差不多六个月大了,早已不是他离开时只会躺着咿呀的奶娃娃,现在已经到了“会坐”的程度。
两个小家伙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两个圆滚滚的球,能稳当当地坐在铺了厚垫子的炕上,好奇地抓握着眼前的玩具,嘴里发出更加清晰的“fu”、“de”之类的音节,活泼得不得了。
此时已是初春,天气开始渐渐变暖,午后阳光正好,小榆和小桃得了空闲,便会一人抱着一个胖娃娃,去到村东南的宅基地上“监工”。
于是,柳子韫回到家中稍作安顿,来到工地时,便看到张师傅带着工匠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地基已经夯实,部分墙体的青砖已经垒起了半人高,整个宅院的轮廓初现。
而在工地旁边一片安全的空地上,小榆和小桃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两个东张西望、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小胖子,指着忙碌的工匠和逐渐成型的房屋,仿佛在向他们描述着未来家的模样。
柳子韫先和张师傅他们打了个招呼,仔细询问了宅子的建设进度,以及他们在这边吃得是否习惯。
按照规矩,张师傅他们来盖房子,柳子韫虽然不管住宿,但要管一顿午饭。这工地上的午饭,自然就是宋小树在茶棚里统一做的。
为了应付这额外的几十号人的饭菜,宋小树干脆雇佣了何青和他的母亲杨婶子。已经十四岁的何青在宋小树的指导下,已经开始学着掌勺制作大锅菜,手脚麻利,学得也快;杨婶子的病在精心调养和不再过度劳累后,身体好了不少,此刻正利落地在一旁蒸着杂面窝窝头;赵槐花则负责将熬好的热汤装进大木桶里。
最后,这些饭菜和汤都会装上骡车,送到工地上去,说实话,柳家提供的饭食是十里八乡都难找的好,大锅菜里油水足,还能看到不少实实在在的荤腥,虽然多是价格便宜的猪油渣或一些边角料肉,但是味道经过宋小树的调教,也十分可口,比他们自己家里吃得都好,工人们干的是力气活,能吃上这样一顿热乎、扎实、味道好的午饭,干劲都足了不少。
这些天,这实惠又顶饱的工地餐甚至在茶棚里也卖出不少,八文钱一碗菜还带两个杂面窝窝,对于赶路或者干重活的人来说,非常划算。
其实,柳子韫现在租住的小院离工地更近,作为工地的灶房显然更加合适方便,但柳子韫婉拒了这方面的提议,那个小院里,有他酿酒的器具,有他各种不想为外人所知的尝试和“秘密”,他还不想让太多外人进出,所以,宁愿每天麻烦一些,用骡车送饭,也要守住这份清净和隐私。
和两个胖儿子在工地上又亲热玩耍了一会儿,看着他们被小榆小桃抱回家午睡,柳子韫便转身前往茶棚帮忙。
眼下虽不是饭点,但准备晚市的食材、打扫卫生等等杂事也不少。
他之前已经抽空和张师傅详细商量过茶棚扩建的事情了。
张师傅和他们带来的工匠都住在城里,为了赶工方便,直接在宅基地旁边搭了个简易窝棚住下,他们每天早晚,也常是茶棚的客人,对茶棚现在的结构和客流情况非常了解。
柳子韫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加固墙体、扩展面积、隔出储物间,最好还能有个能住人的小套间,以便日后雇人看守。
张师傅是老师傅,一听就明白,实地看了看,心里便有了草图,他爽快地答应了柳子韫:“柳相公放心,你这宅子的主体工程一完,上了大梁,后面的细活木工活让我那几个徒弟去干就行,我亲自带两个人,尽快把你茶棚这活儿给干利索了,保管给你弄得结实又合用,耽误不了你生意。”
有了张师傅的这句承诺,柳子韫心里也就踏实了,他回到茶棚,一边帮着宋小树收拾,一边把扩建的计划跟他说了。
宋小树听了,眼中也满都是期待,等茶棚扩建好,家伙事都能放在那边,再雇个可靠的人守着,他们夫夫二人就能轻松不少,也能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孩子和忙活别的事情了。
在家里呆了一天,享受了短暂的天伦之乐后,柳子韫便收拾心情,回到醉霄楼继续上工,他核对账目、招呼熟客、与后厨沟通,一切行为举止都与往日一般无二,沉稳而高效。
然而,站在柜台后的杨掌柜,手捧着他那把心爱的紫砂壶,看着柳子韫忙碌却隐含从容的背影,心中却是另一番思量。
他这位老江湖,眼光何其毒辣。
柳子韫越是表现得平静如常,杨掌柜心里就越是清楚——自己这位能力出众的账房先生,怕是干不了多久了。
院试已然考完,以柳子韫现在的表现来看,中秀才几乎是十拿九稳,一旦有了功名,身份便截然不同。
“潜龙在渊,早晚有腾飞之时啊……”杨掌柜心中暗叹,既有几分不舍,更有几分投资成功的欣慰。
他早就看出柳子韫非池中之物,平时的关照和提点,未尝没有结下一份善缘的考量。
“看来,是得开始物色新的账房人选了。”杨掌柜抿了一口茶,心中已然开始盘算。
……
这天,柳子韫正在醉霄楼的后间账房里核对账目,算盘珠子的清脆声响规律而平稳。
忽然,前堂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伙计惊讶的招呼声,紧接着,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三叔宋大海带着一身热气闯了进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和激动,声音都变了调:“子韫!子韫!快!快回去!不得了了!报喜的队伍……好大的阵仗!还有、还有学政大人身边的官爷亲自来了!说你……你是案首!小三元!”
“小三元?”
账房内外瞬间死寂,随即“轰”地一声炸开了锅!县案首、府案首、院案首!连中三元于童生试,这是何等罕见的文运!
堪称一府之地的文曲星下凡!
柳子韫心头剧震,手中的毛笔“啪”地落在账册上,溅开一团墨迹。
案首?
还是小三元?
这远超出了他最好的预期!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但眼中的光芒已无法掩饰。
“三叔,消息可确实?”他声音还算平稳,但细听之下也带了一丝微颤。
“千真万确!人都到村口了!你阿爷让我赶紧套了车来接你!快走吧,别让报喜的官爷等久了!”宋大海急不可耐,几乎是半拉半拽地把柳子韫往外请。
杨掌柜早已闻声赶来,脸上带着了然和欣慰的笑容,他拍了拍柳子韫的肩膀:“子韫,还愣着干什么?快回去!这是天大的喜事!酒楼这边你无需挂心!”
“恭喜柳相公!”
“柳秀才!您可真给咱们长脸了!”
伙计们这才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地道贺,整个醉霄楼都沸腾起来。
柳子韫团团一揖,谢过众人,也不再耽搁,跟着宋大海快步出了酒楼,登上早已等候在外的骡车。
宋大海一挥鞭子,骡车朝着宋家庄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刚进村口,便感受到了与往日不同的气氛,不少村民聚在路边,见到骡车,纷纷指指点点,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容和显而易见的敬畏。
“看!柳秀才回来了!”
“文曲星下凡啊!咱们宋家庄真出了个秀才公了!”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骡车在自家小院门口停下,这里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只见两名穿着号衣、腰间系着红绸的衙役正昂首挺胸地站在院门前,其中一人手中捧着一卷鲜艳的红纸捷报。
而在这些人之外还有几名骑着高头大马、身着明显更精干服饰的随从,簇拥着一位身着青袍、气度沉稳的中年文官,那文官并未下马,只是目光沉静地打量着车上的柳子韫。
宋阿爷、宋阿奶、宋大河、谷小草等宋家老小几乎全都在场,个个脸上洋溢着激动与荣耀的红光,宋小树也抱着一个孩子站在门口,另一个孩子由宋小桃抱着,他望着归来的夫君,眼中水光潋滟,是喜悦,是骄傲,更是无尽的安心。
见到柳子韫下车,为首的衙役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热情又不失体面的笑容,高声问道:“来的可是柳子韫,柳相公?”
柳子韫整了整衣衫,上前拱手,从容应道:“晚生正是柳子韫。”
“好!”那衙役哈哈一笑,展开手中的大红捷报,运足了中气,用清晰洪亮的声音朗朗读道:“捷报!恭贺贵府少爷柳子韫,蒙提督渤海省学政武世偾武大人,取中青州府院试案首,高等入泮!”
“案首!真是案首!”
“小三元!咱们桃源镇出小三元了!” 围观的镇民彻底沸腾了。
这时,那位青袍文官才缓缓下马,走到柳子韫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审慎的温和:“你便是柳子韫?”
“学生正是。”柳子韫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文官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从怀中取出一封缄口的信笺,递了过去:“我乃学政武大人麾下书记,姓赵,此乃武大人亲笔手书,大人阅你院试文章,深以为佳,尤赞其‘言之有物,洞见民生,非寻常腐儒可比’,特命我前来,一为报喜,二则勉励你戒骄戒躁,潜心向学,来日乡试、会试,再攀新高,莫负朝廷求才之心。”
学政大人亲笔手书!亲随勉励!
这一幕,让所有围观者,包括杨掌柜和宋大海,都屏住了呼吸,这已不仅仅是中秀才的荣耀,这是得到了本届渤海省士林最高权威的青睐和期许!
这份殊荣,比“小三元”的名头本身,更具分量!
当赵书记递过学政大人的亲笔信后,柳子韫双手恭敬接过,心中激动之余,并未忘记礼数。
他立刻向旁边的三叔宋大海使了一个眼色,宋大海虽然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但毕竟是自家人,立刻心领神会。
柳子韫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但显然因应这“小三元”和“学政亲随”的超规格场面而临时加重了分量的锦囊。
这锦囊绣着简单的纹样,入手沉甸甸的。
他先是将锦囊双手奉给为首的赵书记,言辞恳切:“有劳赵大人与诸位上官远来辛苦,学生感激不尽,些许程仪,聊表心意,万望笑纳,路上沽酒解乏。”
这锦囊里的银钱,远非寻常打发报喜衙役的散碎银两或铜钱可以比,里面是十几块小巧玲珑、成色极佳的银锞子,总值不下十两,这既是酬谢,更是对学政大人赏识的一种回应,表明他柳子韫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的寒酸书生。